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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七十一】秋棠落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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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冷得多了的天气,遥遥还能看见秦淮河上的灯火,微微眯起了眼睛,陈茜想起来那绯莲红色的拔剑而起的凌厉气势。
很美,很骄傲的人,他不可能是竹,更不可能受谁的操纵。
“叔父,让我去会稽吧。”
陈霸先收了帕子,重新缓缓坐在他对首,反倒是全然收起了方才的盛怒,口气低缓得愈发显出了一场心机争夺的原本面目。
“陈茜,你方才说……你是来领罪的?”
“是。”
“你这孩子就是看着鲁莽,其实心里是想过的吧……这也好。”陈霸先的口气突然变得无比平静,就好似在同他谈什么时候该要去练兵了一样。
陈茜静静地等着,这个从小想尽办法提拔他,却也同样成就了自己霸业的人就坐在对首。
“叔父……天气凉了。”
“你知道叔父准备怎么罚你?”陈霸先点点头,抬手去命人取件披风来挡挡,两个人这时候在下人远远看着,好似父子闲话一般,天气凉了,热茶在手,都是平淡不惊的口气,没什么奇怪。
“你的醉鸾梦找不到解药,沈法深那件事之后听了自己女儿受的折磨已经疯了,问不出话来,没有人再知道这毒究竟何解,叔父当日费尽心机为了保住你一命,求了西域而来的高僧才得以为你压制续命,年年需按时去寻那疆域之外的珍奇药物,若不是这样……”轻轻地咳起来,有下人们取了衣物来。
陈霸先刚欲伸手,却是陈茜先接在了手上,暗色的金纹滚边披风,沉甸甸捧在手上不动,陈霸先也就饮了口热茶继续说下去,“莫要怪叔父,本来一切都好,你找到了最合适报复的人选,又有了羊鹍的相助,暗杀侯景不是难事,偏偏你却要选这条路。”
“叔父见过他了吧……”
“见过了,很美的孩子,可是他不是竹。”
“他不是竹所以才不可以,已经错过一次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侄儿如何论处……请叔父定夺。”
陈霸先眼中光影凌厉起来,口气却仍旧是闲聊的口吻,“那好,醉鸾梦……便看你自己的造化吧。这药,就当叔父的心血白费了,明日去倒了便罢了。”
这话,给了他一个缓慢折磨而死的结局。
偏偏陈茜没有什么表情,缓缓起身展开了披风,“叔父定要保重身体,几位堂兄尚在别国,以后……侄儿不在身前,诸事还是要传召陈顼多多照应……”
轻轻一口叹息。
陈霸先见他替自己系好了披风,突然开口,“你真的非去会稽不可?”
“是。既然叔父已经决定了侄儿的惩罚,那恐怕没有多少清醒的日子了……留在建康毫无用处,若是真的哪一日侄儿于建康城中离奇死去……叔父恐怕也要受人猜忌。还不若一早去了其他地方。”
“现在收回你方才的决定还来得及。让你的韩子高学会听话,以后成了事叔父保他不死就是了,一样的毒,我既然能保住你的命,自然也就能保住他的命,不过是不要再饮酒,男儿身,又不是女人……侯景死后你若是还想要他陪着,自然也没人同你抢。”
幽幽暗暗的枯枝端木,两侧的房屋都不曾燃起烛火,四下愈发地暗下来,这样生死注定抉择的情形,陈茜想着这话让他听了后的表情,对着叔父咄咄逼人的目光却突然轻松起来。
是个非要证明一切的孩子。
“叔父,韩子高不可能去做这种以色侍人的事情,侄儿不会收回决定。”
陈霸先突然摇了摇头,微微叹气,“不要以为叔父近日上了些肺火就真的是不中用了。上一次军旗的事情你就开始护着他……故意地不让我见他,藏着躲着,我看……那几日你也轻易不让他出府吧,恐怕是一直都动摇了……”
陈茜蓦然跪地,“叔父教养之恩侄儿永世不忘,只是这一次……这个法子真的行不通。我当日带他回来或许目的不纯,但是……叔父不知道,兵败之前我就想要找到他。”
他那一日溪畔或许没有真心。
但是陈茜相信自己十八岁那年看见他的心。在没有这些纠葛之前,会稽山下的孩子。
何况,作为一枚棋子是不是自己也厌烦了?以前他没有任何寄托地继续活着,藏住了秘密,或许他还是人前风光的县侯,如果那一日他不曾再看见他,是不是一切都会继续?
韩子高不出现,也许自己不会想到办法杀侯景,一开始就不会答应叔父,韩子高不出现,或许他会一直如此和沈妙容相敬如宾地过下去。
彼此维持住耻辱,相安无事,为了同一个痛苦的来源永世不能超脱。
但是他还是找到他了。
做个棋子也没什么,那是他的叔父。没有陈霸先,自己当年一个乱世父母双亡的孩子哪里活得下去?没有他,或许侯景不杀自己也会毒发死于狱中。
种种的一切本来都有根源,就算是报答养育之恩,他听从他叔父的话也是应当的。
可是……
夜深了。
灯火须得再续,陈茜起身告退。
看着他的背影,陈霸先悠然自得,看这样子……陈茜算错了一件事。
如今这一切,放在当日的竹公子身上,他一定会安安静静地跟着陈茜走,可惜,陈茜你自己也说了,他不是竹。
你不答应也没关系。
“陈茜?”快要转出去了才听见叔父的声音,这一次,满是父辈的期许,就如同他小时候习武苦累,叔父严厉,却又会在那惩罚过后夜里来看自己。
陈茜停住了脚步,却不转身。
“你找到了你的心……就输了。”
不置可否的眼色,陈茜在黑暗无边的夜色中张狂笑起,“我十八岁就同他说过,我一定会赢。”只是这输赢,在那绯莲色的人知道了一切之后就不再需要别人来判定了。
陈霸先的声音还是显出了暮年的沧桑,尤其是这样不安的夜晚。“孩子……叔父会等到你回来的。若是要去会稽,我替你安顿好妙容,你放心……她爹虽然害了你,但她也付出了代价…沈法深疯了…我不会再动沈家的人。”
“多谢叔父照顾妙容。”
突然一身轻松的感觉,陈茜突然割了马缰放了烈马,自己走回了府。
陈茜进去的时候,绯莲色的人蜷在榻上握着那剑睡着了。案上有一只颜色漂亮的石榴,韩子高喜欢吃石榴。
陈茜过去吹烛火,见了那石榴上的手指印。
一贯息怒难测的人轮廓在光影之间格外柔和,突然就在那熄灭了的烛光里笑起来。
真好,这样安静什么都抛弃了的生活,什么都不要了。争了前二十年,一心为了光宗耀祖为父争光,为了绝对的权利,为了他陈氏的大业浴血。
后来被侯景折了翼,那一场牢狱之灾比死还要可怕。
现在呢?
他看着手里的石榴,上面有他一只手使不上力而掐出来的印子,傻孩子,自己做不到,又倔强要强,受伤了不方便,喊离兮进来剥开了不就好了。
几乎能想到韩子高烦闷地甩手扔开这石榴的样子。
好了,天明一切就都过去了。
海棠树上的花瓣都枯了。
衾枕冷,复见天又明。
她以前年纪小,总不懂得为什么蛮哥总喜欢忤逆他爹的意思,后来觉得他或许是自己有自己的坚持,大一些了,经了变故,她又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他都该是对的。
那么现在呢?
披了衣裳出去生火,郁书擦净了睡梦之中的泪痕。
他总有他自己的道理,他也从来都不会轻易受谁的主导,包括韩叔,包括她,如今他叫韩子高,这名字雅得多,却让郁书很反感。韩子高离开的那一天分外坚决,甚至让郁书觉得他这一走……就是真的不回来了。
仔细想想,只要还在这建康城里,怎么会再也见不到,却是被他那一夜的选择伤了心,怎么都换不回来了么……到底在蛮哥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总是能那么肯定他要的,不惜一切也从来都不会怯懦地犹豫。
清晨时分,院子里有些鸟雀扑簌簌地落下,翻腾了几下就听见一阵清脆地声音,这样的日子本来幻想过无数次,真的能够过上了之后却发现他不在了。
郁书听听韩叔的屋门内仍旧没有动静,天色尚早,该是还不曾起来,四下只有鸟雀的声响,空荡荡的院落。
郁书抓紧了自己的裙子,靠着墙壁坐下来,一个人不知该做什么。
韩叔的身体好了,入了冬,每日出来喂喂找不到食物的禽鸟,或是在院子里坐着喝茶,而她就一直陪着。
想他么……抱着他的时候是一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感觉,只是想着恨不能捆着他一起离开,就算是和他一起再回到旧日里的辗转流离她都认了。
可是韩子高还是像哄劝一个孩子一样地哄着她放手。那一夜,他还是出去追那辆马车。
马车上的人对他很重要,只是她同他有十多年的情谊,竟然也能还是让他放了手。
乱糟糟地想着,觉得院门外来了人。
郁书突然惊起,三步两步跑过去骤然打开门,“你还是想着……”他还是想着要回家来的么?她的蛮哥哥,不是谁的韩子高。
却只看见侯安都有些抱歉的神色,下了马牵在手里,知道如今时辰尚早,特意放轻了动作。
没想着她已经起了,“打扰了,只是府中近日的一切事务都停了,出来绕绕,就想过来看看你。”
郁书也颔首打开了门,“韩叔还不曾起来,我去叫……”
“不用,韩叔是长辈,万不该讨扰……看看我便走了。”侯安都见得她神色不好,“怎么了……哭过?”
“没。”郁书摇头,抓了把碎谷子蹲在地上随意地扔出去,这身量尚小的那孩子分明是憔悴多了,侯安都不忍心,过去不过安慰似地拍拍她的长发,“傻丫头,哭便哭了,有什么不好意思……”
“我不是小孩子了。”她只觉得他的动作就全是同蛮哥一样,那日刚刚入夜,郁书从后抱着他不放的时候,韩子高也是强转过了身,不过是笑着在安慰自己的妹妹一般。
侯安都一愣,半晌笑起来,“是,郁书大了,我刚见你的时候可不会说这话,如今过去数月……就是觉得自己大了……”他同她俯下身,看着有小雀鸟凑着那谷子过来,就伸手去逗逗。
侯安都也不知道到底她同韩子高之间如何,郁书无从开口,反倒是更加憋闷,沉默了很久还是咬着嘴唇别扭地问起,“他……现在好不好?”
侯安都犹豫了一下,“府里没听到他有什么特殊的信儿,就该是不错吧。”末了想想,加了一句,“县侯很信任他。”
“他是什么样子的人?”
侯安都这下当真笑出声,“你同他一起长大,难道还不知道?”
“不……我是说……你们所说的县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手里的谷子慢慢顺着指尖落下,那口气一向温和的男人这一次也有些不好开口,陈茜……陈茜算是什么样的人呢?
怎么告诉描述给郁书才算妥当,而她又为什么要问?
“为什么想起了问县侯?”
“……没什么。若是不好说,那便不用告诉我了。”郁书也有些烦闷,突然觉得自己想要知道的都很没有意义,县侯会是什么样子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从这个长城县侯出现开始,她的蛮哥就再也不是以前的蛮哥了。
她只是本能地抵触这个改变了一切的人。
“他不是个好人。”侯安都思量的半晌,突然记起郁书曾经很简单的形容,好似在她的世界里,好人,坏人,不过就是这样的划分而已。
所以侯安都仔细地想了想,却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面上暴戾张狂的陈茜归为好人那一类。
郁书定定看着地上的谷子,“他若不是个好人,蛮哥为什么会选同他走……”
侯安都突然拍手,惊得面前那些小小的雀鸟立时统统振翅而起,连带着起了尘土,两个人却都没有动,“也许……他只对他是好人,你明白么?”
郁书想了很久,终究还是摇头。
“没关系。我可以确定,县侯起码会对他好。”侯安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却知道这或许是实情。
他听到了府中的传言,陈茜去请命出任会稽太守,无论如何,且看今日太阳升起,一切是不是能够如愿。
会稽,他为什么非要去会稽,是因为韩子高的家乡么?
因为这件事情侯安都心里起了波澜,想着回来看看,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同郁书说。怎么告诉她的蛮哥回去见了他们心心念念地午时花,满山遍野的淡淡黄色,却不再是同她?
韩子高有时候却也是个任性的孩子,郁书女孩子的心思这么多年,他总该明白的。
“有时候会后悔……那一年如果我真的也死在了那场屠杀里,或许今日不会成了他的负累。他也不用被我缠着……”郁书年纪到底不大,某种赌气的心思一直憋着,这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一股脑地说起来。
“他没有忘,只是他不愿意被过往的记忆束缚住。”侯安都知道他选择了郁书的仇人这对于她很难接受。
“是,他总有他自己的缘由。他说他当我如亲妹,亲妹也好,别的念想也罢,如今我亦不是小孩子,有时候想想……都不重要,只要他还能和以前一样就好。”
其实某种程度上,侯安都明白,韩子高如同她的天一样,突然有一日她的天说走便走了,让她一个人怎么熬。
再抬眼看她,就见了泪。
偏偏侧了脸,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愿意再总是哭个不停。
“我忍不住……我总是这样忍不住……蛮哥以前便说过,以后不能总是哭……”郁书突然有些控制不了自己,越说下去越心酸,竟是埋首在膝上死也不肯抬脸。
战场上生生死死都见过了,刀口下躲过来的人到底还是长长叹了口气,侯安都揽过她,“哭吧,现在蛮哥看不见。”
他什么都见过了,见过断肢人头,见过白骨鲜血,还没这样近距离地见过为情落的泪。
这种感觉很微妙,满心的话都无从说出口,只是觉得她没有错,韩子高却也有自己的选择,不该要去怪谁。
呜咽得压抑难忍,郁书蹭在裙面上不教那眼泪落了尘埃。
“傻丫头……”
“他当你是妹妹,当你是需要保护需要安稳生活的家人。所以郁书……将来或许再大一些你会明白他今天的决定。”
她闷着摇头,就是固执地不愿相信。
侯安都揽着她的肩头安静地拍着,“没事,他会记得家的。他记得家一日,就总会记得你……只是,他也大了,他也有感情。无关对错,我想他或许也……并不在乎外人怎么看。”
他记得那少年从来不带任何软弱的目光,也记得他笃定地无比地回答自己,不希望陈茜死,也记得那时候对韩子高的质问。“别人怎么想都好,可是第一次见面起我便叫你一声大哥,你却也这么想我……”明艳的脸色分明是难过却又倔强,“我确实留在他身边,可是我若是同他不似面上简单,那也不是因为……”
他想留在他身边,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意愿,而不是被谁捆着绑着控制着。
侯安都轻轻笑起来,“郁书,其实他也是个固执简单的孩子……爱恨分明。”
喜欢就是喜欢了,他不管不顾。
入冬了,虽然不算是入骨的寒冷,江南的风中也带了凉意,很快吹干了眼泪,剩下两个人的故作轻松。
郁书努力笑着,“没事,我等他回来就好。”
眼前的小小鸟雀刚才被吓了一跳后躲上了树梢,花朵落尽了,剩下三两点的暗褐色枝桠,天地混沌的一刻,太阳就要升起来。
没事,他总会回来的。
侯安都也便不再提起,陪着她慢慢地做些晨起的活计。
本来并没有转圜的事情突然晨起又下了圣旨。
县侯府中,韩子高闭着眼睛觉得他起身更衣,犹豫了一刻又走了回来,“子高?”
韩子高翻了身去全做自己醒不得,就觉得陈茜在身后给他拉好了身上的锦衾,“记得我的话,这几日不是关着你,只是你不要乱跑。”
轻轻抬着他伤了手臂,确定真的不会压到,陈茜奉旨入宫。
他是记得他的话,所以才要自己去找答案。
干脆利落地换好了衣裳,韩子高回身突然看见案上一小碟剔透的淡粉色果实,他……剥好了的石榴放在碟子里。
还有怕吵醒自己不曾叫人收拾了的外皮堆在一旁。
他死死握住那腰际的剑更加不再犹豫。
等到陈茜入了皇宫天已经大亮,街市上也开始了喧闹,离兮捧了水盆就要进来,等了半晌不见有动静,突然觉得不对,进去了才剩下苦笑。
又是被他使力一剑劈开的后窗,冷飕飕的风破了窗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