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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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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少主!”他语气加重了些,十分坚定地跪在地上,目光炯炯,小舟站直了身子,没再去扶他,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段日子江湖上传言归藏现世,西溪斋有人反叛带着归藏下了山,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这间客舍也被人盯上很久了,估计你也看出来了。虽然说我这里名义上是西溪斋的据点,每天招待的江湖上的人不少,能探听到一点杂七杂八的消息,但实际上根本没什么有用的,这你也是知道的。”陶掌柜跪在那里,慢慢地讲着。
小舟看着他,始终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道:“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来之前,我已经接到了叶斋主的消息,让我想方设法一定要把你留在渭城。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他给了我一个承诺,只要我能留住你半个月的时间,他便彻底的放我自由,随便到天涯海角他不再阻拦,这家客舍也不用再做什么据点了。”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变化 。
“然后呢?”小舟冷静地问。
“我知道你的脾气秉性,想要留住你不是难事,可是叶斋主说要瞒着你,绝对不能让你看出端倪。我不知道叶斋主他到底有什么计划,思前想后找了几个黑衣人假扮判司的人来寻事……”
“可那天的人杀气腾腾,明明就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小舟皱眉。
“那不是我雇的人,我原本是想如果有人来挑事,你一定会出手,而且你一定会联想到归藏的事上去,到那时你一定会留下来的。可是我没想到判司的人真的来了,原本我雇的那些人都死在他们的手下。那天,我本来是想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你听的,可我担心坏了斋主他的大事,后来我就没说。但我留了心眼,这件事一定是有人泄露出去的。”
“是那个跑堂的小二? ”小舟接话。
“少主英明,正是他。是我愚蠢,我竟然不知道我身边隐藏着这样的人,他明明一点武功都没有,我就从没提防过他。暮春宴第二天,大家都出去看打把势的和唱戏的去了,我给他也放了假,让他出去玩一天。他比你们先回来的,我碰巧看到他往横川的茶里下了迷药,因此将他抓了起来。没什么武功根底的,骨头软,扛不了太久就招了。他说自己是判司的人,他家主人交代他,归藏在横川手里,让他搜一下横川的随身物品。”陶老板始终跪着,双手放在膝上。
“怎么可能在横川身上,而且判司的人不会这么轻易交代的,其中肯定有诈。 ”小舟发出疑惑,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师兄也没必要跪下来,究竟是有事相求还是于心有愧。
“我也觉得这其中不大对劲,因此只是将他关了起来。而且暮春宴后城门关了,正和我意,我也没有深加追究。但是今日你们三人出去,我中途过去看他,发现他已经死了,口中一枚纹钉。我原来搜查过的,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了,因此只可能是被人杀害的。我觉得事情不像我最初想的那么简单了,还请少主考量,接下来该怎么办。”陶掌柜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纹钉,同刚才打灭灯笼的纹钉一模一样。
小舟愣愣的不作声了。现下她明白师兄为何说的如此委婉又拐弯抹角了,先是父亲来信要师兄把自己困在这里,接着便有了暮春宴一事、甘宁寺一事以及刚才街上流火一事,师兄怀疑这些都与斋主有关,这个巨大的局里甚至还包括自己的女儿。
她不愿意这么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巧合,但她隐约有种预感,自己可能真的是一枚棋子,母亲也是。他计划好了让自己杀掉母亲跑下山来,然后困在渭城,在这城里筹谋一场变幻莫测的局,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像他的手段。可他是怎么做到封城的呢?封城一事非同小可,想必由朝廷的人直接授命,难道说父亲和朝中的人一直有联络?
她没能理出一个头绪来,陶掌柜轻轻地喊了一声,“小舟?”
她回了神,赶忙把依然跪着的陶掌柜扶起来,道:“师兄,我们得先告诉横川,他被判司的人盯上了。西溪斋的事没必要把他也扯进来,还是让他早作打算。还有,那个小和尚师兄能不能再收留他几天,甘宁寺没了,他也没地方可避。谢大师曾经对我们西溪斋有恩 ,我们理应收留一下他的徒弟。”
“那是自然,谢大师当年多么仗义的一个人啊。那时你还没出生,就连你父亲也不过是个孩子,都没有亲历千云峰一役的惨状。我也是走南闯北才听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说了些只言片语,那真的可以用血流成河来形容。说是英雄大会,其实就是一群疯狗抢食。一群人杀疯了一样去夺连山和归藏,昔日的情谊全都不顾了。不管是曾经施以援手的也好,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也好,都撕破了脸皮。那时谢大师武功大成,天一心法已臻化境,而且为人谦逊公道,是江湖上为数不多的即神功卓绝又德高望重的人。他若是能早一点赶到,恐怕局面也不会混乱成那个样子。连山、归藏现世,相传最先是一个猎人在山中发现的秘籍。而后消息传出,猎人已经不见了踪迹,最终得手的人便是你祖父还有朝廷。朝廷树大根深,手自然可以伸到寻常人找不到的地方,竟然最先找到了连山,而你祖父,却不知道是如何得手了归藏。朝廷自然不会出面来参加这种大会,只是派了几个人来充数,因此英雄大会的主要矛头就指向了你祖父。他寡不敌众,归藏几番易手后,各派都伤亡惨重,这时候谢大师出面阻止了大战的继续,各派才都留了点香火。 ”
“也是谢大师将归藏委托给祖父的?”小舟问道。
“或许是吧,反正最终的结果就是连山依然由朝廷保管,归藏则由叶家世代守护,至于大家是如何放弃争抢的就不得而知了。当时若不是谢大师出面,你祖父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所以你八岁那年,葛老头率领整个阳关教的人来夺归藏 ,谢大师前来相救,应该也是基于千云峰一役的结果。除此之外,我还听到一种传闻,说叶家原本是皇室的分支,这归藏实际上是替朝廷守的,因此西溪斋每年培养出的精英大部分都在朝中有所建树。 ”陶然靠在桌边,缓缓地讲完了这桩往事。
“这些年我真是一无所知,亏我还觉得自己心里挺明白。怪不得父亲不让我参与任何决定,任何意见也不许提,大事小事都不许过问,我看他还有更深的秘密瞒着我。原来他能让我进书斋看卷宗,了解江湖上那么多秘辛已经是对我的优待了。”小舟冷笑一声。
“叶姑娘,我说一句,明不明白不是根据知道多少来定的。再者,我今天说的这些,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我也无从判断。我只是觉得你已经长大了,你有知道的权利,至于今后怎么做,你要自己选,路就在你脚下。”陶然望着小舟,目光温柔。小舟有时候觉得,如果陶然年岁再长一些,自己可能会将他当成父亲,他对自己的关心远比那个冷漠的叶振声要多。
“师兄。”小舟道。
“嗯?”
“我跟你说一件事。”小舟垂下了眼睛,左手不断摸着自己右腕上的袖箭。
“你说。”
“我是因为杀了我娘,才下山的。”她说完好像泄了一口气一般,抬眼看陶掌柜的反应。
陶然呆住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了一般,他记忆里的师妹,隐忍又坚强,成熟得很早,偶尔会显现出那么一点稚气来才会让人觉得她其实很可爱。她怎么可能杀了叶夫人,她们母女二人都是受冷落的,因此情感甚笃,怎么可能?
“没想到吧,师兄,你看看我这双手,最先染上的血竟然是我的母亲。”小舟摊开手掌,软绵绵地搁在桌上。“母亲她真的好难受,我看到她不停地喘着,眉头都皱在一起,头上的汗将她的头发都打湿了。你说父亲为什么要下那么狠的手啊,我问他,他不回答我。母亲已经不会说话了,可是他还要她更加痛苦,我杀不了他,只能杀了我娘,好让她少受点罪。我就这样,一剑穿进了她的心脏。她应该不怪我吧,她走的时候还在对我笑。” 小舟伸出右臂,做了一个举剑前刺的动作。
陶然抓住她的手臂轻轻地放下,心想:原来她还记得叶夫人是被叶斋主亲自毒哑的,那时她年纪那么小,居然全都记得。大概就是那时她心里就已经疏远这个父亲了吧。这一家子上辈子究竟有什么孽缘,为什么叶斋主对下人、学生、徒弟都可以和颜悦色、倾囊相授,对家人反倒要苛责乃至狠虐。
他不明白,问了一句:“所以你不再用剑了。”
“嗯。剑是兵刃中的君子,我这样的人,不配用剑。”她笑笑,却是满眼水汽,红红的,像一只小兔。
“别这么说,那些为非作歹的凶徒拿剑的可不少,他们谁也没放下屠刀。你不要太逼自己,小舟,你做得没错,如果是我,杀了她能让她减轻痛苦的话,我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的。”陶然握住她的手腕,细细的,很轻松地圈住。
“真的吗?”小舟感受到了他手掌的温度。“可是我放不过自己啊,每天夜里我娘都满身是血的出现在我梦里。” 小舟将手抽回来,抱住双膝,将脸埋在臂弯里。
陶然现出一脸为难的神色,他不是长袖善舞、处事圆滑的人,开客舍这么久也只是学的更加热情了些。这整件事究竟是何缘由,他没有想明白,唯一能做的只是保护自己的小师妹安全,可如果叶斋主真的将自己女儿也当成了棋子,准备丢卒保车,他想不出对策。
他叹了口气,默默转身,留小舟一人待一会儿。
突然,不远处传来几声惊呼,“别杀我!别杀我!”是那小和尚的声音,小舟抬起脸来,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整了整衣服和头发,遂往小和尚休息的屋子走去。
“是他做噩梦了,吵到你了。”横川从他屋中出来,合上了屋门。
“没事,他看起来怎么样?”小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丝毫不像刚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深谈。
“脸色没那么苍白了,呼吸也平和了点,陶掌柜说明日应该会醒。”横川顿了顿,问道:“你打算想办法出城吗?”
小舟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原本她是自愿回来的,可知道了父亲想把她困在这里,心中生出了一股抵触,反而想赶紧离开了。但她又担心自己离开,会引发一系列不可预料的结果,她虽不知道父亲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可也晓得父亲的手段,以及如今江湖的风浪已经搅起来了,想要抽身实属不易。因此回道:“暂时不会。”
“你不想去看远处的风景了吗?”
“我也想在附近转转。”她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横川看着她的双眸,是那么的坦荡,实在是想不出她背后究竟有什么秘密,自己的家仇又到底是否与她有牵扯,因此躲闪了一下,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正准备找下一个话题,小舟却说:“横川,判司的人盯上你了。他们觉得归藏在你手上。”
横川只是点了一下头,就没在言语了。“你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小舟问道。
“那天那个戴面具的人上去拿到的彩头,应该就是跟我有关的。今天的火估计也是针对我。那天在甘宁寺,孟停云问我要连山,这下判司又觉得归藏在我手里。”他笑了笑,颇觉得世人莫名其妙,竟然盯上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那便敞开怀抱让他们来搜。
“看来你是一点都不怕了。”小舟也抬头看了看月亮,那么皎洁,不染纤尘。
“没什么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就是一条小命而已,我这条命,不值钱。”
小舟想起那天自己说人死了便烧成灰洒在海里的话,一下子畅快了不少,是啊,自己确实是患得患失,庸人自扰了。“确实,往事不可追,但就是忘不了啊。”她悄悄叹了口气。
“什么?”横川没听清。
“没什么。”小舟笑了。
“其实,我这条命还挺值钱的。”横川忽然带着点痞气的口吻来了这么一句,有点混不吝的感觉。
“命本来就珍贵。那你这条值钱的命可得留好了,留着以后去为值得的事情浪费。”
“嗯,好不容易来这世上走一遭,就要好好挥霍。你也一样。”横川转身往自己屋子走去,昏暗的长廊里点点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小舟双手背在后面,看了看自己的足尖,又理了理衣服,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将所有的悲伤和痛苦都倾注在那一口气里吐掉了。从今往后,山高水远,都要认真地去挥霍自己的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