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一生》源远无长

58、谈心

　　别庄在山腰，云深雾绕，时有山风，比府中清凉许多，晚上时还要盖一层薄被御寒。白天躲在屋中，敞开门窗，甚至不用摇扇。不过来别庄可不光为避暑，更须欣赏这里的好风光好物什。这别庄在高地，并不种庄稼，都是种树。

　　“姑娘们若是要看景儿，便去西面的山坡，桃花儿才开得茂盛，若是要吃果，去东坡，满树的果子随便吃。怕饶了大少爷兴致，庄子做活的果农都放回家了，姑娘们放心游玩。”马婆子道。

　　“多谢妈妈。”半月行礼。

　　“哎。”马婆子连忙把半月拉起，歪着头笑道，“府里的丫鬟真标致，比小姐们还有气度。”

　　“当不得，小姐们气度雍容，跟小姐们，我就跟瓦砾一般。”半月摆手道。

　　婆子仔细看她，觉得这么漂亮的丫鬟，她是没见过，跟仙子似的。

　　“我去大少爷屋中瞧瞧，蜜枣，你跟妈妈先去用饭。”半月笑道。周君宴已经起了，穿戴洗漱好，正对着满桌子的糕点发愁。主家许久才来一次，许是为了表忠心，庄上的伙夫拿出了十成的功夫，做了桃花糕、柿子饼、青团子、艾窝窝、蜂糕、玫瑰饼，另外摆了桃、杨梅、杏子、李子、西瓜，堆得满满当当。

　　见半月进屋，周君宴问道：“可吃了？”

　　半月笑不拢嘴，“尚未，只是婆子说大灶房有黄米粥、白面馒头，想必少爷喜欢，奴婢给您端过来。”

　　用过饭，周君宴领了她们去看景。不过出院墙，便望见整片桃林，待走进，十里桃花灼灼，随风纷纷扬扬，落如花雨，花香扑鼻，美如仙境。半月折了一枝桃花，喃喃道：“小时，我家中也有桃花，花瓣儿大，若是风一吹，飘得老远，还有绣娘上门来讨，说是要染色。”

　　“别难过，这不也是桃花？”蜜枣劝道。

　　“不难过，都十年了呢，只是说桃花是极美的，何时都美。”半月抿嘴笑道。

　　“给你们画桃花妆。”周君宴道。

　　“少爷连这个也会？”半月道。

　　“还有少爷我不会的吗？”周君宴轻笑道，让半月回去拿水粉胭脂，又让蜜枣去捡桃花。

　　桃花林中有座小亭，周君宴坐亭中饮茶，将两个丫鬟指使得团团转，让她们用桃花捣出水，他才用笔蘸料，在半月眉心画了一朵桃花，眼角和脸颊也打上桃粉色，发顶别上两朵真桃花。

　　折腾了许久，周君宴才满意地点头。

　　半月将裙子撒开，问道，“好看吗？”

　　“好看好看。好看得像个仙女。”蜜枣道。

　　半月嘟嘴道：“我看不到。蜜枣，不如让少爷也给你画一个。”

　　蜜枣连连摆手，“不成，不成。”

　　半月将她拉到周君宴面前，“都是现成的东西，再劳烦少爷一下。”

　　周君宴笑道，“好。”

　　蜜枣绷着脸，心中紧张，周君宴一靠近她就往后躲，半月拉住她，不让她乱动。好在这回周君宴画得快，很快便在她眉心画了桃花，简单修饰了眼尾。

　　“好看好看。”半月拍手，“像仙女。”

　　蜜枣红着脸，“真的吗？”

　　半月语气十分肯定：“当然是真的。咱们一样的妆，自然是一样的美。”

　　周君宴在后头无声一笑，为何一样的妆，便是一样的效果？蜜枣肤色黑，画上粉色桃花只会显得更黑。半月肤如凝脂，画桃花之后白里透红，更何况半月的桃花，是他工笔勾勒，精雕细琢，栩栩如生。他看半月不自知，便让她回去取画具。

　　周君宴选了枝桠让半月和蜜枣都爬上去。

　　“少爷，还没好吗？”半月在树上光脚晃荡了许久，却不见停，忍不住喊道。蜜枣是站在树上，比她还累，可是不敢喊。

　　“尚未。”周君宴回她。

　　半月又喊了一次，周君宴才道“好了”。半月连忙从树上爬下来，周君宴叫住她，“别乱动，小心磨破了脚。”

　　半月耸鼻子，“小瞧我，打小就爬树。”话音未落，就“啊啊”叫唤，一只脚趾头被树皮磨破了，周君宴上前扶她，半月单脚蹦到亭中。

　　“只破了皮，不打紧，就是有些疼罢了。”蜜枣检查了一番，道。

　　半月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周君宴让蜜枣回去找药膏子。

　　“莽莽撞撞的，喊你也不听。真是活该。”周君宴点着她额头气道。

　　半月十分委屈，“奴婢身手利落着呢，就是这脚不争气，被树皮一划就脱皮。”

　　十年，却是丫鬟养成了小姐，出了大力的周君宴叹口气，用水给她洗干净，破皮之处用巾子擦净，没受伤的那只穿上鞋袜，等蜜枣拿了药膏，替她仔细摸好，要给她缠上绷带。

　　半月挣脱他，“这多丢脸，又没出血，休息两天便好。”

　　“别动，你毛手毛脚，不绑着怎记得不能见水？”

　　半月被他凶得不敢说话。

　　打了茬，等回屋了半月才记起，大叫道：“少爷的画呢？”

　　“我看了，少爷画得真好。”蜜枣道。

　　半月道，“少爷最会画画。我去少爷屋中看看。”说着，半月踮脚去找周君宴。

　　等她走了，蜜枣一个个喃喃道：“少爷对你真好，比我娘对我还好的好。我都有些吃味。”

　　“真好看。”半月赞叹。

　　画中一位桃花仙子坐在树杈，头上是桃花枝，眉间很多一朵桃花，脚边手边都是桃花。一个小童从树梢探过头，偷看花仙子嬉戏。

　　“这是我？这是蜜枣？”半月指着花仙子和女童问道。

　　“反了。”周君宴手中拿着书，头都不抬。

　　“少爷是骗子。”半月耸鼻子道。

　　“我看你是胆大包天。”周君宴看她一眼，又转回来看书。

　　“少爷，我可否在你这里睡一觉？等晚上我就回去。”半月道。蜜枣睡觉不老实，总要伸开手脚，还有鼾声，半月连着好几夜都未睡好。

　　“睡吧。”周君宴道。

　　半月躺在床上，闻着淡淡的青松的味道，一会儿便入了梦乡。周君宴看她，忍不住笑着摇头，给她盖上了一件薄衫。

　　半月醒来时，天黑透了，一点点月亮的清辉落在屋里。

　　“少爷？”半月喊道。

　　“我在这。”周君宴打开火钳子，点了蜡烛。

　　“什么时辰了，少爷怎么刚才不点蜡？”半月问道。

　　“想问题入了神，忘了点，你肚子饿吗？”周君宴问道。

　　“有点儿。”

　　“吃些糕点。”周君宴给她拿了些桃花糕梨花糕。

　　半月一边吃，一边问道：“少爷在想什么？”

　　“想祖父，想圣上，想乱七八糟的东西。睡了这许久，看你晚上还怎么睡？”周君宴淡淡道。

　　“正好晚上不睡。”半月道，“等我吃饱了就回去。”

　　“明天搬过来吧。”

　　半月看着他，愣愣道，“不好，不是要避嫌。”

　　周君宴笑道：“避什么嫌？难道你是我嫂子还是什么？让蜜枣过来，不过是怕你一个人太过出挑。”

　　只是，就算穿一样的衣裳，住一样的房子，别人也看得出他的偏宠，刚庄子里的管事看半月在他床上，一丝意外都无。

　　半月搓着手，“不太好吧？叫人传闲话，对少爷名声不好。”少爷在孝期，也还未成亲，若是传出宠爱丫鬟总是不美。

　　“庄子只两个管事，也是从府里调过来的老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明白。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你是我的丫鬟，我宠你，天容地也容。”周君宴道。

　　“奴婢笨，都听少爷的。”半月道。

　　周君宴对她一笑，“你还知自己笨？平日不是主意挺多？”

　　“少爷抓了机会就贬低奴婢。”半月不忿道。

　　“想必你也睡不着，我们去院中看看。”周君宴扶着她出门。屋外清风徐徐，还带着花香，满天繁星，月光微弱。

　　“好奇怪，山里的虫子比府里的叫得好听多了，这么大声响，我听着一点儿不燥。”半月道。

　　周君宴一笑，“佛家只怕要说是心境不同，虫儿叫的都一样。不过我却觉得，山上的虫子跟府里的虫子，只怕叫声确实不同。不是说万物有灵？府里的虫儿听得府里的声音，只怕叫声也学了点人声，这山里的虫子，学的是繁华落地之声，风吹松柏之声，流水潺潺之声。”

　　半月看着周君宴，一脸崇拜，“少爷说的极是，府里的虫儿学人声，叫得闹哄哄的，山里的虫儿学山里的声音，叫得静悄悄的。”

　　周君宴笑道：“这又是一桩语境，南朝王公作诗‘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半月觉得这诗极好，念了好几遍，又叹气：“古人怎么什么都能做出诗来？好诗都让他们写了，少爷你们这些读书人该怎么办？”

　　周君宴道：“做不出诗，便作词，写赋，吟诗，作画。不过今人大多爱写小说。”

　　“这个好，这个好，写了大家都能看，我看了好些本。”半月笑道。

　　“你看得都是些粗俗的男欢女爱，落魄书生写来骗银子的罢了。”周君宴摇头。

　　月华如水，山风如岚，长夜漫漫，宜久坐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