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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壹】

      天宝廿十三年。
      京都,长安。
      时值,夏至。

      日头正圆,远远的就听到传奇里传来悠扬婉转的吟唱声。
      ‘传奇’是长安最为有名的梨园,除却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一般人,都是去不得的。传奇外,是长安最繁荣的锦华街,一路上小贩沿街叫卖,撩摊子卖艺的杂耍班也来了不少,人烟阜盛,一派盛世景象。
      正是,开元盛世。

      远远的,一个华服锦冠的公子摇摇晃晃得往传奇走来,走得一步三晃荡,垂下来的一只手上还提着个酒坛子,封着口的红色酒纸,被他扯开个小口子,人未到,酒香就先漾了过来。
      锦冠的流苏系到脖子上,缀着琉璃珠儿的玉冠被他吊在肩头,乌发倾泻而出,仅用一支不知从哪讨来的木簪松松懒懒的束好,仿若下一刻就会倾散。
      ‘叮’
      铜锣声传来,似乎下场戏开始了。

      男子提起酒坛,步子未停,就那样仰头喝了一大口。末了,用绣着金丝的袖摆一擦嘴,美美的打了个酒嗝:“哈——果、果然是好酒!”

      再走几步,便到了传奇的大门外。男子晃晃荡荡的走上石阶,还未靠近大门就被守门的人给拦了下来,当差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瞧出那价值连城的黄金锦,口气倒也客气:“公子可有门贴?”
      “喏,给!”一把将酒坛塞到当差的手中,当差的还未反应过来,就看他已经大步走了进去,行走间,一个不明物体倏地飞了过来,正巧落到当差的怀里,揉揉发痛的地方,拿起来那东西一看——一锭金子!

      当差的转身去看那锦衣公子,却还哪里瞧得到他的影子?呵呵,堂堂皇九子——皇甫岳,哦,不,是何岳,哪里是他可以拦的住的?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为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微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後,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懒洋洋的倚在游廊上,远看着戏台上的戏子。
      今儿个演的这出戏,是霍小玉传中,霍小玉临死前的那一段——我死以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说的多凄厉,多狠毒,却也,多真实——笛青,你当真无情到,都不愿为我化作厉鬼么?
      轻笑几声,何岳拈着腕上的佛珠子,嘴里还含着方才从桌上顺来的青葡萄,唇角带笑,葡萄珠被两行银齿钳住,扁成奇异的弧度,可那力道却又偏偏令它破不了。
      弧度完好的鼻梁下,唇角笑意轻巧。
      ——你死以后,我愿为厉鬼,纠缠你终日不安!
      不知何时,嘴中的葡萄被咬碎,淡淡的甜香气混着酒香游走在唇齿间。

      “铛!”
      锣鼓点打的有力,夜场已经开始。
      何岳不知,他这一伫立,竟是站了一天未动。揉了揉泛酸的肩膀,酒意也醒了不少,他解下颈上的锦冠,随手一抛,稳稳的落到台上。
      众人哗然,再回头时,却已寻不到扔锦冠的人了。

      夜风轻然。
      何岳绕过锦华街,挑了条僻静的小山路走,蜿蜿蜒蜒,入眼的皆是如同鬼影般的树影,月色一照,平添了几分阴森森的诡异。
      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皇甫岳竟然踉跄着跌倒,他顺势倚坐在树干上,单腿屈起,手臂搭在上面,晃悠着。
      指尖上搭着的佛珠,精润如玉。
      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石子,随手把玩。
      远处传来蝉鸣,轻轻的,如同低吟。何岳兴致一来,随口邹出了些不成掉的曲子,念着念着,居然成了霍小玉传的唱词。
      “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
      从此永休?
      不,是不死不休!笛青,我对你的怨恨,不死不休!除非、除非你活过来……活过来。手游移到小腿上,微微用力,石子划破裤子刺入皮肤,血丝一点点的渗出来,越来越多,何岳异常平静的看着,唇角的笑容荒芜。
      笛青……我流血了呢,我疼了啊……你怎么、怎么不回来看看我?……
      仰头倚在树干上,任由血顺着小腿蔓延而下,熨烫着每一寸肌肤,却始终暖不了他冰冷的心——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就没有了心。

      那晚,大火蔓延,所有的房屋被烧的劈啪作响。
      “何岳,爱我吗?”笛青将剑横在他脖颈上,剑尖上淌着血——不过,那并不是皇甫岳的,可下一刻,也许会被何岳的血所代替——笛青爱的是何岳,而恨的却是皇甫岳。
      “我说爱,你便会手下留情了?”何岳笑容满面,将脖子送出了几分,笛青下意识的后退,带着几分狼狈:“你做什么?!”
      “看,流血了呢。”汩汩流出的血盖过了早已发黑的血迹,何岳低眸看着自己的血,苍白的微笑:“你曾说过,最看不得我受伤了,我现在流血了,好疼。”抬眸,以一种空洞的笑容面对着笛青:“你心痛么?”
      “何岳……”错开剑尖,笛青咬唇,一身青色的罗衫早已被血染红。
      “说你心痛。”何岳孩子般的执拗,仿佛要证实自己一直细心呵护的虚妄,他将脖子又送出去几分:“说你心疼何岳……求你……”
      笛青别开脸,眼泪淌了下来:“我……心疼何岳……”
      何岳满足的笑了出来,温柔的开口:“那么,请杀了皇甫岳吧。”
      那么,请杀了我吧。

      火势瞬间增大,门外响起脚步声——那是,在所有人为了活命而逃窜的动乱声后,又一次的出现了声音。
      那些人,是来证实他,死没死吧?
      笛青频频回首,最终目光在何岳脸上停留,似水般在他脸上静静的流淌:“因为我爱何岳,所以,我不会杀你。”收剑,笛青后退几步,淡青色的身影逐渐隐入火光中:“皇甫岳,好好活着,我这么恨你,所以我不要在地府也看到你。”
      “笛青?”何岳瞬间慌乱了起来,火舌窜到了他身上,一片火热,而他的心却如同跌入冰湖:“既然恨我,就杀了我啊……杀了我吧……”
      剑光一闪。
      那柄笛青从不离手的剑,被她狠狠的插入了自己的胸口,仿若听到了血肉撕开的声音,何岳浑身一颤。
      笛青在何岳的面前倒了下去,血自她的胸口汹涌而出,任由何岳如何拼命的用手去堵,也堵不住:“不要……不要再流了啊……”
      “何岳……我恨你……所以好好活着……”血迹顺着嘴角汩汩流出,淌过白皙的脖颈,被何岳的手截住,然后浸透何岳的衣袖。
      那一晚,何岳浑身浴血——全部都是笛青的血。
      那一晚,皇甫岳,变成了何岳。
      他在笛青的尸首面前跪了三天后,才哭了出来。

      可如今,当初那被最信赖的人所背叛的痛和失去挚爱的痛都被悲哀取代——你可以恨我,但不可以死掉,这样,我会反过来恨你的……笛青,知不知道,我恨你……

      “嗒”石子落地。
      一股寒风袭来,六月的夜晚鲜少有如此阴冷的风的,何岳的心弦徒然绷紧,树叶细碎作响,淡淡的草香在空气中暗暗浮动。
      怪异。何岳注视着小腿上的血迹慢慢干涸,然后毫无预兆的消失不见,那块皮肤光滑如初,一点痕迹都没有——笛青!
      “笛青!”何岳猛然站起身,一下子冲出去几步:“是不是你!笛青,你回来了,是不是?!”
      风声依旧。
      没有任何动静。

      笛青……一定是你……你心疼我了是不是?
      笛青,只要你回来,我就不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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