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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餐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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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the dining-room (餐厅)
——海伦·威尔逊重新变回维吉尼亚前的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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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怀特一走,我就这么笑着对蒂金斯小姐说:“她真有趣,一点犹豫都没有呢!”
她露出一丝玩味的奇特微笑:“你跟她该有很多话有的讲。”
餐盘和叉子上银光闪闪,此前我所感到的怪异兴奋更盛,我伸手抓住那些光点。与此同时我知道蒂金斯小姐在暗讽我,她觉得我是个疯子。不久后她也走了,说是去看看贝蒂·怀特有没有照我说的疯话去做。
但谁知道她究竟有何目的呢。
我突然很疲惫,身体沿着椅子往下滑,眼睛盯着头顶看,只见天花板上有很多圆圆的小污渍,像血渍。也许那上面早已死了人,一代一代的人。我感到这座房子本身即在慢慢腐朽。
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一阵寒冷和心慌像涨潮的湖水一样漫了上来,一个身影从思绪深处走近我。
“海伦!”那声音哭喊起来,我浑身一抖。
屋顶的霉斑在朝我眨眼睛。
我不愿再坐着了。
我不愿再等待,我的心烧得好痛哪。奥古斯塔·弗里曼的名字在我心中灼烧,曾经如此遥远陌生的杀人的念头如今竟信手拈来,且像燃烧的烛光一般剧颤而不灭,令人精疲力竭。我站起身来,裙摆拖在地上,心里想着自己真是魔怔了,让贝蒂·怀特去杀特里斯,万一再出了乱子,对我的所求又会有何影响呢?也许对另一个人有好处,即那个在各方描述里幽灵一样的外国女人,特里斯的前未婚妻。
不知道她现在活不活着呢。
我不愿再等待了。
让我看看蒂金斯小姐去了哪里,贝蒂·怀特又是否回来。就在这时一声狗吠响在楼上,继而是枪响,我受惊坐回了椅子上,半天没有动弹。长久的寂静后——又一枪!
这回总不是未婚妻了吧?
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往枪响之处去,发现它居然正在尤金·杨的客房方向。门虚掩着,我一把推开,只见桌面一片狼藉,瓷杯茶壶摔了个粉碎,大早上才好不容易逃了一命的杨牧师面朝下卧于地毯上,了无生机。在他身上的一些小圆洞里,气味和色彩一并晕染而开,淌至身下,凝成织毯上的云雾状红渍。
不远处,贝蒂·怀特躺在阴影里,打眼看不出死活。
我仔细看看,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居然已经成了尸体,两手紧扼住小腹,好像倒下前承受过巨大的苦楚。真令人难以置信。
“别看了,她死了。”
是蒂金斯小姐的声音,不出所料。
我回过头看向她,她又说:“走。”
我便小心用鞋跟淌过血渍,跟我那有可能比我更嗜杀的同谋一块儿走了,心想到头来我俩谁更疯呢。
“贝蒂·怀特怎么会在这儿?”
“我看是有人请她喝茶。”
“你又做什么要杀牧师?”
“是他请的茶。”
我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咯咯直笑。
“他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是不是?”我越品越觉得荒唐有趣,“不知道他想趁乱把毒杀嫁祸给谁呢,该不会是他妹妹吧。你是在给她报仇吗?”
“我和他决了场斗。”她语气平淡,仿佛置身事外,“第一枪是给他的机会,在我看来很公平。不过他身上本来就有两个洞,这让事情更容易了。”
“所以他拿着枪都没能结果了你?枪又是怎么跑到你手里的?”
“他受惊过度了,可怜的老东西。”蒂金斯小姐冷淡道,“他居然害怕一只叫起来的狗,枪口对准了它,又掉在了地上。之后就不能怪我了。”
“他是个傻瓜。一个丝毫不美丽的老傻瓜。”我喃喃地说,“我们总以为会拿他们没办法,谁能想到他们到头来那么好杀?”
“行了。”蒂金斯小姐似乎厌倦于这话题,往怀里摸了摸,把枪轻飘飘掷在我手里。“说说别的吧,像此时此刻,你那幸存的未婚夫在做什么呢?”
“谁知道,跟旧情人重温旧梦?我不在乎。”
她缺乏真心实意地扯了扯嘴角。
“旧情人。”蒂金斯小姐似乎回味着这个词儿,等我们快走回餐厅时才道:“开枪的女孩是我带进来的,你真想知道的话。”
“哎哟,那我可感谢你的坦诚了,亲爱的姐姐。但是为什么呢?你怎么认识的她,你们私底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计划呢?”
她笑了一声,面部古怪地抽动着,但毫无回答的意图。
我也笑了,端详着她的表情,那是一种在我名义上的姐姐脸上很少见的不自然。突然我想起什么,关于我起初抵达伦敦时,有些人看向我的目光;关于克拉拉·蒂金斯小姐情|欲兴趣的一些传言。
我便想通了。
是那种事情。
我蹙起眉道:“你是不是正等着我问呢,关于你和她?”
“我和谁?”
“你自己心里清楚!”
蒂金斯小姐又笑了。依旧是古怪一笑,是她的默认。
于是又出现了,那种感觉。一直以来弥漫在我心中的奇特亢奋,不久前才如火一般灼热,此刻却又如一团冷气凝聚在我胸中,叫我浑身阴冷。我的双手总颤动着,我的心……我渴望被人刺激,例如争吵、刺伤、血,一切与安宁背道而驰的情绪。例如此刻。
我一直隐隐约约知道她喜欢女人,所以她才不结婚。
我曾直面过她这方面的爱好。
现在那层薄膜被揭开,我便心想着蒂金斯小姐和特里斯的前未婚妻,和她同父异母弟弟的前未婚妻……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待在一处,却不是友谊。我感到一种长久存在的纯洁被污染,乃至恶心。
又甚至不仅是恶心,我恨她。
我恨她。我在伦敦时就恨她,但和我恨其他人的方式不一样。我恨那些人各有理由,对蒂金斯小姐的怨恨却缺乏根基、站不住脚。我只在心中知道有个理由,不是她曾高高在上怀疑我身份那回事,比那更深入我心、难以忽视。我甚至心想所有人之中,我一定是最怨恨她的一个。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低头望着银餐盘,那上面倒映出模糊的脸,分不清身份的脸。
我又看向门口。
不久前,贝蒂·怀特正消失在那里。可怜的老女人。那时候她还活着,却不得不离开我们,因为我不信她。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今时今日,我唯一相信的只剩下一个女人,那就是克拉拉·蒂金斯。
多讽刺哪,竟然是她。
除了她外我无人可信!但人有可能同时信赖和怨恨一个人吗?我想了许久,想到我与她相见相处的始末,想到我即使选择了嫁给特里斯,也没有真想永远霸占她的那笔钱,我是想等一切做完了后再还上的。如果我注定亏欠她,我心里面不愿亏欠太多。
人有可能同时不愿亏欠和怨恨一个人吗?
霎时间我恍然大悟自己错了。那不是恨,我从未恨过她;我妒忌她。我妒忌她的东西可太多了。
像她竟敢如此坦然对另一个女孩的情欲。
像她可以到这地步都看着什么都不在乎。
像她……作为一个私生子,一个没有美貌的人,一个料想多年以前也曾一无所有的女子,居然有如此的财富和自由主宰命运。她甚至还有余力照拂别人的命运,我差一点儿就在其中,只差一步之遥。
要不是阴差阳错。
要不是阴差阳错,那封信之后,海伦和薇缇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要不是阴差阳错……
忽然我听见她起身的声音。蒂金斯小姐坦然拭去一丝灰尘,她漆黑的眼睛望着我。我别开视线,不愿被她看见眼底的泪光。我不愿多谈我自己的事,生硬问道:“你和那女人,那个开枪的女人……真是她开的枪吗?你一点也没有参与吗?你现在又要做什么呢?”
她将手底下未曾收拣的餐具推到一边,只回了一句话:“我要走。”
“回伦敦?”
“不错。你呢?”
我转回头来,望着她不放。
“这雨小了些,正好方便出行。”蒂金斯小姐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埃,“至于开枪那女孩,是她请求我带她回到这里的。你我也劝过,但不顶用,总有人一意孤行不是吗?其实我们人生在世,到头来也仅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而已。”
我不言语,也不行动,直到她走到餐厅门口时才突然出声,回答了她先前的那一个问题:“我会留在这儿。”
她停住,但没回头:“我明白了。”
“然后等你出去,尽可以让人觉着,全都是我做的。”
“噢?这又怎么说?”
“因为你写了那封信。”我站起来,朝她走去,蒂金斯小姐此刻终于转回了身子面向我。我眨了两下带水汽的眼睛,“你写了那封信给我们……阴差阳错。但你写了,所以我感谢你。”
她用一种非常陌生、像不认识我的表情望着我,又像终于抵达一处终点,一处新的恍然大悟。我低头慢慢脱下那枚银指环,递给她:“这东西给你拿走吧。”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她总戴着。”
“谁总戴着?”
我停了一会儿,说:“海伦。”
而我一直以为这会很难,可直到真的说出口,才发现一切本该如此轻易。海伦的名字从我口中飘然而出,像羽毛一样轻、一样洁白。蒂金斯小姐看了我很久,没有问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问其他。
我眼看着她把戒指戴上。
我跟海伦都戴中指,她指节粗大,便选在尾指。
蒂金斯小姐转动陈旧的银环,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自己叫什么名字,女孩?”
我沉默不语。
她便收回手,转身离去。
然而正在那副面孔彻底从视野消逝的瞬间,有一滴冷汗泪珠般从我额头滑落,刀刃一般往下切割。一层看不见的壳沿划痕剥离,我立在原地,手脚冰冷,也浑身发着颤。当她的脚步声在漆黑的长廊里盘旋渐远,我夺门而出,飞跑到楼梯拐角处,我终于哭了出来。
“蒂金斯小姐!”
她的背影在暗光和雨声中显得出奇寂寥。雨声,它总为分别而来。我被一双手轻柔地推了出去,推到我们曾抱有如此希望的未来之中,那身影说快走,亲爱的。现在就走。我们就这么像交换命运一样交换了名字,我一直希望自己反了悔,正如海伦想要的是我别回头。
“我想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哽咽着说,“我叫维吉尼亚。我叫薇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