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唐吉坷德》今宵露重

16、第 16 章

　　“吃完饭，他又去了吧台，点了一个汉堡，一杯可乐，拎在手里，我们推门出去。

　　“当时我没在意，还以为他没吃饱。

　　“到了街上，他走得快，我走得慢，开始还行，慢慢地，我就跟不上了，我穿得少，又喝了一杯冰可乐，风一吹，一直发抖。

　　“在一个花坛旁边，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看我，把可乐和汉堡放在地上，书包一扔，脱下自己的羽绒服，递给了我。

　　“我没接，摇摇头，说，不用。

　　“他没犹豫，直接走过来，用羽绒服把我包住，再把拉链拉好。

　　“猝不及防，我被包成了一只粽子。

　　“蛮横，霸道，不讲理，还人来疯，我真的很讨厌他。

　　“也是第一次，我咬着牙，发着抖，红着眼睛，认认真真地去讨厌一个人。

　　“我问他，陈江，你就不恨我吗？

　　“他愣了一下，说，你爸被枪毙那天，其实我也去了。

　　“我吓了一跳。因为那天不是周末，学校有课，我是请假去的，他肯定不会请假，如果他去，绝对是逃课去的。

　　“我问，我怎么没看见你？

　　“他说，我站得远。

　　“我问，你去干嘛？

　　“他说，不干嘛，就是想看看。

　　“我又问，你看见我了？

　　“他点点头，你爸刚死，你就走了，沿着河岸走了很远。

　　“我更害怕了，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走了很远？

　　“他说，我一直在后面跟着。

　　“我寒毛直竖，你跟着我|干嘛？

　　“他眼睛眨了眨，忽然不说话了。

　　“我了解他，知道他想干什么，又问，你想把我杀了？

　　“他摇摇头，我没想杀你，又不能什么都不干，你家没了，我家也没了，这到底为什么，我想弄清楚。

　　“说完，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我觉得我还是不了解他，我觉得他刚才说的是真的。

　　“街上的风吹过来，白雪扑面，我还是有点冷，又走了一会，终于暖了起来，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瘦长的影子，感觉自己有伴了，我们都一样，都没有家，没人管，我们是一类人。

　　“那一天，隔着风雪声，我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后来，他又跟人打了几架，进了几次派出所，我不放心，每次都去门口等他，看他被放出来，再陪他一起回家。

　　“当时，我不知道这叫什么，只是坐立不安，非去不可，后来，学校有人传，我们在谈恋爱。

　　“我不知道是不是恋爱，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男女朋友，他没提过，我也就不说，我只是喜欢陪着他，跟着他，想要靠近他，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再后来，我就承认了，我是喜欢他，也体会到了喜欢的好处，我还是一个人起床，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洗衣服，但无论水有多凉，我都不再哭了，因为我有了喜欢的人，我会每天按时吃饭，好好睡觉，第二天才能再见到他。

　　“比较难熬的时候，是周六周天，写完作业，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忍不住会想，他是不是也在想我？

　　“想完，会失落，会委屈，觉得自己吃亏了，像他那样的人，应该还在钓鱼，怎么可能有空想我呢。”

　　这时，车子下了高速，席珊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确定的关系？”

　　顾晚星摇摇头。

　　“没有确定过关系？”

　　“嗯。”

　　“长大了也没有吗？”

　　“嗯。”

　　席珊眼神一暗，“那你怎么知道他喜欢你，怎么确定只能是他，不可能是别人？”

　　“高一的时候，发生过一件事，可能就是在那个瞬间，我觉得，我们找到了，不用再确认了。”

　　“什么事？”

　　“还是打架。下午的时候，一个女孩跑过来，慌里慌张地告诉我，让我放学赶紧走，别管陈江。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张新武找了一群人，放学要收拾陈江。

　　“张新武是陈江的死对头，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一开始，我没想太多，直到那女生又说，这次找的不是一般人，都是校外的，还有黑丨社丨会，我才一下慌了。

　　“张新武爱炫耀，嘴上没个把门的，这女生平时跟他关系还行，跟我关系也不错，这才会跑过来告诉我，她是怕我挨打。

　　“后面的课，我几乎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陈江被人围住，血肉模糊的身影，但是，我又没法跟他说，我知道他的性格，他是不会跑的，越是黑丨社丨会，他可能越来劲。最后，没办法，我去找了周斌。

　　“周斌是篮球队队长，人缘好，兄弟多，只要他愿意帮忙，陈江一定没事。

　　“可是，我刚张嘴，刚把事情说明白，他就笑了。

　　“他说，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为什么要帮他？”

　　“他喜欢你？”席珊扭头问。

　　“嗯，应该是吧。我也没怪他，毕竟是我有求于人，人家不愿意也很正常。主要是我慌了神，乱了阵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为什么不去找老师？”

　　“找老师？”顾晚星冷笑，“我们校长姓张，张新武也姓张，据说是远房叔伯关系，老师敢管？要是敢管，早就管了，还用我去求人？”

　　“那你最后怎么做的？”

　　“我还能怎么做，只能逃。放学前十分钟，跟老师说我身体不舒服，先出了门。在门口，跟陈江摆摆手，让他也出来。他倒是没怀疑，真以为我不舒服。

　　“下楼的时候，我拉着他，走得飞快。出了校门，没敢走大路，直接抄小路回去。

　　“他不傻，很快反应过来，刚走到路口，马上停下问，你走那么快干吗？

　　“我知道，这事终究是瞒不住的，只能把原委告诉他，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他竟然毫无反应。我觉得很奇怪，今天他怎么这么老实，低头一看，这才明白原因——自从下了楼，我就一直牵着他的手……

　　“我吓了一跳，脸一下红了，赶紧松开，他的脸也红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还是跟原来一样，他在前，我在后，中间隔着几米的距离。”

　　“你们最后逃掉了？”

　　“当然没有。”顾晚星苦笑，“张新武一放学就来教室找陈江，发现我们提前走了，马上在门口包了两辆面包车，跑到小区附近的巷子里，提前埋伏好。

　　“他早就踩好点了，知道那是我们回家的必经之路，我和陈江刚进巷子，他们就拿着钢管，木棍，从两头涌进来……人很多，有十几个，小巷又弯又长，我们背靠背，站在巷子中间，我这才明白，那女生为什么会来找我——这根本不是收拾人，是想要他的命。

　　“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阳光很亮，有风吹进来，我回头，去看他的脸，发现他正低头看着我，眼睛逆着光，半睁半闭，神秘，安详，像深不可测的湖。

　　“我急了，扭头看看四周，墙很高，超过两米，我肯定上不去，但他可以。我用手推他，让他快走，可他站在风里，一动不动。

　　“眼看那群人越来越近，我又催他，双手抓紧他的衣服……他回过头，用一只手把我护在身后，忽然笑了。

　　“我听见他说，不能逃！

　　“钢管，夕阳，鲜血，还有一个独自冲进人群的背影，这些都是他的情话，那一刻，我听懂了。

　　“我当时想，这个人好傻，不喜欢学习，只喜欢看小说，喜欢虚无缥缈的古龙、金庸，他又不会武功，长得也不帅，没有锦衣华服，更没有剑眉星目，是当不了侠客的，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他更没去过伦敦，英语发音很差，考试最多考三十五，听力答案全选B，是个典型的学渣，吊车尾，二百五……

　　“可是啊，我还是喜欢他。

　　“他是第一个能让我站在阳光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仰望的人。

　　“那一天，我问自己，顾加衣，你看到了吗？那个人，他为你奋战了那么久，现在却要死了。

　　“那一天，我还问自己，顾加衣，你看到了吗？那个人，他那么普通，却那么骄傲。

　　“不能逃，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往后的日子，但凡我胆怯的时候，总能想起这三个字：

　　“不能逃！

　　“不能逃！

　　“不能逃！

　　“……

　　“可是，他不知道，他说不能逃，我就再也逃不掉了。”

　　“后来呢？”

　　“后来，他夺过一根钢管，砸伤了几个人，可巷子太窄，几根木棍同时抡过来，他根本躲不开，打到最后，他的头肿了半边，校服上全是血，人靠在墙上，连站多站不起来……要不是周斌赶过来，那天他已经死了。”

　　“周斌来了？”

　　“嗯，来了，是最后赶到的。一开始也没想来，但出了校门，看张新武租车，身后跟了十几个人，怕我出事，临时喊了几个人，包了一辆车，勉强赶上。尽管人数不占优势，但毕竟是校篮球队的，打架很强，打在最后，算是惨胜，周斌的身上也全是血，脸被钉子蹭到，还破了相。”

　　“后来呢，陈江杀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高二。”

　　“被杀的就是那个张新武？”

　　“没错，他带人去了陈江家。”

　　“杀完人，他给你留下了那颗扣子？”

　　“不是，”顾晚星摇摇头，“那是大学的事。”

　　“大学？”席珊吓了一跳，“他杀人之后，你们还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