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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红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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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经过那间破庙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歇一歇,等第二日再赶路,追了这几天几夜了,莫说那逃犯吃不消,自己座下的马也渐渐不支,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功,人疲马乏的反倒耽误了行程。
这胭脂马跟了他有些年头,交情匪浅,也不怕瞎跑,就任它在庙边的空地上吃吃草,正当春日,那里的草料鲜嫩多汁,恰好补充体力。戚少商安顿好马,卸下小包袱垮进破庙的门槛,前脚还未落地他就觉着不对,浓重的血腥味飘过鼻尖,手立刻按在逆水寒剑柄上,脚步不由放轻了。窗口刚刚还有火光摇曳,明明已经先有人在庙里面了,那人却是甫一听老远有动静,就赶紧吹灭了蜡烛,耳力不错,显然也是个练家子。可是既然见了血挂了彩,那就不是普通过客了。
血腥味的来处在佛像后的内堂,戚少商心道这庙只一个前门,若是歹人也不怕他逃脱了去,人既受了伤,自己也不好趁人之危,索性大大方方道:“在下乃六扇门当差的捕头,那边的是谁?”
佛像后没有人应他,却是有牲畜哼哼之声,一听便是马,但是哼得挺奇怪。
“兄台可是受了伤?我过来看看。”
“是我。”半晌,那人叹了口气无奈地自报家门。
戚少商一愣,那一声“是我”只不过两字,然而他就是七老八十耳不聪目不明了,也听得出那个“是我”究竟是哪个“我”。
“你别过来。”
戚少商一听到“是我”二字的当口,第一反应是抽出剑飞身上前大打出手,反正上一回见到顾惜朝两个人就打了三天三夜,差点同归于尽,后来还是铁手来了才将他们分开。回想起来好象也是一年前的事了,冤家路窄,今天居然又碰上了,只是顾惜朝挂了彩受了伤,待会儿要不要动手呢?他都说了“不要过来”,难道受得伤还不轻?
戚少商心道你叫我不要过来我就不过来?我还偏就过来了又怎么地?人早已三步并做两步绕过佛像奔上前去。
黑暗里一道寒光闪过,银练如洗,戚少商连连翻了几个跟头才躲过神哭小斧的追击,他怒道:“你受了伤出手还这么利索,佩服佩服!”
“刷”一声,剑光紧跟着射过来,直刺眉心,只听得“当”一声,黑暗中火花飞溅,逆水寒上传来的力道一点也不见弱,戚少商面色一沉,道:“你没受伤!”
“我今天没功夫跟你打,你到前厅我在后厅,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谁也别招谁。我还有要紧事办,明日一早出门便走。”
“你办什么要紧事?”
“与你不相干。”
戚少商气结,“但凡你的事,都与我有关。”
顾惜朝更气,“差点忘了,大当家的如今在六扇门当差,可是还要拿我这朝廷逃犯?”
戚少商本想就这个话题跟他论理一番,但是上回边打边吵也没吵出个结果来,而顾惜朝养好了伤,照例想办法从铁手那里跑掉了。
“你既然没受伤,这血哪里来的?又有什么人被你杀了?”
黑暗里顾惜朝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在包袱里掏了一阵,擦一声打亮火折子。他扶起刚刚踢倒的白蜡烛,重新点燃了。
“我的马受伤了。”
戚少商顺着昏暗的烛火望过去,果然看见顾惜朝惯常坐的那匹黑马躺在那里,身下一片血迹斑斑,马鼻子里哼哼唧唧痛苦难当的样子。那马毛色锃亮,浑身乌光闪闪,不是什么纯种名贵的好马,却是养得骠肥体壮的,此时只眨巴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看着两人,眸中泪光闪烁。
戚少商本想嘲笑他未照顾好自己的马,再一细看之下终于瞧出了端倪,那马身上没有明显伤口,而血是自胯间淌下来的。
“母马?”
顾惜朝眉头一蹙,虽然有点不甘心,还是不得不点了点头。
“噗嗤”一声,戚少商忍俊不禁,“得,这是要生了,你就没看出来?”
顾惜朝怒道:“我没注意到,先前只以为这畜生是吃胖了。”
戚少商终于不客气地大笑起来,直笑得要打跌。
顾惜朝冷然道:“我不以为这有什么好笑的。”
戚少商摸一把脸,正色道:“是是是!”转头检查了一下那黑马,他当年在连云寨带兵打仗,每天与马接触,莫说是公是母,是老是幼,是好是歹一眼便瞧得出来,就是老远听马蹄声都能分辨出马蹄铁是西夏、契丹还是大宋打制的。都说养好一匹马,能救九条命,所以九现神龙一向对马是很细心的。
“哎呀,这是难产了。”
顾惜朝哼一声,“别在那里充内行,我也懂马。”
“也懂怎么给马接生?”
顾惜朝顿了顿,不想输了气势,“书上看过。”
戚少商摇头,“你们读书人光知道死读书,尽信书不如无书。母马生产一般极少难产,即便之前一直奔波劳累,是以书上是不会详尽地说怎么处理。”说着袖子一卷,“你拿把匕首到火上烤一烤,从这里切一小刀,小马驹就出来了,伤口都不用缝,很快会好。”
顾惜朝调头,过了一会儿把烤过的利器递上来,戚少商一瞧,“你的匕首呢?”
顾惜朝道:“那会儿插在大顶峰的信义牌匾上,你不是没还我吗?”
戚少商道:“你不会再买一把?”
顾惜朝道:“用惯了,有感情。”
戚少商道:“你是不是只跟不是人的物什培养感情?”
顾惜朝没理他,把手上的逆水寒再次往前递一递。
戚少商道:“干什么不用你的剑,这是你的马。”
顾惜朝道:“你的好使,我的剑上卷了不少缺口。”
戚少商心中有气,那马哼哼地更凄楚,他只好接过逆水寒。
过了一会儿,戚少商又问:“你明日去办事,路远么?”
顾惜朝道:“骑马半日就到了。”
戚少商乍舌,“你是不是人啊,饶了你的马吧,你看它都难受成什么样了?”
顾惜朝道:“跟不相干的马……它自找的。”
戚少商眼睛都瞪大了,“它是马啊,你道是贞节烈女?”
那马听了直哼哼,戚少商于是低下头去继续忙活。按理小马驹是头先出来,这回先出来的是两条后腿,胞衣裹着,鲜血淋漓下隐隐看出毛色偏红。他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抬眼去瞥顾惜朝。只见顾惜朝蹲在跟前,两手交握放在膝上,表情带点迷惑带点好奇还带点点心焦,那样子颇像戚少商小时候做野兔夹子时蹲在一边虚心好学的领家玩伴。
等到小马驹半个身子都出来时,顾惜朝也看出那马是明显的胭脂红了,他一下觉得眼熟,又觉得红马随处可见也算不得希奇,比方戚少商的坐骑就是胭脂色的,这会儿就在庙外吃着草。
戚少商的面上却有点挂不住了,他嘴角抽抽几下,想笑又不敢笑出声,眼看着顾惜朝的脸色越来越黑,他在想下一步是提着剑赶紧闪人好呢,还是来个死不认帐。扯淡了,这好事是他的马干出来的,关他什么事?不过打狗看主人,自己的马似乎也该归咎到自己头上吧?
戚少商决定还是继续装傻比较好,于是抓了边上一把干草给小马驹清了清胞衣血迹,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小红马双腿打着颤慢慢站稳了,头不断地往母马怀里拱,哼哼着找奶吃。
破庙里一大一小两匹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而庙堂外面的铁蹄滴答声由远即近,戚少商的胭脂马闻得动静,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顾惜朝抬眼一撇,又低头,再抬眼定睛一看,待重新低头看清小红马眉心正中的一点白斑,——跟戚少商那匹不就在同一个地方长了一撮白毛?顾惜朝的眼睛发直,半晌,一张俊脸终于黑如锅底。
戚少商打着哈哈,恶人先告状,“我说,母马怀孕到生产起码一年,这么长时间你居然也没看出来,未免太不关注自己的坐骑了。”
顾惜朝递过来一个杀人的目光,戚少商心中一凛,也不对啊,顾惜朝连鹰都养得很好,没道理对一匹马这样不上心。还是他早知道自己的马怀孕了,只是没想到居然赶在出门办急事的时候,在半道上,生了。明明都快生产的马,他还要骑,这不是虐待是什么?
不过也不能冤枉了他,说不定他真以为自己的马只是胖了而已,一个大男人,又不是马倌,谁没事去检查母马怀没怀孕?说不定当初养这匹马的时候他都没注意过是公是母,他独来独往惯了,那黑马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别的马吧,只除了那一回……
戚少商道:“你明日去哪里办事?如果顺路,我们可以骑一匹马。”
顾惜朝不吭声。
戚少商又道:“也不行啊,这一大一小怎么办?小马走不动,母马是不肯跟你走的。”
顾惜朝道:“那就都杀了。带不走,也不能便宜了别人。”
戚少商心生恻隐,“马倒是好马,杀了多可惜,不如你骑我的马吧,做为交换,你把你的黑马给我?”
顾惜朝阴恻恻地笑,“一换二,大当家的做起买卖来也是行家里手么。”
戚少商赶紧撇清关系,“我不是要占这个便宜。”
顾惜朝道:“这马是你接生的,我不想欠你什么,你给马起个名字吧。”
戚少商心道让他起个名字就算承情了,这什么霸王逻辑?不过想想也对,名分有时候也是挺重要的时,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叫小红,怎么样?”
“……”
戚少商见他果然不满意,忙改口道:“我就是随便说说,对了你的马叫什么?”
“寒星。”
戚少商立时觉得有点儿自惭形秽,干笑两声,“这个……我起名一向无能,哈哈……”
顾惜朝道:“你的马叫什么?”
“小青。”
“……”
戚少商道:“我都说啦我起名无能。”
顾惜朝道:“为什么叫小青?”
“……”
顾惜朝见他不说话,摆摆袖子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行了我自己起名字。”
戚少商却牛脾气上来了,“我接生的马,连你都说了让我起名字。再说了,小孩子都随父姓,这小马驹该归我那匹马。”
顾惜朝撇撇嘴,满脸不屑,“你说归谁就归谁?是畜生又不是人,都归母的管。”
戚少商心里得意,哟,这是不打自招了呢,看来他那胭脂马不怕小红马不认爹了。想得乐了,不由道:“妙极妙极,我看也别问该谁管了,一起管不好么?”
顾惜朝“嚯”地起身,“我不管马,你爱管你管,我的事挺要紧,现在就得动身。”
说着抄起地上的包袱,拂袖而去。
戚少商挠挠头发,委屈地说,“我是说让大马管小马,又没说让你管。”
三匹马已经凑在一起,不停拿鼻子互相嗅嗅,喷出来的响鼻都变得温柔了。
顾惜朝拖着步子走到佛像前面的外厅,身后戚少商跟了出来,“你腿脚不便,还是骑我的马吧。”
顾惜朝冷冷道,“我虽然是个瘸子,但是轻功没废,用不着骑你的马!”
戚少商道:“我的马害你骑不成你的马,该是要担这个责任的。”
顾惜朝道:“用不着。”
戚少商叹气,“我觉着吧,你的马都比你坦诚一点。”说着上前两步一把扣住了顾惜朝的手。
“戚少商,你瞎扯什……”一瞬间的失神,顾惜朝瞪大了眼睛,没来得及消化突如其来的状况。
戚少商柔声道:“连咱俩的马都有小马驹了,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非要做禽兽不如的事?”
顾惜朝抹了抹嘴角,戚少商意料中的耳光倒是出乎意料地没有落下来。青衣的公子唇边扯起一弯讥嘲的弧,不遗余力地挖苦道:“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马。”
几天后,顾惜朝办完了事又经过那间破庙,他从前面镇子上新买了一匹马,钱不够,马是稀毛老黄马,精瘦精瘦的,又懒又笨,脾气还不小,这些都不紧要,顶顶紧要,是匹公的,他特意确认过的。
庙前的空地上两大一小三匹马正吃着草,在春日的阳光下徜徉着,胭脂的红,浓黑的墨,小的那匹胎毛带着淡淡的粉,春风里额前一撮小白毛蓬松得像个小毛球,特别打眼,看着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不认识的逃犯模样脸色很菜表情很衰的马倌正坐在一截枯木上,看着那三匹马。
顾惜朝心道,莫名其妙的,好好的“寒星”成了座下又老又丑的黄马。他翻身下鞍,走上前道:“那黑马是我的。”
马倌一愣,没答他,调头就往庙里跑,一边跑一边慌里慌张地喊,“戚捕头,顾惜朝来啦!顾惜朝来啦!”
戚少商听到叫唤,已经从破庙里出来,冲那马倌点点头道:“行了,你送这一大一小两匹马回六扇门投案,记着,迟到一天或者这马有什么闪失,无情都不会给你解药了。快去吧。”
顾惜朝一挑眉毛,“大当家的什么时候用起这种阴损的办法押送犯人了?”
戚少商道:“这不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嘛。我不能把我的马丢了,六扇门的月俸低不说,已经打了好几个月欠条了,如今一匹马的价格死贵死贵。”
顾惜朝道:“你的马?貌似这马是顾某人的。”
戚少商道:“可是我的马得负起责来啊。”
顾惜朝气得直翻白眼,转身重新上了那匹稀毛老黄马调头就走。
戚少商骑着胭脂马从后面跟上。
顾惜朝回头恶狠狠道:“别跟着我!”
戚少商指指再前面,“我跟着我的犯人呢,这不押解他入京么。”
顾惜朝拣了条小道走,越走越觉得不对,那马明明是他的,凭什么给戚少商带走?回头望望,戚少商在岔道口踌躇着要不要过来,身下胭脂马心不在焉吃着道边的草,小马驹在野地里撒欢,半人高的草里红得有点粉的身影时隐时现,那犯人在帮着拖那匹黑马,拖不动,蹲在地上愁眉苦脸。
顾惜朝打马向前,那稀毛老黄马脾气又上来了,欠身倒在地上不肯动。
戚少商见了,不由地就幸灾乐祸起来。
下一刻黑马挣脱钳制,忠心耿耿地奔向顾惜朝。
然后戚少商觉得报应这个东西,为什么总应在好人身上而不是坏人身上。他的胭脂马跟他也算多少年的交情了,这会子一点情面也不留,跟着一起蹦上去了,害的戚少商差点跌下马来。
戚少商下马,走上前道:“你还有急事要办么?”
顾惜朝道:“目前没有。”
戚少商道:“那你去京城吗?”
顾惜朝道:“不顺路。”
戚少商回头,扯开了嗓子对那犯人道:“喂,你过来!”
一脸倒霉相的犯人跟过来。
“你骑这马回京城。”戚少商说着将稀毛老黄马的缰绳往那人手里一丢,然后眼睛一瞪,“还不赶紧的,别没到京城就毒发了。”
一脸倒霉相的犯人朝京城方向去了,半拖半拉着那匹老黄马,“戚捕头,我可以不用送这匹马上京吗?”
戚少商笑,“我好心给你弄匹马,你还嫌弃,这年头买一匹马多贵?”
“您要不嫌弃,回头我给你多弄几匹。”
戚少商面色一沉,“你这是贿赂官差,要重判的!”
犯人吓得一抖,面有忧色,“得了爷喂,我啥也不说,这就回京投案去。”
顾惜朝看着那人一路小跑的背影,而戚少商远远看着,显然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
“你不押他回京么?”
戚少商道:“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办。”
“你信他自己会乖乖回京?”
戚少商笑得好不得意,“我给他下的毒是真的,死不了,但是保管他撑不住。”
顾惜朝扯扯嘴角,“九现神龙竟真变得这么阴毒了。”
戚少商道:“耳濡目染,没办法。”
顾惜朝看了看在草丛里乱跑的三匹马,又看了看赖在地上不肯动的老黄马,终于相信还是自己的腿最管用,于是调头继续往小道上走。
戚少商跟在后头,马鞭还握在手里,无聊地抽打路边的野草玩。
顾惜朝道:“你不是要去办更要紧的事吗?”
戚少商道:“这不是正在办么,拿了逼宫造反的逆贼,赏金够喝一个月的酒了。”
顾惜朝索性停下:“这么说,我还在榜上?”
戚少商“噗”地吐掉衔在嘴里的狗尾巴草,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将顾惜朝一把推倒在草丛里。
“干什么?”
“嘘,春光无限好,晒晒太阳,勿谈公事。”
远处马蹄滴答,小红马略过绿油油的草地,脖颈后蓬开的毛丛在阳光下轻轻招摇,更远处一红一黑两匹马正深情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