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狐狸旧梦》冬小树

13、第13章

　　自己好像在做一场长梦。
　　可与以往不同的是，既不迷蒙也不清醒，就明明知道这是一场梦，可还是心安理得的呆在里面。
　　他身上穿着缀满云纹的衣裳，靠在一棵梅树下，脚下的雪还很松软，踩上去能轻易没过鞋底。只以为只有山上的梅花才会开的如此妖娆，钱清江看着那颗颗饱满绽放的花骨朵，肥的枝头快要挂不住。
　　“这山上就这么一座青华山，这山下就这么一片云松林，而这林里就这么一棵老梅树，”接着就有声音循循而来，钱清江拨开梅花枝望，看那人胳膊下面揣着个东西，长长的尾巴呼啦啦扫着雪，大摇大摆的往这里走，嘴里还叼着个苹果。“还就被你这么一个臭道士给腌臜了。”
　　“喔？”钱清江饶有兴趣看他。“哪里偷来的苹果？”
　　少年走到他面前，捧起来苹果清清脆脆使劲啃了一大口，又递到他嘴边：“你想吃？给你。”
　　钱清江一笑，捏着他细细的腕骨凑过来凑着咬了一点，然后稍一用力，趁少年没防备，把他整个旋了一圈后勒进怀里，拔剑缓缓移到他脖子边上：“再不防备就真活不成了，我可是来杀你的。”
　　少年伸长了脖子又要咬他手里的苹果，无奈被他挟制着怎么也够不着，干脆身子一仰靠在他身上，拿手撩起来一绺头发露出脖子亮给他：“动手吧动手吧，我怀里还有一只小的，你要杀就杀一双，要不杀就一个也别动。”
　　钱清江看他怀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怯生生藏在里面，看得出来应该是只还没修成人形的小狐妖，“为什么？”
　　狐狸笑的狡黠：“我死了你给他喂奶擦屎换尿布啊？”然后就在他稍微怔了的那一瞬间，尾巴老藤缠树一样缠上了他的腰，钱清江就感觉眼前梅花枝一乱，怀里的人已经安安稳稳坐在了身后面的梅树上，长衣摆拖下了地，浮在雪上。
　　“你岂不也没防备？”少年笑嘻嘻继续抱着苹果啃，“其实若我刚才在这果子里下点合欢散，你可不就真倒了大霉？”
　　钱清江转身露出白白的牙齿：“那倒霉的可是你。”
　　少年翻个身趴在枝上，锦簇的花团遮住他小半张脸，银亮的头发丝又挂了整一梅树，他眯着眼打量钱清江，伸手撷了一朵开得正好的花，放在手里把玩，玩够了就顺手插在鬓上，冲他笑的千娇百媚。
　　“你就这么喜欢我呀？”
　　钱清江不说话，剑又伸了过去，挑开他衣襟。少年眉一挑，手指头点在剑尖上，身子随着花枝一颤，在半空中划了条弧线，片片花瓣四下溅落后，正好就挂在了他脖子上。
　　少年冲他吹口狐狸气，嘴快要咧到耳朵根，两只胳膊使劲搂着他脖子梗。
　　“你知道吗？动情使人傻，你分明就是个傻道士，可我为什么要陪你做傻狐狸？”
　　钱清江心脏抖了抖，剑随着手软了，手托住了他的腰，剑咣当掉落在脚底下，溅了他俩一人一身雪。

　　……

　　月亮升起来，挂上了树梢就不再动了，清淡的银光柔软铺泻，映亮了窗外栖着的一只杜鹃。
　　钱清江睡不着，望着打在墙上一摇一摇的树影子发呆，身边那个挽紧了他的胳膊毫无动静，带他赶了一天的阳春集，从早到晚闹得不亦乐乎，也该累了。
　　可是……
　　“明天就该上山了，师父吩咐的任务还没完成，究竟该拿什么去复命啊——”怀里面突然传来长叹一声，学得像极了他的声音，但句子还没说完整就先散了气，那人自顾自咯咯咯笑了个不停。
　　钱清江翻身看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白当道士了，”少年止了笑，挑下来他一缕头发缠在手指头上，“千年狐狸精就睡在你旁边，一剑下去砍了他脑袋带上山就能复命，可却偏偏舍不得，这能怪谁？”
　　“你怎么知道我舍不得？”钱清江把目光移到他手上那被头发丝勒出来的红印子。
　　“那好，”少年爬起来，冲他伸出来两根手指头，“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杀了我，提脑袋见你师父，我就变成狐狸厉鬼，日日夜夜纠缠你，给你讲鬼故事……”
　　钱清江不等他说完，就起身将他压倒：“好，这主意不错，就选这个。”
　　狐狸被他弄得痒得嘻嘻哈哈笑，好不容易才伸胳膊撑起来他，“你你你好歹听人把话说完啊！”
　　钱清江停下啃他光洁的锁骨窝，点点头，示意正听着。
　　“第二就是……”狐狸看着他，肌肤被映衬得几乎透了明：“带我上山，交给你师父。”
　　上面的人明显僵住了，两人对望了好一会，狐狸才噗一声笑出声，拍了他脑袋一下：“钱清江，你傻啦？”
　　钱清江坐起来，“为什么？”
　　少年跟着他起来，什么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看他，淡淡月光打在他身上泛起玉色的光晕，银色的头发一铺到底，看的久了就变成了流淌的河。最后他一点一点挪过来，手扒住钱清江的肩，把可以暧昧的距离缩的越来越短，声音混合着暖暖的鼻息绽放在他脸旁。“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就去云松林老梅树下，我在那里等你。”
　　“你要离开我？”钱清江捏住他下颚，“为什么？”
　　“因为……”狐狸垂下睫毛。
　　因为……
　　他没说下去，只是随着钱清江慢慢倒下去，头发散了他一身。
　　窗外的杜鹃一个激灵，拍拍翅膀扑啦啦飞走了。

　　……

　　师父抬手将东西扔到了钱清江面前，哗啦一声响，钱清江应声跪下。
　　“昨夜里那只狐狸已经逃走了，把我青华山上的丹药翻了个遍，还盗走了常青阁的那棵九仙草。”师父背着手，语调似湖水般平静不起波澜，好像早就已经料到似的，钱清江低头看着地上碎成一片空空如也的丹匣，拳头捏的指骨发白。
　　“九仙草五百年一发芽五百年一开花，为师将其当我山至宝束之高阁，如今……却被一只被你带上山来的小狐妖轻轻巧巧盗走……哈哈……”师父惋惜至极反笑，尾音颤抖的厉害，应该是伤透了心，那落下重重的叹息砸得钱清江心口生疼，他俯下身子以额碰地：“弟子，愿受责罚。”
　　“唉……”师父甩甩袖子，“为师无力再追究你如何蒙骗师门将他私自带上山，还有他偷看门派修炼秘籍和偷取丹药了，现在知道那狐狸下落的，只得你一人，你应该知道他在哪儿的。”

　　——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就去云松林老梅树下，我在那里等你。

　　钱清江眼一闭，重重又重新磕下头去，咬牙重复：“弟子，愿受责罚！”
　　师父猛然回身，疾声厉色：“——钱清江！！”他踉跄了一下，痛心疾首长叹：“为师年事已高，座下几个弟子就属你资质最佳，本望以后能传你衣钵，接任师位，你非不体恤为师苦心还铸下大错！……你竟被一只小小的狐妖迷了心神，你已被他欺骗至此还想保他万全吗？！”
　　钱清江百口莫辩，想袒护不知该从何袒护，想分辨不知该怎样分辨，那狐狸好像还藏在自己房里，一回去就能看到他迎过来似的，殷勤的时候捏肩捶背挂在你脖子上撒娇，冷漠的时候就趴在半月形的窗台边上，看风把外面栽种的花枝上的花瓣飘一屋子，任你过去怎么逗他尾巴都不会抬一下。
　　是他让自己带他进山自己就带了，是因为舍不得放开，瞒了所有的人把他藏在自己屋子里。他也会闲不住的时候闹着要出去走走，也会小心翼翼扯着他袖子问万一被你师傅抓住了会怎么办，自己笑着就告诉他若真抓住了那只好就一剑杀了你。
　　狐狸就看他，眼睛清澈的像天池水，最后点点头说：为了你，值得。
　　可是……
　　这一切都是假的？
　　是你骗我的？

　　钱清江心里难受极了，他眼望着师父，直直的又磕头下去，额头印在地上一滩血渍，声音沙哑悲怆，只不过还是那不断重复的一句话而已。
　　“弟子……愿受责罚！！”

　　……

　　钱清江硬是咬着牙挨过了几百下杖责，几乎被打脱了人形，可还是一个字都不曾吐露。他本以为自己就此会被逐出师门，谁知却没有，但师父已经对他毫不问津。好不容易挨过了几个月，趁着大家念早课，钱清江悄悄下山，眨眼就到了云松林。
　　那人果真还在老梅树下。
　　衣袖仍然长到能拖在地上，倚着最粗壮那根枝子坐着，清瘦落寞的背影，时不时转动一下脑袋上的尖尖耳朵。
　　钱清江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突然不想叫他了，就希望让他这么等下去。
　　少年却转头看见了他，精致的侧面惊奇的转过来，又揉揉眼。
　　“钱……”还未脱口而出的称呼却被硬生生截止在嘴里，一瞬间的亲昵好似遭遇了凄冷的秋风，层层凉了下去。“你竟然还回来？”
　　钱清江仍是站着没动，双手拢进袖子里，“这些日子不见，你过得可好？”
　　少年抓抓头，“还好，青华山的药很补人，就是苦了些。”
　　钱清江看他：“为什么？”
　　少年就笑：“因为你笨啊。”他从树下跳下来，拍拍手又扑扑衣裳，嘴角挑着戏谑：“这么些天来，你倒真是帮了我不少，那九华草世间难得，要不是你掩护我哪能偷得这么顺手？所以总该给你些报酬才是……钱大法师，你看我这身子如何，要不要再陪你一晚？”
　　钱清江闭了闭眼，眼皮底下一片混沌，看也看不清楚。他忍了好久，才缓缓吐出四个字：“……不必，客气。”
　　说完转身就走。
　　“钱清江！”就在那一瞬间，少年叫住了他。
　　钱清江住了脚，头也不回：“……请讲。”
　　少年却突然咧嘴笑了：“以后啊……别这么轻易相信别人啊。你这傻道士。”
　　钱清江没再说话，大步走开，一会便消失在了这云松林里。
　　少年看他离开了自己的视野，接着就有东西迅速从嘴角边上滑过，他伸手摸了摸，湿了一片。少年捻捻手，轻轻说：“……出来吧？”

　　当钱清江发觉不对再折回来的时候，看见地上好大一滩血迹，染红了地皮。少年坐在那头，眼睛眨呀眨的看他。
　　“你怎么又回来了呀？我就知道你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你别不承认。”那人一如既往的嘻嘻笑。
　　“……我师父来过了？”钱清江看着流了满地触目惊心的血，却又看他生龙活虎坐在那儿，心里暗暗生疑。
　　“噗哈哈哈，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少年挠挠头发，一抬头满目的轻蔑，“你怎么又忘了？钱清江就你这种看见谁就相信谁的傻道士，最适合被人耍的团团转了！”
　　“……你又骗我。”钱清江心中一震，手捏住了身后的剑柄：“不要以为我真不舍得杀你。”
　　狐狸就笑，笑着笑着开始咳，大量的血喷薄而出，一口一口染透了他身上的衣裳。“罢了罢了……还真不成了……实在是骗不了你了……有些撑不住了呢……”他抚着胸口，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钱清江扔了剑，过来搂住他，“你！……你怎么这时候都还在想骗我？！”他伸手点他的穴道，要输送真气进去。
　　狐狸却握住他的手，摇摇头，“别浪费了……我就是有点后悔……为什么到头来……没能死在你手里？”
　　钱清江抱紧他，使劲贴住他冰凉的脸，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辈子有缘……再见吧……”狐狸伸手想摸他的脸：“明知道动情使人傻……可为什么我……偏偏就做了那只傻狐狸……”他声音到最后忽然没了踪影，手伸到一半又垂了回去，钱清江就感觉自己肘弯一重，怀里的人已经气绝，身体还兀自闪着微弱的光，真气一丝丝泄露了出去，眨眼间，魂飞魄散。
　　钱清江伸手想去抓，手指在半空中蜷了蜷，风绕过来穿过指缝，吹散了一树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