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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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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张更夫说:“北方的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在韶华渐逝的时候,不惜用厚重的妆容,勾画出最绚丽的五官。你被那份艳丽打动的同时,也不免能感觉到美人迟暮时的萧索。
而北方的冬天,是浮华褪尽后的素颜,是千帆阅尽后的淡然。”
此时,正是秋冬更迭的时候。
我在住院时偶然发现,职工医院的旁边,有条蜿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顶。半山腰处,开垦出了一片面积不大的平坦场地,平地的一角堆了几方石块,应该是施工时遗留下来的。石块错落堆叠,与旁边的一棵松树相映,颇有几分韵味。这里似乎只有职工医院的职工和家属才会光顾,晨练的时候人不少,到了傍晚,已不大有人过来。
山间,大片的落叶松已经散去松针,只有油松点缀其间,还在顽强地绿着。
夕阳西下,我和她沿着小路拾阶而上。走在她身后,忽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长长了不少,长发披肩,和红色的呢子外套一起映在眼里,很是靓丽。
“你穿红色的衣服好看。”我语气中肯。
“哦。”
“你这人气质素淡,穿红色的提气,显得精神。别总因为你叫白祎,就总穿白色的衣服。去年冬天你戴过一条红色的围巾,就很漂亮。”我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
她不言语,似乎对这样的赞美,根本就没在意。我也忽然明白,即使她以后穿得再漂亮,我也极少能看到了。想到这,我顿觉消沉,闭上了嘴。
她在前面一步一步,虽未停顿,速度却出奇的慢。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脚步,心一点点安静下来。
停下脚步,她慢慢地长吁一口气:“哪天走?”
余晖里,我看见她的眼眸深如潭水。
“后天吧,也没啥事了,再不走,都招人烦了。”我缓缓道。其实每拖一日,不过是为了能多见她几面。
我一直尝试着用语言驱赶空气里离别的味道。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希望是快乐的,轻松的。
人们常说:“三观合,做朋友。”三观一致的人,对事物的观点和看法相差不大,交流和沟通起来会比较顺畅。在此基础之上,如果很多情绪和想法的表达无需言传,却能够彼此意会的感觉,那就更难得了。和白祎在一起,感触最深的体验也正是如此,平时大大咧咧的我,唯独和她在一起时会被唤醒第六感,时刻感知着她的情绪和想法。
我说过,白祎性格沉静稳重,在人多的时候向来话不多,可又有活泼开朗的一面,和她独处的时候,她是比较爱说的。而我因为对她一直以来不敢表达的情感,反而一改话痨的本色,更多的是倾听和反馈。
而渐渐的,我们两个人话越来越少,很多东西寥寥几语,两个人就懂了。在一起时能够互相体会彼此心境,互相感知情绪,成了最习惯的交流方式。
如此刻,她的伤感我是能够体会的,我的故作轻松,她也是能够明了的。
“我就要走了,想和你要点东西。”看着她的背影,我故意轻快地说。
她转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不许拒绝,因为是你欠我的,记得不?”我面有得色。
“嗯,没忘。”她反应很快。
很高兴她还能记得这件小事儿:上学期张炳强挨打,她误会是我出的手,我不接受道歉,说她欠我一次。当时只是随便说说,现在我忽然想起来,她却也没忘。
“想要什么?”她语气轻柔,如她飘荡的发丝。
我故意顿了顿:“你……桌子下面的那张照片。”
“哪张?”
“在你家走廊里照的。”我补充道。
“好的。”她没有迟疑。
“够意思。”我咧开嘴角,开心地表示感谢。
在平地停下脚步,回首望向西山。刚才已经沉下去的夕阳,此时又可以看到一点点的边缘,群山的轮廓被镀成了金色,映得她的样子也愈加的迷人。
“另外,再送你样东西。”她似乎也被夕阳感染,语气轻快。
“真的?”我喜出望外,除了特别想要那张照片之外,我没敢奢望过其它的礼物。
她从大衣兜里魔术般掏出一个长方型的小盒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摆弄端详着,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看看喜欢不。”她说。
“你送的,我都喜欢。”我看了看她的眼睛,传递我的感激。
小心翼翼拆开深蓝色的包装。里面是一只闪着银色光亮的口琴。我会心一笑。
“试试!”她目光流动。
我扬了扬眉毛。抚摸着泛着金属光泽的口琴,把它放到了唇边。
这把口琴,陪伴了我大约十年的时间,之后断了一根簧片,因其唤醒记忆的功能并未缺失,也就懒得拿去修理。在它陪伴我的日子里,每当孤独亦或痛苦,在城市的角落里,待人稀之时,吹上几首曲子,也算是排解心中烦闷的不错方式。
我喜欢单孔吹奏,呜啊声中透着清亮与干净,如悲苦中仍有希望与光明。仍记得她送我口琴的那个傍晚,簧片在唇边颤动,空气中回荡着简单而又熟悉的旋律: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后天,葛峰他们送你吧?!”她转过头问道。
我把口琴仔细地放进盒子,摇摇头:“不想告诉他们!”
“为什么?”她诧异地问。
我笑笑:“不想把火车站弄得像殡仪馆似的。”
“不许瞎说!”她佯装嗔怒抬手打了我一下。
“不是瞎说,我打架以后,他们的情绪一直都没太转过来,总是觉得憋口气。我一走,肯定得张罗喝酒,到时候他们要是作一场,发泄过了头,我走都走得不踏实。”
“想得还挺周到。”
“是太了解他们了。”我笑笑。
“车票买了么?”
“没呢,现买来得及,晚上的车。”
我总觉得这离别好像永远也不会发生似的。心底怀着一丝幻想,幻想着离开的决定能在最后的一刻被不可抗力破坏掉。可头脑却异常清楚,理智浇灭幻想,一次一次劝说不愿离开的心。
她想了想,“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我没问去哪儿,只是点了点头。
最后一丝亮色消失在山峰之后,风吹了过来。这条路,我们一起走过几次,多是如此的傍晚。有时早些,会有夕阳相伴,有时晚些,只剩下黑暗。有时欢快着,不停地说笑,有时安静着,相伴无言。不管如何,有她在,就是最美的风景。
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和这些家伙告别。想来想去也没琢磨出啥创意,最后决定偷偷地溜走,打枪地不要。
记得小时候,小伙伴们晚上捉迷藏,最坑人的招数就是偷偷地溜回家。钻进温暖的被窝,让对手在寻找中渐渐崩溃掉。那愉悦的心情,做梦都能笑醒。
“准备什么时候走?”看我回到宿舍,迈克叼着烟躺在上铺,望着天花板问。
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儿我就来气,自从我决定退学,他时不时地整这么一出,和他每次失恋时一个德行,可我也不和他断背啊。
瞟了他一眼,我故意不怀好气地说道:“我才不走呢,宿费又不退,我想住到啥时候住到啥时候,怎么地,还想撵我啊?”
“大狼盼着你走呢,你走他就能替你照顾小白了。”脸上贴满纸条的大尉抢过话茬。
在知道我离开已成定局之后,他们开始肆无忌惮地拿我和白祎开玩笑。
“放心,老大,他要是敢对白老师动一点邪念,我替你弄死他。”小猴儿恶狠狠地把一对K甩下去。
“诶呀我,死猴子,长能耐了啊。”迈克语气不屑。
“防患于未然,要不先阉了吧。”阿诺皱着眉看着手里的牌,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看行,我先上了啊,”饭缸儿把扑克牌叼在嘴里,手伸向上铺,拽住了迈克的胳膊。
迈克懒洋洋地瘫在床上一动不动,让我们没了蹂躏他的兴致。
“明天晚上雯雯请吃饭,问你们都有空没。”我一边照着镜子,一边说。
去北京的火车是后天晚上的,我打算在北京逛个一两天再转车到深圳。后天上车前的时间,会和白祎在一起。明天晚上的一餐,是我和他们的告别宴了,我不敢告诉他们实情,否则酒喝成啥样难以想象。我撒了个慌说是雯雯请,就是怕他们生疑,反正大家最近总是请来请去的。
“那能没空么?”大尉一听到“吃”字瞬间两眼冒光,“那”字在他嘴里被拉得老长。
“都去好么?”因为和雯雯并不相熟,所以阿诺还有点不好意思。
“没事儿,都邀请你们了,夹古啥,还有卡卡,小七和艳胖儿呢。”我打消他的顾虑。
“你们去吧,我不去。”说话的是迈克。
“别不去啊,咱新仇旧恨一起算,多点点儿硬菜,宰她一顿。”大尉调侃道。
迈克曾暗地里给雯雯写过情书,雯雯把情书转给了我,我在宿舍里当众朗读以后,大家很是嘲讽了他一段时间,迈克对这事一直有点介怀。
第二天晚上,红红火饭店,十个人围坐桌前。之前我已经把钱给了雯雯,说怕孟哥不让我埋单,让她代付一下。
一桌人里,雯雯最熟的人是我,其次是和她一个班的卡卡,两人平时关系要好。雯雯偶尔也会跟着我或卡卡参加我们的聚会,所以大家和她的关系也都不错,不过不十分熟罢了。
这几年大家在一起喝酒,基本形成了三个套路:
第一是骂大尉,这样做的目的我早说过,他实在是太能吃了。每次会餐我们轮番埋汰他,他不停地反击,才能多说话少吃东西。
第二是捧迈克,这个你们也都了解,我们的下酒菜一向不丰盛,全指望着迈克心情愉悦,添油加醋地说些他的艳情史,好给我们下酒。
第三是逗小猴儿,小猴儿酒量虽差,可好胜心强,喝酒从来没服过谁,有着宁可被喝死,也绝不被吓死的大无畏精神。我们一般不招惹他,费酒不说,喝完了还得伺候他。只有当我们需要对外作战的时候,才会先把他放出去,折了对方的锐气再说。
这一餐菜品丰盛,我们省了骂大尉的力气。满足了食欲的饿死鬼,坐在艳胖儿身边,乖巧得像一只鹌鹑。也不必捧迈克,受到了冷落的情圣,意兴阑珊地一杯一杯往嘴里灌着啤酒。小猴儿没了对手,喝酒成了苦差事,两瓶啤酒下肚,脸红得像他自己的屁股。他和身边的阿诺坐在一起,配成一种花名——对红,再加上阿诺旁边的卡卡,三个人组合成另一种花名——串红。卡卡身边的饭缸儿不断地给卡卡夹着菜,卡卡又不断地把饭缸儿夹过来的菜运到饭缸儿的盘子里,两人亲昵得让人觉得有点恶心。
与平时吆五喝六,东拉西扯,牛逼都被吹到天上去相比,今天喝酒的风格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也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亲切友好、温馨融洽,大家彬彬有礼,促膝畅谈,多么温馨,多么祥和。你说现在要是告诉他们我明天就要“三友那拉”了,他们还能这样稳当不?
正胡思乱想间,身边一位女侠忽地喝道:“周涅,你是不是特想离开俺们?”差点震掉我筷子上的溜肉段。
转头,艳胖儿正横眉立目地看着我。我的注意力一直都在几位莽汉身上,不免对身边的几位女士掉以轻心,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花木兰。
我不解其意:“别瞎说。”
“我说的不对么!你说你都要走了,没啥要和我们说的?”语气中夹着怨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再坚持一会儿这最后的晚餐已然可安全收场了。这敏感的话题却还是被提了起来。
和他们在一起的三年多里,没有遗憾和遗愿,更没想过要留啥遗言。何况只是我一个人离开,又不是大家散伙,过多的表达不舍和难过,容易被他们理解为委屈。我更希望能和他们开开心心地分别。
“咱们之间还用说啥啊,来,感情都在酒里了,喝酒,喝酒。”我抬手,举杯,环向大家,一口饮尽杯里的啤酒。
放下杯子,却发现谁都没动,刚才其乐融融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尉慢吞吞地说道。
“怎么不对?”我继续装傻。
“这感情啊,要是总表达腻得慌,要是总不表达也不成,老夫老妻在一起,隔三差五还得说个我爱你呢,你走了,该说的话是不是都留给小白了,屁都不给我们留一个?”
我看向四周,大家都目光炯然地望着我。
“我这不还没走呢么!”我想继续抵赖。
“行,那你闭嘴,我们说。”大尉起身,片刻的功夫到吧台提了桶散白回来。
“我提议的,我先来,”大尉把啤酒喝掉,倒了杯白酒,郑重地冲我示意了一下:“以后自己一个人了,多保重!”
一仰脖,一饮而尽。
我站起身要去接酒桶,却遭到他的拒绝,直接给身边的迈克倒了一杯。
迈克眼皮都没抬,盯着手中的酒杯,好像在自言自语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然后将酒缓缓倒进喉咙。
小猴儿的酒也被大尉换成了白的。小猴儿举起杯,顿了顿,声音颤抖着:“老大,希望你别忘了我们这些兄弟!”
阿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尉他们,似乎还没从刚才祥和温馨的氛围里缓过神儿来,一脸疑惑。但他还是端起了酒杯,喉咙动了动,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冲我举了下杯,一仰脖,滴酒未剩。
大尉绕过卡卡,给饭缸儿倒满酒,胖子还算说了句人话:“等你混好了,我们去看你。”卡卡也跟着把杯里的啤酒喝掉。
艳胖儿站起身,从大尉手里抢过酒桶,给自己的酒杯满上,一脸的凛然,面对着大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不管谁在哪,不管谁离开,不管走多远。”
举杯,喝光,真是一条豪爽的汉子。
雯雯端起杯,微笑,眼里闪着光:“有你在,我们很幸福,有我们在,希望你也是。”
小七端酒杯:“哥……”只一个字,泪水已涌了出来。
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时候,我习惯了掩饰和躲藏。我希望自己可以纵情,可是,我做不到。内心翻腾着,面色却还平静着,端起杯,无言,烈酒入喉,如油泼火,泪水溢满了眼眶。嘴角却还是笑着,长吁一口气。
酒喝干,再斟满。小七的眼泪还在流着,看言情小说都能哭两节课的小丫头,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劝慰。举起酒杯:“管叫我哥,也叫了快两年了吧,我这个当哥的也一直没个大样儿。以后不在一起了,如果不嫌弃,还继续叫我一声哥,好么?”
她狠狠地点点头,泪珠掉的更加厉害。
“好啦,你就别惹俺们了。”艳胖儿搂过小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皱着眉头瞪我。
我笑笑,对艳胖儿说:“明艳,某些人呢,口无遮拦,但不代表心里没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要珍惜。”
我看了眼大尉,晃了晃酒杯,他也举起杯和我一起深下了一口。
下一个是迈克,“咱俩还说点儿啥不?”我问道。他看了我一眼,并不理我,只是把杯中的酒咕隆咕隆地干了。我也把杯中剩下的酒一口喝光。
酒杯又被倒满。
看着小猴儿,几个人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这孩子重义气,好冲动,心思又重。
“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和大家商量着来,都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想怎样就怎样,有目标,努力去实现。”
他点头,喝干了酒,一声不响地低下头。
目光绕过阿诺,转向他身旁的卡卡,我抑扬顿挫地说道:“那天在教室里,看见你在缝桌布,我走过去说,帮你拽着点啊,你点点头。拉着桌布的一角,看你一针一线认真的表情,特别好看。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我在桌布下握住了你的手。你用了用力,却没有挣脱开,于是你低下头,羞红了脸。那一刻,我知道,你的心里是有我的。”
卡卡微笑着,眼里却已经有了泪光。在座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段台词,是饭缸儿喝多之后的保留节目,我们几个早烂熟于胸了。
“卡卡,我终于再也不用听他磨叽了,你俩要好好的。”我一脸解脱的表情,喝了一大口酒。
我最后看向阿诺:“阿诺思密达,以后,拜托你啦。”话一出口,心里跟着一阵难过。
“放心,你走以后,我会照顾好他们的。”这好像是傻子说的第一句话,听着却特别别扭。
“还照顾俺们,你对我一点儿都不好。”大尉忽然直着脖子喊道。
“我怎么对你不好了?”阿诺红着眼睛反问。
“昨天晚上吃方便面,你连点儿汤都没给我留。”大尉声嘶力竭。
“我给你留了!”阿诺辩解。
“你给我留哪了?那是汤?明显又兑的水。”
“我没兑过水!”
“兑没兑过水我还喝不出来?”
“我没兑过水。”阿诺委屈地已经快哭了。
“好啦,晚上我给你泡一袋再给你加根儿肠儿。”小猴儿劝道。
“我不想吃方便面,我就想知道我的汤呢。”大尉脸通红。
“别吵吵了,是我喝完兑的水。”饭缸儿带着哭腔说道。
“你赔我方便面汤!我方便面都没要,想喝点汤,还让你给喝了。”大尉大哭。
你一言我一句,场面忽地乱作一团,因为一碗方便面汤,几个傻小子抱头痛哭。你说,至于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他们流眼泪,一碗方便面汤,至于么?
七手八脚,晃晃悠悠,大家相搀着离开饭店。这酒喝得一波三折是我始料不及的。
雯雯挽着我的胳膊走在最后:“喝多没?”
“最后几杯有点儿急。”
“这么说还没事。”她拽着我的胳膊让我尽量走着直线。
“明天走?”她忽然问。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
“谁不知道?”她反问。
“什么意思?”
他指了指阿诺:“只有这个笨蛋不知道你明天走吧,其他人应该早猜出来了。”
看来我总以为自己最聪明,其实也只能骗骗前面的傻子。
“今天我觉得,他们最好的地方,就是再不情愿也能够为你着想。你再骗他们,他们也能够理解你吧。”雯雯喃喃说到。
我微笑,看着前面东倒西歪的一群人,狠狠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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