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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萧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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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皇上行踪已有十三天。
最后一次邸报是四月初一由泗州发出,隔日皇上便抛下仪仗,带了五名亲随不知所踪。
泗州府毗邻车宛国,此事被他们得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命众人严锁消息,仪仗继续南回掩人耳目。同时派人暗中查询,务必早日找到皇上。
但一连数日只见谢罪折子雪片般飞来,各路人马一无所获,皇上依旧音信杳然。
萧琰忧形于色,几次请命要亲自寻访,都被我按下不准。这等紧要关头,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他便是继位储君,如何可以轻举妄动。
我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食不下咽。
但邸报多日不发,朝野已颇有流言,我更不得不镇定示人,照常处理政务。
唯有中夜徘徊,深宵难寐,才忧心忡忡到无以自拔。
翰阳宫斜阳初照,又是一天。
忽有隐隐马蹄疾奔而来,我放下笔,诧异于是谁可以这样宫内驰马。
门口太监竟不曾阻拦,马蹄直至殿前,片刻后,那人出现在殿门,满天夕阳正耀目生花。
我眯了眼,一时难以看清来者是谁。待我终于看得真切,我一跃而起,那竟是随同皇上一起失踪的侍卫长方奇!
“皇上在哪里?可一切安好?” 我血液上涌,心头砰砰乱跳。
方奇跪下,大声道:“圣躬安!”
一颗心落下,我手都有些发颤。
方奇继续道:“皇上已入京城,知道王爷必定担心,差我先行回宫禀报。”
“知道了,” 我挥手命他起来。
终于又见到皇上,我才知道这些天来我已担心到什么地步。骤然间放松仿佛人都要虚脱。
“皇上这些天究竟去了哪里?” 当御书房只剩我们两人,我忍不住问他。
皇上却不回答,抬眼望我,淡淡道:“脸色这样差,没有睡好?”
我心情激荡,脱口而出: “皇上存心失踪,只带五个人,一个字也不给臣留下,这么多天安危不知音讯全无,哪里还能睡得着?
皇上忽然微笑,“老七,你今日才算有一点当年遗风。”
我一怔,随即明白,霎那感慨。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让我唤回一点当年,那也只有我的皇上,我的三哥。
我沉下心来,淡淡苦笑:“臣早已不复当年,恐怕受不了这般惊吓。”
皇上却不曾答话,低头沉思,很久后才说:“老七,陪我去花园走走。”
御花园里暗香浮动,满地落英。我竟不知几时春来,知道时却已春尽。
皇上命人设了酒馔摆在凉亭。
淡月疏桐,素烛残花,我们默然对饮,心事苍茫。
“朕去了车宛国。不告诉你,是不要你担心。” 皇上忽然语出惊人。
我持杯的手一颤,酒泼出杯外。
“皇上… …”
他打断我,“朕不会再去,因为,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眉间俱是萧瑟之意,忧伤莫名。
沉静如他也会有这般神情,仿佛只有很多年前,他奉父皇命巡查边塞半年重返京都之时。
电光石火间我有些明白,“你去找那送你紫貂披风的人?”
他悲凉一笑:“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虽然那时我还年幼,我却已诧异于他跟我提起那人时眼中似喜似忧的神采。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样的眼光只能是为了他心心系之却又无法相守的女人。
“她后来离开了车宛国,” 他低声说,“她来中原找我。然后,再也没人有她的消息。”
我无言相慰。
到此地步说什么也是多余。
其实事隔多年,他又何尝不知此事渺茫。不过不曾亲身寻访,总是不肯绝望。
情之为物纠缠入骨,痛断割舍谈何容易。
我心头忽然掠过那很久未曾想起的音容,一痛,惘然,忍不住叹息。
我们一杯杯喝酒,酒入愁肠,但愿长醉。
但我们都心绪万端到无法喝醉。
夜阑天净,欲醉的只有万点星光。
皇上沉声说:“你回府吧。三日内不必来朝。好好休息。”
我想要推辞,他却不容我争辩:
“老七,你已不是当年,要当心身体。”
他语气中的忧心如此明显,难道虽已尽力隐藏,我的衰惫竟已无可掩饰?
霎那间似有寒风透骨,令我悚然心惊。
出宫时,正遇见疾驰而来的萧琰。他定是得知皇上秘密返宫,前来问安。
我告诉他皇上身在长垣殿,便要离去。
他却忽然叫住我,欲言又止:“皇叔,户部的事… … ”
我回头淡淡说,“皇上并不曾知道,此事就到此为止。”
一个月前他已弥补了亏空,秘密查处了一批墨吏。虽然他有无参与此事我尚心存怀疑,却也不想穷根究底。只要他能从中受教,我于愿已足。
回府时已是二更,嬷嬷已经睡下。
府中无人知道我会在今天回来,除却慌乱的门房,一片平静。
忽听一声马嘶由后院传来,即使因遥远变得支离,依旧听得出是我的惊风。
三个月不曾见它,它却在我甫入府门就已查觉。
我忽有些感慨。摒退从人,自己去了马房。
惊风站在马厩栏前,翘首以望。看见我来,又是一声长嘶,眼里竟有些水光。
我抚摸它鬃毛,它意态柔顺低低哀鸣。
马犹如此,我何能无动于衷?
我与它亲近片刻,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小屋犹亮着灯火,才知道老方也还没有睡。
这一刻,我忽然怀念起多年以前,当老方还只是小方,我纵马回来,携酒找他时的快乐。
我轻叩房门,开门的正是老方。
他已喝到七分醉,看了我半天方才认出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似乎连酒都醒了不少,嗫嚅了声“七爷!” ,便要跪下去。
我扶住他。
他仍叫我七爷,多么久违的称呼,久违到让我有一霎的恍惚,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转,所有重回的激扬岁月,曾经快意的情仇。
“从前都是我请你喝酒,这次你来作东。” 我拍他肩膀,笑着跨进房间。
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酒壶酒盏,然后我便看见了桌旁的那个女子。
那一身青衣的女子微垂了头,第一眼看去并没有怎样。
我只是微微惊讶,会在老方的房中看见一个女子。
然后我才觉得不妥。
回过眼光,重新在意地看她。
而她也正在那时,以一种避无可避何不横心的决然抬起了头。
霎那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居然是她?!
那切齿声称还要杀我的女子!
那要杀我的女子居然会出现在我的王府。
居然会与老方把酒倾谈,明显非一日之交。
她居然这么大胆混进我的府第!
她居然!
她正迎望着我,以一种一无所惧高傲的情怀,仿佛她已因此立于不败,即便我立刻杀了她也不过在她意料之中。
这一刻仇火恨焰尽被她敛在眼底,她只是那样望着我,坚定而不驯。象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多过象一个报复的宣言。
霎那间我感到啼笑皆非的恍惚,她让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身怀青锋的刺客,而她却是那束手待毙毫无惧意的目标。
我觉得眼前一切便如梦一般荒唐。
老方却没有看破我们之间的局面,只慌张地招呼:“阿湘,还不见过七爷!”
她垂下眼睛,离开桌边,要向我施礼。
“不必了。” 我说,在桌边坐下。
老方却犹豫着不敢落座。
“怎么?” 我说,“要我一个人喝么?”
他这才笑着坐在我的对面。
她站在桌边,伸手取过一只酒盏,替我斟酒。她斟酒的手如此稳定,简直令人钦佩。
“你来了多久?” 我问她。
“三个月。” 她回答,连声音都镇定。
原来我方才离府她便入府。两次未曾得手,却毫不气馁再接再励。
“阿湘在厨房做事,” 老方在旁毫不知情地解释,“和我很谈得来。”
“是么?” 我淡淡地问,毫不怀疑她从老方口中探听了不少秘密。
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似乎已明白我话中意味。
“老方的确告诉我很多事。” 她静静地说。
这晚老方有些紧张。
连喝了几杯后,抬眼望望她,又回望着我。
“七爷,” 他咽了一口气艰难地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不然一辈子也不能安心。”
我忽然明白他要说些什么,原来这么久他都还不曾释怀。
我举杯敬他,两人一饮而尽。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我暗示。
但他已激动得听不出我的语意,双眼发红地连尽两盏,似是鼓足了勇气,离桌跪倒,老泪纵横。
“七爷,我对不起你! 当年是我,是我毒死了惊风。”
我叹口气,扶他起来,没想到这一件事竟然折磨了他这么多年。
“我早已知道,” 我说,“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老方大睁双眼,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被老四所逼,我怎么能糊涂到怪你?”
“七爷!”
“老方,你的心并没叛我,那就很对得起我了。” 我倒一杯酒,放在他的手上,“对不起你的是我,是我牵累了你的家人。”
“不,” 老方急急争辩,“那是四爷他狠毒,与七爷无关。何况,后来您也已经替他们报了仇。”
“报了仇么?” 我一笑举杯,一饮而尽。眼前掠过刀光剑影烈火杀伐,四哥在我面前自刎,轰然迸溅的血光。
“报了仇又怎样,你就能回到从前么,你就会更快活么?”
老方愕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深知报仇雪恨后的空虚寂寞?
该毁的早已尽毁,报仇无补于事,不过只是聊尽人力,收拾残局。
忽听那女子低声说,“不报仇,却更加不如。”
我望她一眼,她在灯下的容颜有种深思熟虑的宁静光辉。
也许她说得不错。
不报仇,任由棰心恨意折磨自己,还不如不惜一切去毁了仇人。
我向她轻轻一笑,“你是对的。” 我说。
老方与我喝完了他屋中所有存酒。
然后他歪倒在床,鼻息如雷。
容易喝醉是件很好的事,一醉之后人事不省,多少烦恼都抛之脑后。我但愿我可以象他。
然而我已多年无法喝醉。
不知何时开始下雨。
我踱至窗前,酒阑夜静,一窗烟雨。
我回头看看在我身后的女子,她正低头收拾桌上酒具。
“今晚你没有机会,” 我说,“我并没有醉。”
“我知道。”
她用纸媒引着灯笼,吹息了油灯。房中霎那一暗,只余那一点微光。
她开了房门,星光夜雨扑卷进来,冷冷的清气。
她递给我一把伞。“只有一盏灯笼,” 她说,“我先送你回敞乐轩。”
那要杀我的女子走在我身前三步。
提灯,为我驱赶冷雨与暗夜。
灯火映亮了小径上零落的残花,以及她青色衣裙的下摆。
这样一个要杀我的女子,就这样款款走在我的前面。
她真这样笃定我不会先动手杀她?
抑或是知道明刀明枪决非我对手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荒唐如梦的感觉重又笼罩了我。
是这样的微雨静夜,暮春时节。令我觉得如在梦中。
她纤秀的背影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伸一伸手,她就再不会是我的威胁。
然而我丝毫没有杀人的意绪。我不想杀她,在这样的梦中。
我只想知道这样的梦要何时醒来?
也许只有当她,动手杀我的时候。
她离开时,我正记起她的名字。
我记得老方曾叫她,阿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