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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华山 ...

  •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白露的时候已经下了霜,霜降的时节,塞外的罡风已经卷起风雪扑入关内,一阵阵犹如一片片锐利的刀锋,割在戚少商的脸上。狐毛大氅裹上身,也如纸片硬壳,丝毫感觉不到温度。他不是受不住冷的人,当年在连云寨,冰天雪地里握着冷硬的刀柄,为防脱手,要拿布条缠起来,追着辽人或者被辽人追着在雪夜里奔跑,枕着雪靠着马休息,人都不敢阖眼,怕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来。
      其时劳二哥等人来来回回地敲醒兄弟,防止他们冻死在雪野里,他都还记得那胡子上结的白色霜花。
      红袍“咯咯”笑道:“大当家,你的胡子也变白啦!”笑的时候,声音也是抖的。
      可是都没有像今年冬天这样冷的,戚少商顶着逆风行了二十里地,饶是身下有一匹好马,那马的体力也渐显不支,满身红毛上蒙一层冰雪,鬃毛上挂着指来长的冰凌子,呼哧呼哧直喘着粗气。他心下不忍,下得马来,一手牵拉缰绳,一手夹紧大氅,眯缝着眼睛继续前行。漫天风雪之上,是压得低低的彤云,天地一色,几乎分辨不出该是什么时辰,脚下更加看不清何处有路。
      这样的彻骨冰寒,让他想起那时候中的一种毒——箱子燕。
      于是他又想起那个给他施毒的人。然而也就是想一想罢了,往日里太忙,他没有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想,只有行进在这样的旷野里,全身冻得疼痛而麻木,他才又突然想起那些过往。
      枣红马一声哀鸣之后,终于不支倒地,戚少商心里有些懊悔早上不听那驿兵的劝阻,一时托大离开驿站,自以为三十里的脚程,赶一日总可以到下一站,结果还真困在风雪里了。
      “你若不走,我留你在这里,必死无疑。”戚少商好言相劝,那马只喷着响鼻,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瞧着他。正一筹莫展时,不远处却有马队行进过来,浩浩荡荡绵延几里地,走到近处,戚少商看清对方衣饰,只觉来人皆兵不似兵,匪不像匪。倒不是说对方形态狼狈,相反,车队里的人阵型俨然有序,行动训练有素,尤其间中一辆马车,粼粼之声夹杂在风里,隐约可辨挂在四角装饰用的铃铛清脆悦耳击打出声,象牙雕刻的车顶横梁,汉白玉的横木JUE头,皆是出自最上乘的工艺。连结在周围的冰凌子,也显出晶莹剔透之感,更衬得那马车气度不凡,在这样的雪天,只让戚少商有一种恍惚如梦之感。
      想来他也是见多识广之人,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吃穿用度穷奢极侈,也不过一味在车上镶金嵌玉,马车顶上红红绿绿,阔气是够阔气,总嫌张扬。
      戚少商瞧了半天的稀奇,才追上前去欲寻求帮助,他身上并未穿六扇门的官服,加上从头到脚裹满皮毛,腰上挎着长剑,倒像关外悍匪,原本也不指望对方愿意帮忙。不成想,刚刚报上家门,前方队伍里便有一骑策出,那人头顶狐皮帽子,衣着华丽,身上的水貂毛披风油光滑亮,雪珠子触之即刻滑落。他解下蒙脸的围巾,上前拱手一揖,客客气气道:“原来是戚大侠,久仰久仰。”说着已自马鞍上翻身下地,欲将坐骑让给戚少商。
      戚少商道:“我那匹马跟随我多年,不忍将其弃之荒野……”
      那人回头吩咐两句,便有几名卫士赶了装运粮草的货车将马也一并驮了,如此细心周到,简直弄得戚少商有些过意不去。
      此地离连云寨没有千里之遥,也算不得近,戚少商不晓得九现神龙的名头竟然如此响亮。
      少顷,后面又有卫士上前,说是他家主人请戚大侠入马车内一叙。
      戚少商虽觉事有蹊跷,然而一贯胆大包天,便痛快答应,掸落一身的风雪冰渣子,他便跟随卫士到得队伍中间那辆马车跟前。
      通传之后,只听得马车内隐隐有一把清朗的嗓子夹在风里说了一句什么,听不真切,却是那卫士躬身道:“戚大侠请。”
      帘子一挑,戚少商欠身钻入马车,只觉得一股融融暖意扑面而来,暖中带着幽远的香气,似兰似菊,芬芳沁人。
      待得戚少商看清歪在软榻上的男子面目时,他只觉得血气上涌,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按上剑柄。
      “不,不是他!”他心道,然而胸中依然狂跳,“怎么会这么像?”
      “这位爷,敢问高姓大名?来日戚少商办完要事,定当上门道谢。”
      “不敢当,鄙姓金,戚大侠请坐。”
      戚少商惴惴不安地坐下,知道手按剑柄的姿势实在很不礼貌,索性大大方方双手接过小厮递上的热茶。
      男子约莫三十来岁,唇上蓄了薄须,保养得当的面目,雍容华贵的衣饰,连微笑时眼角的皱纹都是和蔼可亲的。嗓音,年龄,气度,衣饰,对,加上那一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还有髻上束发的玉冠,绝对不可能是他。
      戚少商甚至留意了他左手的暖玉扳指,腰间的羊脂玉佩,不张扬的玉色,却绝对是世间罕求的上品。
      这马车内饰华丽,暖炉,香鼎,软榻一应俱全,宽敞一如小间,难怪外面要有前后八匹高头大马牵引。
      绝对不可能是他。
      倘若那个人身在这样的世家,不用说满腹诗书才气,报国之志定可得偿所愿,何必为着出身颠沛流离,挣扎半生。
      戚少商打量过对方,兀自出神,姓金的男子此时却也在打量他。
      马车被内外两层防风帘子遮挡,连外面“呜呜”的风声都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久仰戚大侠威名,今日得见,果然一派英雄气概。”
      戚少商微微怔住,然后脸上有了苦笑,“不知金爷在朝在野,戚少商倒是孤陋寡闻了,未曾听得金爷大名。”
      男子莞尔,“在下胸无大志,只知游山玩水,仗着祖上庇荫,靠几亩薄田维持生计,不足为外人道。”
      戚少商心道,那你家那几亩薄田怕是种的不是稻米谷物,而是黄金珠玉了。
      两人寒暄一番,戚少商忍不住道:“敢问金爷贵庚?”
      男子笑得很客气,说话的调子也始终平和,平和中带着礼貌的疏远,“四十有二。”
      戚少商微微诧异,直道:“那真是看不出来,金爷瞧样貌不过三十出头,戚某未及而立之年,尊兄台一声大哥都觉着惭愧了。”
      男子抬手作了个阻他说下去的手势,道:“哪里哪里,听闻你们江湖人不拘小节,咱们成为忘年之交也并非不可。戚大侠不必多礼。”
      他左一个大侠,又一个大侠,听得戚少商十分不自在,不过扭捏纠结辈分称呼之类的,自然不是戚少商的做派,两个人很快又将话题绕到一些江湖传闻,边关战事之上。这姓金的男子虽说自己胸无大志,说出的话却也见解不凡,加上马队前前后后训练有素的样子,戚少商一时竟也猜不出来他是个什么身份,或者是边关大员,皇亲国戚也未可知,可脑子里搜索一番,又不得而知。他这几年多在京城里走动,京官之中有这么大排场阵仗的没听说有这号人物,想来此人若在朝为官,怕也一直在地方上走动。
      戚少商旁敲侧击了半天,也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换做平时,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问及对方来历,可是面对这么一个从头到脚充满了疑点的人,他又不敢贸贸然了,只道:“金爷游历四方多年,可曾到过扬州?”
      “烟花之地,易醉生梦死,我不做买卖,约莫是到过的,记不大清了。”男子说这一句话时,语气明显冷淡了一些,这让戚少商有些疑惑,莫非自己多心了。不过年少之时,这样的世家公子留连青楼荒唐一番,也是极可能的。
      戚少商又道:“金爷西行途中,可曾听说前年逆水一案?”
      男子仍然客客气气:“那是自然,不过戚大侠的名号,却是我与诸葛先生闲聊之时,他提及铁手而听说的你。”
      戚少商原以为他招自己上得马车,乃是好奇逆水一案,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纯作谈资聊天解闷用,到了此时,又满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对方满口聊的都是六扇门近来的一些奇案要案。不知怎的,戚少商心里憋得慌,逮着了机会又道:“金爷,我一直瞧你像一个人,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男子脸色微微一变,倒也不是恼怒,只一个漠然的表情,“天下之大,戚大侠见的人事多了,遇见与我面目相似之人,也不奇怪。”
      戚少商知道他这是不愿多谈了,恐怕诸葛正我就说过他与顾惜朝面目相似,而与一个朝廷钦犯面目相似,也不见得是个光彩之事。
      况且,深究下去,若两人真有个什么渊源,逼宫造反那是诛九族的大罪,谁愿意把这种脏事往自己身上揽?瞧他若是在朝中有身份有地位,那是更加避之唯恐不及吧?
      思及此,戚少商心中也就压下了这个话头,与他聊起了别的江湖轶事。

      车队到达驿站稍事休整,第二日继续启程西行,金爷此行前去长安,而戚少商赶往雁门关办案,因得顺路,两人便继续结伴而行。
      相处一日之后,戚少商对金爷好感倍增,倒不是他事无巨细,体贴周到,更不是凭白无故供戚少商一路免费吃住,而是言谈举止间不经意流露出的风华气度,让人不由自主想去亲近。那种感觉,一如当年在棋亭酒肆与那个人彻夜长谈,把酒当歌,弹琴舞剑,只是下一刻,图穷而匕首现,那个人叛了他,杀了他的兄弟朋友。而这位金爷断断不会,一来,戚少商只身一人前去办案,没有什么值得他图的谋的,二来,金爷若真的暗算了他,左右一条性命,那案子过几日便由六扇门里其他同僚接管过去。此时的戚少商,除了缠人的公务和江湖的虚名,再无第二个连云寨可供人屠戮。
      金爷言谈举止间相较某人,温和内敛许多,虽则年岁更长,然而绝不倚老卖老——他是一点也不见老,甚至间中偶尔冒出几句不着边际的俏皮话,每每逗得戚少商哭笑不得。
      诸如谈起戚少商与江湖第一美人息红泪的风流韵事,少不得金爷戏言几句,“戚老弟在这上头可要加紧一些了。”然后得意洋洋道,“我弱冠之年娶亲,去年里连孙儿都添上了,膝下光是嫡子便有五位,他们少时便喜爱读四书五经,虽也淘气捣蛋,现如今倒是个个比我成器。”
      戚少商并非讶异于他的儿孙满堂,如此富贵之家,人丁兴旺也正常,只是他有那么多儿女,若果外面有青楼女子为他留下血脉,他大概也是不在意的吧?思及此,突然脑海中就浮现南国的勾栏酒肆,莺歌燕舞于堂前缭绕不绝,后面柴房里是一个小小儿童蘸着煤灰学写字,然后被什么人发现,一个耳光劈头盖脸打过来,呵斥着他去另一处干些与年龄不符的粗活。
      又或者,更久远一些,瘦西湖的画舫之上,倾城姿容的花魁掀起纱帘嫣然一笑,河岸的石桥上,少年公子看得痴了醉了。那些风花雪月,缠绵悱恻,后来凝成了一滴泪,而于眼前的金公子来说,不过春梦一场。这个梦醒了,男儿大丈夫有更大的梦,家国天下,权倾朝野,少年荒唐便是提也不屑提了。
      戚少商也曾对息红泪薄情,可是她没有为他珠胎暗结,自己也没有儿孙满堂,他想不出来,如果有顾惜朝这样的子嗣,怎忍心任他在江湖上飘零。
      思及此,戚少商心中很觉憋闷。
      “戚某人行走江湖,仇家众多,有了妻儿倒是多了牵挂,倒不如现在这样赤条-条潇洒来去无牵挂。”说到这里,他故作风流浪子的调调,“再说汴京的风流儿女众多,品诗作画,谈古论今,戚某人疏不寂寞。金爷莫非从不曾流连烟花之地?”
      金爷笑得暧昧,并未置词。
      戚少商还不依不饶了,逼着他非要问有没有去过。
      然而金爷打太极的水平一流,只说为了应酬,自然是跟着旁人去过的,然后不愿多谈。他作出这样高洁之态,戚少商便不好意思说些淫邪之词,车队跟着渐近长安城,一路无话。
      又行得一日,华山已经遥遥在望,戚少商说了个不情之请,他问金爷能否向南绕行,他要去看一个朋友。
      金爷眉头一皱,“恐耽误了行程,教等我的朋友牵念。”
      面对委婉的拒绝,戚少商这个时候耍起了江湖人的无赖,不由分说让驿站的兄弟先去通风报信,并且一再向金爷保证,多则一日,少则半日,且定当不虚此行。
      “时辰上是不打紧,就是我这劳师动众的一干人等,皆跟随我多年,教他们受了冷,我这主人家的过意不去。”
      “金爷若信得过我,咱们单独驱一车前行即可。”
      金爷觉察出他话语中的恳切乃至急切,笑道:“你这位朋友,想来十分独特。”
      “十二分独特。”
      “哦,可否跟我说说他?”
      “这么说,金爷允了?”
      马车于是向南折行,戚少商掀开帘子,只觉得风雪更急,虽然对着赶车的马夫略觉抱歉,好在总算南行不曾逆风,少了些许苦寒。
      “渭河上全结了冰,马车可以直接在上面行进,今年这冬天格外寒冷啊!”戚少商重新盖上帘子,不由感叹,“沿途我骑马前行时,路遇不少饿殍,皆是饥寒交迫,贫病交加而死。”
      “瑞雪兆丰年,明岁想是利于农事,若战事不兴,大宋朝可以缓过一口气来。”
      戚少商又道:“我沿途打尖住店,听人说西北风雪成灾,那草棚里的牲口竟也有冻死的,希望春犁之时不要耽误农事才好。”
      金爷言辞恳切,“戚大侠果然忧国忧民。”
      戚少商道:“过奖了,只是我那位朋友家徒四壁,我去年经过那里时,见他的屋子是草棚搭的,也不晓得有没有为秋风所破。这次去看他,要给他采办年货,购置木炭才放心。”
      “戚大侠仗义疏财,去年里不曾为他修建新居?”
      “他不肯领我的情。”
      “哦……人穷志不穷,倒是个硬骨头。”
      “可不是,腿都瘸了,脾气却是如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戚少商说到这里,忍不住道,“说起来,我那位朋友,相貌与金爷削似,我现在越看越有趣,或者你们可成为朋友也不一定。”
      金爷的嘴抿出了一道紧绷而好看的弧,“哦?难怪你一定要我前去看看了?”
      “正是。”
      金爷的目光扫过来,眸中现出凌厉之色,然而稍纵即逝,他索性歪到塌上,抱起靠枕开始闭目养神。然而正是刚刚那一道目光,几乎令戚少商拔剑而起,又按剑而坐。
      像,太像了!
      马车一路南行,这个时候戚少商作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动作,他挑开了帘子,让大风灌了进来,香炉里的烟如受惊一般给吹散个干净,火光在一闪之后全然熄灭。
      这是极没有礼貌的动作了,金爷眼皮一抬,并未发作。
      只见遥遥望去,远方华山之颠白雪皑皑,一派苍寒萧瑟。鹅毛大雪从外面进来,为劲风裹挟吹拂到脸上,让人不由打了个激灵。
      金爷倏然张开双眼,他的鼻头冻得有些许红了,却红得很好看,“风雪之中遥望华山,倒别有一番景致。华山之险,天下闻名,据闻唐以前少有人登临,说起来还是我牵的头着人捐的资,前两年现修了一条栈道。雪霁初晴,正好可以爬山赏景,不知道戚大侠忙完公务,有没有这个雅兴?”
      戚少商回头瞧华山,可是心思不在山头上,只随声附和几句。
      金爷却来了兴致,又道:“我在长安府里是置了私宅的,每年得空,都爱到华山一游,四季景致不同。华者,花也,华山数峰如刀削斧砍,登高俯视,颇像一朵莲花。”
      戚少商“嗯哼”一声,“当年也曾与人在山上相约比武,那时候痴心剑术,倒忘了留心观景。”
      金爷又道:“华山之险,犹如人心,而登临华山又自古只一条道,若是到了那半山腰怕了怯了,真真上不去,下不来。”
      戚少商无心与他谈论华山,终于放下帘子,掖紧了缝隙。
      金爷就此打住,转头唤来车外马夫,将马匹上驮的木炭加一些到暖炉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车内复又温暖起来,而戚少商的心却沉到冰寒里去。
      “金爷,你对我那位朋友,不好奇吗?”
      “好奇。”
      “可是你一句也没有问及他。”
      “或者有不便相告之处,我怕多有冒犯。”
      “金爷多礼了,我那个朋友,就是顾惜朝。”
      金爷眼皮也不曾抬一下,“哦?据我所知,那顾惜朝似乎是你的大仇人。”
      “曾经是朋友,现在是大仇人。”
      金爷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笑了,“那你还去看他?”
      戚少商咬着牙,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可是他又希望这些话,是从金爷的口里说出来,而不是由他。他没有由头去见那个人,但是眼前这雍容华贵的男子不一样,他只要拨冗他指尖上的一点点财富,而这财富于他不会产生任何影响,那么这一年的冬天,那人的茅屋里就不至于太冷太冰。
      末了,戚少商的千言万语只变作一句话,“这天可真冷。”
      他有那么多子嗣,顾惜朝纵是真与他有些渊源,也必是他最不喜欢的一个吧?
      想到这里,戚少商顿觉自己这番举动完全是强人所难。
      马车终于经过那片荒村,经过那间草屋,积雪厚重,几乎要压塌屋梁,隔着帘子,戚少商的心都要跳出喉咙口。方才他明明瞎扯一通,去年前年,他数次经过这里,但是并没有进屋一探究竟,他只是听铁手说,顾惜朝就被安置在此处,华山以南十几里的野村,房前两畦菜地,一颗歪脖子石榴树,另一颗参天高的老柿树。
      这么冷的天,他过得好不好,身上的旧伤有没有发作?屋里的柴火木炭够不够用?过年时节,可有米有肉?
      “停下!”戚少商哑着嗓子喊道,直喊了第二声,马夫才听见,将车停了下来。
      戚少商双手放在膝盖上,仍然盘腿而坐,“你随我下去看看吗?”
      金爷叹了口气,终于摇摇头,冷冷道:“既是戚大侠故人,你与他叙旧吧,在下与他素未谋面,不便叨扰。”
      “你嫌他是朝廷钦犯?会得牵连到家小?”
      金爷沉默了,可怕的沉默。
      “或者嫌他出身不好,恐污了门楣?”
      金爷勉强笑笑,“我听不懂戚大侠在说什么?”
      他抬起眼来,与戚少商坦然相对,或者也不是坦然,就是漠然。
      不过几步之遥,屋内隐约听到有人连续的咳嗽,“吭吭吭……”不住的咳嗽,停一停,又咳上了。
      戚少商的心扭到了一起,好像半边柔软异常,另半边又坚毅非凡。
      姓金的肯邀他同行,总还是顾念着他的,想从他的口里得到只言片字,只是真到那个时候,又不想了。
      那一点点顾念,实在不需要了,因为那个人不稀罕!
      “那……就此别过,谢谢金爷一路相送。”
      戚少商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走到茅屋跟前,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还是毅然推开了房门。
      屋舍简陋,土炕没有烧起来,是冰凉的,一丛乱糟糟的卷发从破棉被上方露了出来,那人咳得整条被子都在抖,听得门口有动静,他并没有回头,只冷冷道:“这么冷的天,铁二爷还要拨冗来瞧瞧在下死了没有,真是费心了。”
      戚少商反手关上门,不由自主作了个吞咽的动作,然后道:“顾惜朝,过年好。”
      前面三个字是恶狠狠的,后面三个字,仿佛抽了主心骨一般,顿时软绵绵了。
      炕上之人身体一僵,不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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