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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浮香(二) ...


  •   [叁]

      飘香酒楼的少东家叫陈景瑞,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口才又好,当年他到周家湾拜会老丈人的时候,可引得一群少女面红耳赤。
      陈景瑞是家中独子,上头三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从小受到的宠爱不言而喻,养就了一幅大少爷的脾气。
      周春香下面有两个弟弟,她从小也习惯了照顾别人,迁就些陈景瑞本也没什么,乡里来的人,本来就没那么娇贵。但让她有些受不了的,是那两个小姑子。
      周春香心里知道,若不是为了她家的酱料配方,陈景瑞也不会娶她,但陈景瑞那两个尚未出嫁的妹妹觉得自家哥哥娶了个乡下女人,委屈了。而周春香越是退让,那两人越是得寸进尺,到了周春香怀上了孕,按规矩不能跟丈夫同房而睡了,他的两个妹子竟然给哥哥介绍别的女人。
      那个女人很漂亮,陈景瑞把她娶回家做了二房。周春香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公公家侄子过来玩,不知是被唆使的还是孩子天性使然,将周春香推了一把跌入湖中,于是孩子掉了,又落下了毛病。
      再后来,陈家公子招回家的小妾反而生了个儿子,周春香在陈家就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那是1912年的冬天,清帝退位,南北共治。

      □□势的巨变,对百姓的生活而言改变也是巨大的。本来照拂着飘香酒楼的衙门倒了,陈家也跟着遭殃了。早些年得罪过的人,现在压到头上来了,县城里呆不下去了,陈家也到了要变卖家产举家搬迁的地步了。
      陈景瑞自有了那小妾后,就染上了抽大烟的习惯,人不像个人,周春香对他已失望透顶。原本大清朝的户籍制度森严,要离家不是想离就离的,但这会儿清帝已退位,袁世凯登基,大清朝整个体系已瓦解,衙门也不再是从前的衙门,乱世的到来,反而解除了这些束缚。
      那天晚上,周春香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不想再跟着陈景瑞走了。
      匆匆逃命的陈家,并没有因为找不到周春香而多等她一日,车马还是在天亮时分按时离开了县城。
      周春香躲在街角看着陈家主仆二十多人的大队伍离去,心里也说不出来是悲哀还是轻松。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而恰是周春香的这一决定,让她躲过了一场劫难。陈家车队在离开县城后两天,沿途遭遇劫匪,二十多人全部遇难。

      周春香从陈家出来也带出了些财物,加上她低调的处事,倒没有吃太多苦。后来一些年她做过大户人家的洗衣工,也摆过摊子卖小吃,最后颠沛到昆明在一个小巷子里安定下来,凭着祖传的做酱料的手艺,开了家小小的做酱菜、酱肉的铺子,也算能维持营生。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偶尔也会遇到一些吃白食的,但日子总也是还算可以。
      这样,便是一晃八年过去了。
      周春香还收留了一个女儿,那是五年前她在河边上拣来的,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女婴不过刚出生的模样,被放在一个木盆里,从河的上游飘下来。于是周春香给她取名水草。
      如今水草已经五岁,能帮忙做酱菜、看铺子了,瞧她那么乖巧懂事,周春香心中无比安慰。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安逸的生活了,她很满足。
      这是1920年的春天,周春香二十五岁。

      [肆]

      这天,天气晴朗,阳光暖洋洋地一扫了寒冬的阴霾,水草早早地就起来了,做了早饭,喜滋滋地等着周春香,因为娘答应过她,等天气好了要带她出门踏青。
      周春香从来不失信于水草,这次也不例外,于是在铺子门口挂了个“今日歇业”的牌子,就带水草出门了。
      这一天,是水草幸福的一天,娘除了带她玩,还给她买好吃的,待夕阳西下走回家,她手里还捧着香喷喷的破酥包子。
      她们住的地方,就在酱菜铺子后面,要回家总得路过铺子。走到铺子门口的时候,她们看见有个人站在酱菜铺子外面,似乎在等人。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笔挺的军装,虽然周春香看不懂不同军装的级别,但瞧着那神气的模样,军衔该是不低的。
      还没等周春香开口说话,水草已经跑了上去,脆生生地说:“军爷,您是要买酱菜吗?”
      周春香心里一急,赶紧上前拉住水草。这些当兵的,脾气都爆着呢,万一喝醉了酒,哪里是百姓们能招惹得起的?
      “对不起军爷,小孩子不懂事……”她话还没说完,那当兵的就回过头来,感觉他脸色平和,倒让周春香松了口气,该不是个凶狠的。
      谁知道,那个穿军装的竟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而后喊了一声:“春香姐。”

      周春香吓了一跳,夕阳在他背后,她眯着眼看不清楚,不由走上前一步。而那个穿军装的也向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这是个身材很高大的男人,高出她足一个头,眉眼间带着青年的俊秀,又透着军人的坚毅和冷酷。
      “良宴?”周春香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有些不敢认。
      “是我,春香姐。”郑良宴笑得十分灿烂,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笑过了。
      十年了,从郑良宴杀了廖瘸子至今,已整整十年。
      两人互相望着,内心都百般感慨,这十年,仿佛已经过了几辈子了,可是又似乎只是昨天,没有一点改变。

      周春香把郑良宴请进屋,听说他在门口等了一天了,赶紧下厨给他做了碗牛肉杂酱米线。郑良宴吃得狼吞虎咽,吃完了还把碗递上前,说:“春香姐,再来一碗吧。”
      待郑良宴饱得再也吃不下,两人才点了油灯坐下来,说这些年来的遭遇。
      原来郑良宴那夜背着水秀的尸体跑进了山,哭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就着一棵大树挖了个坑,把水秀埋了进去,然后在大树上划了个深深的“水”字做记号。
      没有棺材,甚至连个门板,连条草席都没有。
      然后他朝着镇子上的方向走去,估摸着一晚上淋雨、伤心过度又体力透支,他走着走着就晕倒在了大路上。
      等他醒来,他已经躺在了床上。他运气好,被一个老头拣回了家。
      老头是常年在山里采药的药农,他收留了郑良宴。郑良宴跟着他过了两年安稳的生活,也学了些基本的药理知识。
      两年后,老头去县城卖药时,被人打死了。

      打死老头的是当地的地痞,缘由不过是老头卖药不交保护费。于是郑良宴再次失去了生命中重要的亲人,尽管这人只跟他一起生活了两年,可这两年也是至关重要的少年成长的两年。
      十二岁的郑良宴,虽然还瘦着,个子已经不矮了,这两年在一直在山上住,身子也更加结实。他做了一件疯狂的事,他刺杀了那个打死了老头的地痞头子。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郑良宴把采药的刀子藏在了袖子里,在路边上等目标出现。当时跟目标一起出现的有五个人,郑良宴认准了人,跟上去,趁人不备,直接从背后一刀子捅进了那人后腰,并快速抽刺了好几次。
      郑良宴不是没想过后果,但老头的死,让他在世上再无亲人,这种感觉是绝望的,绝望到不惜一切。
      做完这些郑良宴想跑,可是边上的人已经抓住了他,他跑不掉了。拳头棍棒暴打在他身上,他只能把自己缩成一圈,那种疼痛就好像身上的骨头都要碎裂了。就在他几乎被打晕过去之前,落在身上的暴力停了下来,他看见了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眼前,顺着皮鞋向上望去,是一身挺拔的衣衫,而后,他看见了一张脸,再然后,他就不知道了。
      救了他一命的人,叫唐继尧。
      后来他就一直跟着唐继尧,走南闯北,待到蔡锷去世,唐继尧掌权了滇系,坐镇云南和贵州。

      在那个1920年的春天,郑良宴家的佣人买来了酱肉,他一吃这味道,就知道是周春香家的酱料!那些年他没少吃到周春香的接济粮,那会儿酱肉很少吃到,但酱菜吃了不少,这味道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
      他找人打听了这酱菜的出处,也就打听到了周春香。
      他在周春香的铺子门口等了一天,到夕阳西下的时候,终于等来了她。
      她好像没怎么变,还是那么温婉,让人从心底感觉到温暖。

      [伍]

      在郑良宴的坚决要求下,周春香带着水草住到了郑良宴家去。说是郑良宴家,其实不过是一间空宅子,富丽堂皇,但冰冷没人气。
      刚开始周春香很不习惯,因为郑宅里佣人就有十几个,她整天都没事做。倒是水草十分适应,她终于完成了想吃什么只要喊句话就能吃到的梦想了。
      因为郑良宴喜欢吃周春香做的食物,于是她终于找到了事情做,就是每天给郑良宴准备晚餐。而从那以后,郑良宴只要没事就早早地回家,吃着周春香做的饭,听着水草的笑声,只觉得自己的这栋房子终于有了家的感觉。

      1920年的夏末,郑良宴迎娶了周春香。
      这场婚宴再简单不过,就是在家里举行了个仪式,请来的是郑良宴同生共死的几个兄弟,吃了一顿,闹了一场。郑良宴笑得像个孩子。
      而后的日子,他们一起去滇池看了日出,去西山看了日落,在家里的天台上数星星。周春香唱着那首歌:春日草芳芳,夏日荷青青,秋日落叶黄,冬日寒飘雪。浮香绕曲岸,飘零君不知……
      郑良宴说,以前他娘也会唱这首歌,唱得可好听了,可是自从爹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听她唱过了。
      周春香说:以后都由我唱给你听。
      那是郑良宴的人生中渡过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美好得他有些隐隐的惊慌,总害怕这是一场梦,醒来时自己还趴在冰雨里,背上是娘亲的已经没有了温度是身体。
      他这一生走过来,就如同一场噩梦,噩梦里只有偶尔的那几点星光还散发着温暖的芬芳,让他绝望的时候能用回忆走过漫长的寒夜。

      然而,那是一个混乱的年代,想要安生也是一种奢望。
      郑良宴与周春香婚后一个月,他提出要跟她离婚。
      当时的周春香很惊讶,但只是发了一会儿呆,便说好。
      原来一直惊慌失去的人不只是他,她也是。所以当真这样一天来的时候,她竟然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
      她的镇定让他无法言语,望着她消瘦的背影,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把周春香和水草安排到远离昆明的一个小镇上,那里路途偏远,受局势影响较小。那里有高耸的雪山,有美丽的花朵,周春香坦然地接受着安排,没有多问一句。

      周春香离开后的第二天,郑良娶就娶了顾品珍的女儿顾相宜。
      这是一场权利的交易,顾相宜一早就看上了郑良宴,非君不嫁,但一直到泸州失守,滇军退出成都,顾品珍才点头应允女儿嫁与唐继尧部镇守昆明的郑良宴。而唐继尧为了稳住顾品珍,自然不能反对这桩婚事。
      然而局势的发展来得比想的更快,顾品珍的反叛之心不会因为一个女儿而改变。
      1921年2月,顾品珍入住五华山,执掌云南,唐继尧被迫避居香港。
      对于顾品珍的入主,郑良宴刚开始并没有帮忙,但是到最后,他放开了昆明守军,也算是一种支持。对此顾品珍对他的防心才稍稍放下。
      谁都知道郑良宴是唐继尧的人,但谁也知道郑良宴是顾品珍的女婿。大家都说,在这个乱世,没有什么忠心不忠心,有的只是利益。

      1921年的初夏,顾相宜为郑良宴生了个儿子,取名郑望春。
      消息传到周春香耳朵里的时候,她正与水草清洗着一同从山上采下来的野生菌,她听了只是笑笑,什么也没多说。倒是水草,拉住了她的手,怕她难过。
      周春香做了一瓶油泡牛肝菌,让人带去昆明给郑良宴。
      那是他最爱吃的东西。

      1921年,是一个煎熬的年份,郑良宴吃完最后一根牛肝菌的时候,他拿起了枪。
      郑良宴从未背叛过唐继尧,他的命是唐继尧救的,那是他该还的恩情。甚至娶顾相宜,也是唐继尧的指示。
      唐继尧兵分两路入滇突袭顾品珍部,让顾品珍猝不及防。顾品珍转移指挥部至宜良县,同时带走的还有郑良宴的儿子郑望春。这是他防着郑良宴的一步棋,他以为郑良宴不会狠心到不顾自己儿子的命。
      放消息给唐继尧的那一天晚上,郑良宴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人躲在酒窖里哭了一夜。
      那个冬天特别冷,比他娘死去的冬天还要冷。

      唐继尧顺利入滇,顾品珍亡。
      郑良宴收到了还没满周岁的儿子的尸体,太太顾相宜抱着儿子从楼上跳了下去当场死亡,他想救人,结果跟着掉下去摔断了腿。
      1922年初春乍寒,唐继尧重掌云南。
      历史对于事件的描述总是那么轻描淡写,一句话的概括背后,谁知道流淌着多少人的鲜血和眼泪。

      1922年的夏天,郑良宴回去小镇上找周春香,他坐着软轿,腿断了,已经无法行走。在看到她的那瞬间,他的视线被眼泪模糊了,抑制不住地抽泣。
      分别两年,他已生白发,幸好她还面若春风。
      “你回来了。”她轻声对他说。
      他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嗯,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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