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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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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惠不太记得起来上次参加宴会是什么情形了。她现在是个寡妇。
“寡妇”这个词想一次惊悚一次,这种早该扫去垃圾堆里的东西;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书,作者坐飞机,邻座与她攀谈,自称“未亡人”,作者心惊,觉得兆头不好,果然不久之后她的丈夫潜水意外。
那时候她还小,看过也就看过了。
她这时候想起郑磊,想起初见时候的舞会,想起那时候艳惊四座……小十年过去了。
如今舞池里最好看的一对是周朗和言夏。周朗中规中矩穿西装,出色的是人;言夏是酒红色露肩纱裙,轻薄得像是雾,哑金刺绣腊梅花枝,同色海水珍珠耳坠,美得有点犯规——她知道她原本没有那么美。
无论是最初在酒会,还是后来应邀上山合作的拍卖师;或者拍卖之夜,穿蓝色纱笼的女孩儿。
她没那么美——
他们差不多的年岁。他们就好像还在挥霍春光,她被困在黑色的礼服里。总是黑色,因为她的丈夫过世了,因为她的丈夫过世还没有满一年——她也许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金子打了一副黑色的枷锁,人人都说她自找的。杨惠喝一口酒,辛辣呛得她连声咳嗽。
有人递纸巾给她。
杨惠微微别转面孔,英俊的中年人冲她微笑:“可以有幸请杨小姐跳一支舞吗?”
“我认识言小姐有些年头了,可能比小周还更久一点。”他漫不经心地说。
言夏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你今晚这么漂亮,有人看是正常的。”这句听起来还是个人话,下一句就不是了,“不然难道让大家质疑我的审美?”
言夏:……“你可闭嘴吧!”帮她挑个裙子活像立了天大的功劳。
周朗吹了声口哨。
跳了两支舞退下来。
周朗拉言夏认人,和人喝酒。他喝得多,言夏沾沾唇就算过了。便有人笑话他:“小周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周朗只管笑。
有晓事的撺掇:“小周你去和江总喝几杯,我瞧江总那样儿,怕是愁得不敢回国。”
江华闻言叹了口气: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
天历永嘉这么多年斗了个旗鼓相当,突然平地暴雷,天历首席和永嘉CEO好上了!现在是还没传开,传开了你叫股东怎么想?——但真叫他下棒子打鸳鸯,开什么玩笑,都什么年代了!
人家郎才女貌,轮得到……遗臭万年的法海谁爱当谁当。
又有人举杯:“言小姐这一手确实漂亮。”
周朗感受到身边人肩胛收紧。他伸手揽住她,笑问:“有多漂亮?”
四目相对。
有人抢先与宋祁宁碰杯:“周总喝多了,宋先生不要介意。”她扬手把酒喝尽了,酒杯放在桌上。
宋祁宁过了片刻方才慢悠悠说道:“言小姐总能给我惊喜,小周你说是不是?”
周朗没作声,勉强喝了酒。
言夏追了几步,拉住周朗。周朗说:“我喝多了……”
“他比你想的危险。”
“我气的是什么,你真不明白?”他脱掉外套,仅着衬衫,斜靠在栏杆上,背后是假山瀑布。衬得特别腰细腿长。
言夏凑上去亲他。
半晌,周朗推开人气急败坏:“这不管用!不是每次来这招都管用——至少也要等我们吵完你再来!”
言夏撑不住笑。周朗自觉颜面扫地:“我和你说正经的!”
“我还在生气!”
言夏为难道:“……我不想连累你。”
“不言夏我想听真话!”
“真话就是……就是这个。”言夏犹豫了一下,“我自己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什么?”
“要解决不了呢?言夏在逃避你知道吗,”周朗说道,“你没那么傻,你也别跟我装傻。你明明知道我气的不是这个。我气的是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还是像之前一样只把我当成偶尔的假期?”
言夏略略移开目光:“不是……”
“那是什么?”
那像是巨大的哥斯拉在步步逼近;或者小丑面对正义的蝙蝠侠;她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她已经退到墙根底下;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或者她应该和他说“给我一点时间”,但是她也说不出来。
周朗开始冷笑:“我需要冷静一会儿。”
言夏抓住栏杆。
宴会还没有结束,隐约能听到轻快的旋律。大概是有人在跳舞,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空调开得很冷,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她取下栏杆上的外套。他的衣服她穿了总有点大。
她是有自己的房间可回,但是她现在也不想进去。
脑子里乱糟糟地响。
前脚挨后脚走到长廊尽头,听见门响,回头看也不是那人。多少是有点失落。转回到宴厅,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也不是滋味。侍者托盘过去,她问他要了支烟。侍者给她点上:“祝您好运。”
她问他要打火机。
周朗的打火机很精致,想必价格不菲。她坐在安全楼道的楼梯上,这里很安静。火苗窜上来,松手慢慢就灭了。她试着抽了口烟,并没有被呛住,但是味道也不算好。可能他们也不追求味道。
门响,有人走进来:“言小姐。”
来得真是恰逢其时。
言夏的目光从烟灰色水晶鞋往上扫到旗袍上斜滚的绣球花:“杨小姐有什么指教?”
杨惠凝眸看了她片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言夏噗嗤一下笑出声。
“你笑什么?”杨惠莫名其妙。
“杨小姐大概不怎么看中文小说。”言夏玩着打火机,火光不断照亮她的面孔,“几乎所有心机女配或者圣母女主都会用这个开场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还是要说……巴拉巴拉地。”
“言小姐说话真是尖酸刻薄,不留余地。”
言夏点头:“你说得对。”
“当然言小姐尖酸刻薄、不留余地也不关我的事,”杨惠尽量泰然自若,“我关心的是,言小姐,你什么时候和阿朗说实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我们姑且做两个推断。一个是你确实打算和他好。那么言小姐,你认为周家会接受你的出身吗?”
言夏:“……我大清都亡了。”
“那不意味着现在人就不讲究门当户对了。就算退一万步,“身家清白”四个字总是要讲的。”
“看来杨小姐和宋总在意见上达成了一致。”言夏漫不经心地说。
这个姿态似曾相识。杨惠想,宋祁宁没有说谎,他们确实是旧识。宋祁宁长相不差,谈吐见识不差,身家更不差,要和他比,周朗的优势大概是年轻未婚——她何苦祸害他。
“杨小姐不如再说说另外一个推测。”
杨惠说:“你要不想害他,要断就早断,拖得越久,伤害越大。不管你信不信,作为他的老朋友,我确实不想他受到伤害。”
言夏吐了口烟,不够熟练,没有成圈:“你又不是他妈。”
杨惠:……
她生平没有听过这么粗俗的话。
“我真跟他分手也轮不到你。”偏那人丝毫不觉,又补充道,“郑家能许你再嫁?还是周朗肯委屈自己给你做地下情人?如果都不是——杨小姐,我们国内有句话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什么话?”
“小明的爷爷活到98。”
“什么意思?”
“他从不多管闲事。”
杨惠脸上火辣辣。
而女孩儿仰起面孔,笑吟吟地,三分讥讽,七分得意。安全楼道里灯不是太亮,照得匀净的肌肤皎然有光。但是细看还是能看到遮瑕霜下的痕迹。杨惠心里咯噔一响。她没法不承认她被刺痛。
“……所以,言小姐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再和他说分手?”她问。
言夏没有回答,她再抽了口烟。
她忽然意识到让人着迷的也许是这个从吞到吐的过程。就仿佛把腔子里许多的愤恨郁闷和不甘一起吐了出去。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然后是推门声。
言夏看到鞋,也没有抬头。似乎理当如此。杨惠找她说这些话,自然是要有听众,只是不知道他听到多少。
“Jessica,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
他看到杨惠水光盈盈的眼睛。他明白她的意思,在许多年前他确实被击中过。但是终究都过去了。
“这是我和她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他停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这句话会不会太重,“我们从前年纪小,边界意识薄弱,但是现在……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家休息,大使馆这边我帮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