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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的10的10的7次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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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子弘凡不自觉地啃着笔杆,木头的味道从口中钻入鼻腔,惹得少年皱了皱眉。
于是气急败坏地把铅笔摔到一边,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使劲一蹬地板,椅子脚与瓷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和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黄子弘凡没好气地甩着胳膊拿过被他揉得皱巴巴的试卷,仰躺在靠背上,仔仔细细一遍又一遍地瞪着那个被他画出朵花来的立方体。
破辅助线怎么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挣扎了半晌,少年趴在书桌上,失落成一滩液体。
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放在窗台上小仙人掌的软刺,黄子弘凡看向窗外。
黄子弘凡的书桌正对着窗户,黄子弘凡的窗户永远正对着天空。
今晚月亮很圆,柔光淌成轻纱,浇漓在窗外影影绰绰的房檐屋角。
可月光似乎不只是月光,好像融了人影。
而那人歪着脑袋笑着,指尖轻轻停靠了一颗星星。
黄子弘凡眯了眯眼睛,在确定自己没看错以后,咬了咬舌尖,浑身紧绷。
他听见玻璃被轻轻叩响,于是僵硬地推开窗。
来人轻柔地像踩了云,落在黄子弘凡的书桌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上面乱七八糟散落着的演草纸。
黄子弘凡怔愣着伸手戳了一下人的脸蛋,触感温热。
那人与其说走不如说是飘了过来,足尖点地,摊开双手,然后笑弯眉眼,歪了歪头。
“你好,我叫高杨,是一名旅行家。”
声音轻柔,像牵起一缕风,然后洁白的衣裳融了月色。
黄子弘凡僵硬如同木偶。
“你从哪里来?”黄子弘凡的声音像呢喃,眸中映了一个夜幕的星星。
高杨看了他一会,眼睛笑成一道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窗台上的小仙人掌。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所以你要住在这里吗?”黄子弘凡垂眸看着自己床上滚来滚去的人。
高杨陷在绵软的被子里蹭了蹭,然后抬起脸看人:“嗯……不可以吗?”睫毛忽闪成蝶翼。
黄子弘凡看他半晌,伸手拎起一边的被单罩在人脸上,移开目光,小声嘟囔一句:“那也不是不行……”然后攥紧了手。
高杨顶着脑袋上的被单,又钻进被窝拱了拱,带着点强买强卖的不好意思,“等到下一个满月,下一个满月……”
声音越来越小,“我就走啦。”
月光从窗外清浅地流进来,安慰地摸了摸窗台边的小仙人掌。
“哦。”黄子弘凡伸手拉过书桌上的试卷继续研究,低垂着眼睛看题,努力克制着不悄悄从睫毛缝隙去瞄那个与被单纠缠成一团的人。
然而每一道题目,依旧无法从眼睛溜进脑子。
“你…你们旅行家,经常会这样旅行吗?”黄子弘凡的声音微微有一些颤抖,手指捏紧了笔。
“不一定。”闷在被单里的声音有些模糊,“不过,”挣脱了因为自己滚来滚去慢慢缠紧的被单,高杨甩了甩头发,轻呼一声,“我们每个人都有10的10的10的7次方种选择来进行一场太空旅行。”然后看向黄子弘凡,垂眼,带着点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认真,“于是我希望能选择来这里。”
你是我的10的10的10的7次方之一。
所以,我们的每一次相遇,都应该是一场奇迹。
黄子弘凡画在笔记本上的笔越来越用力,用力到晃着腿坐在床边不出声打扰的高杨偷偷看了他一眼,又偷偷咬了咬唇,有些无措。
屋内只听见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
*
“云朵不是甜的,而且也摸不到呀。”小孩坐在单杠上,笑嘻嘻地低头看向爬不上来的黄子弘凡,“会湿湿的,然后满手都是水。”
“是甜的是甜的,而且软软的摸得到的。”黄子弘凡气鼓鼓的,“书上都说像棉花糖一样。”
“摸不到呀。”小孩踢了踢腿,有些不开心,从单杠上跳下来,有模有样的学着鼓起嘴,“我摸过的,一点都不软,湿乎乎的那样。”
“软的软的!肯定还甜甜的!”
“根本没有味道!而且摸不到,都是水!”
“又软又甜!”
“湿乎乎的没有味道!”
“……”
“……”
两个小朋友谁也不肯让谁,于是只好拉拉扯扯锯嘴葫芦状,再一起坐在花坛边上。
月亮轻轻躲进云后,只漏下一点点光亮。
其中一个小朋友稍微有些急躁。
“你…你吃冰棍吗?”黄子弘凡偷偷瞄了一眼身边脸蛋气成一只包子的小孩,晃着腿小声嘟囔一句。
什么啊?
小孩掀起睫毛,抿了抿嘴:“反正就是摸不到。”
“那,那我自己吃了。”黄子弘凡拍了拍屁股蹭上的灰,带着点赌气就想往树下卖冰棍的老爷爷那里去。
可是刚刚迈开腿便感觉衣服被人抓住了。
“……”
“……”
“吃的。”小孩把头埋进胳膊里,一只手牵着黄子弘凡的衣角耍赖一样晃了晃,然后悄悄抬眼,脸蛋红了一片,“我也要吃。”
冰棍甜丝丝的湿漉漉的,像融化了的雪,也像小孩与黄子弘凡口中的云。
“你从哪里来?”黄子弘凡好奇地问他,舔了一口冰棍。
高杨举起冰棍,指了指天空,带着点自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
“哇你不要举那么高,要化了要化了要化了!”
“哦哦哦!”
“你看,开花啦。”黄子弘凡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仙人掌头顶的娇嫩的小花,然后捧到小孩的面前,带着点小骄傲,“好看吧,妈妈送给我的,让我好好养大。”
小孩轻轻嗅了嗅,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见什么奇珍异宝。
“今天该浇水啦。”黄子弘凡兴冲冲地拿起放在窗台上晒了很久带着点温度的小喷水壶,“妈妈说要淋在土上,不能浇太多。”
“嗯嗯。”小孩捧着脸蛋凑在边上,眨巴着眼睛认真看着,带着点羡慕。
黄子弘凡摁了两下喷水壶:“要这样……”手背不小心蹭到小孩软乎乎的脸蛋,于是偷瞄了一眼乖乖站在一边的小孩。
“哇,好厉害。”小孩感叹着,“这样就可以活下来了吗?”
黄子弘凡又瞄了他一眼:“是…”犹豫半天。别别扭扭把小喷水壶递给小孩,“你…你要试一下吗?”
“可以吗?!”
“…嗯。”
黄子弘凡有些呆呆地注视着已经凑上去兴致勃勃研究的小孩,好像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最最亮的星星。
“下次来,你住我家。”黄子弘凡挺了挺并不强壮的小身板,“我的房间特别大,这样就不怕着凉啦。”
小孩捧着黄子弘凡非要塞给他的小仙人掌,拼命点着脑袋:“我下次还会来找你玩的!”
“你能找到我吗?”黄子弘凡忧心忡忡地皱起了脸,“你记得路吗?”
小孩揉了揉头发,笑嘻嘻的模样:“我可以多试几次哇。”然后把小仙人掌放好,掰着手指数了起来,“只要10的10的10的7次方次就好啦。”
“会很多很多吗?”黄子弘凡弯腰捧起被小孩放在地上的小仙人掌,递给他。
“很多!”小孩接过,煞有其事地敬了个礼,然后笑开了:“但是我会努力多试几次的!”
小孩的颜色越来越淡,柔和进今晚浓稠的月色中。
“阿黄阿黄,你要记得我呀。”
用力挥了挥手,黄子弘凡呆呆地看着人慢慢消失,站了一会,正准备回家,忽然看见地上的东西,睁大了眼睛。
一把抱起它,黄子弘凡冲着天空拼命挥着手:“高杨高杨高杨!仙人掌你忘记带走啦!!”
可是他只是向前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
黄子弘凡有些迷茫地左顾右盼,小声念了一句:“高杨……”
月光淌了一地,一片银白。
所以没有方向。
所以我要向哪里走呢?
*
今天是高杨留下来的第二十五天。
老师又布置了作业题,依旧是黄子弘凡最不喜欢的几何。
在开始为了这些作业暴躁之前,黄子弘凡选择躺在床上消磨时间。
高杨拿着铅笔,哼着歌在作业题的图上涂涂画画,然后举起那张被涂成圆形的立方体,凑到还在床上打滚的黄子弘凡面前。
“看。”高杨带着点小骄傲,“这样画才好看。”
黄子弘凡一个挺身坐起来,挠了挠头,对上高杨弯弯的眼睛,瘪了瘪嘴,移开目光,最终妥协地躺了下去,无奈道:“是,好看好看。”
散漫地躺在床上,一只手背在脑后,而另一只手玩着还兴致勃勃在他的试卷上胡作非为的人的衣角:“高杨?”
“嗯?”人轻轻应一声。
憋了半天:“你……”
人坐直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待,似乎渴望他能问些什么。
“哎呀没事。”黄子弘凡有些羞恼地踢了踢腿,松开人的衣角,背过身子捂住又开始发烫的耳尖。
“哦。”乖乖应了一声,高杨抿了抿嘴,重新晃着腿坐在书桌边,继续改造着黄子弘凡的作业题。
黄子弘凡听他简单的回应,有些莫名后悔,不由自主地微微侧身试图用余光去看人,只是下一秒就被快要贴到脸上的纸吓了一跳。
“看,星星。”
举着被画成多角形的立方体,高杨从试卷后面探出脑袋,笑得明媚。
“哦。”
黄子弘凡有些不自在地捏了捏耳垂,轻咳一声,“很好看。”
“这是我家。”高杨伸手点了点多角形的一个角,继续他的创作。
黄子弘凡沉默地看了看已经开始用自己不知道多少年没用过的蜡笔开始涂色的人,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点开了微信,带着点鼻音压低了声音,给自己的同桌发了条语音。
“作业题再拍给我一份。”
“原来那份啊——”
瞄了一眼书桌前的人,吸了吸鼻子,“送人了。”
月光皎洁如水。
黄子弘凡正在新的一页重新做着作业题,小小的一株仙人掌伏在窗台上,莹莹一抹嫩绿刺着高杨的眼睛。
今天是第二十五天了。
距离下一个满月,只有五天左右了。
可能是沉浸在思考中的黄子弘凡看上去过于平静温柔。
而攀爬上书桌的月色又与暖色的台灯灯光融合在一起。
于是终于开口。
“……你,你的那盆仙人掌开花吗?”高杨趴在黄子弘凡的作业本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握笔的手,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了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想让他听见。
黄子弘凡写字的手一顿,咬了咬舌尖,侧脸看着乖乖趴在自己手边的人,用笔戳了戳他的脸蛋,故作镇定:“什么?”
“…没什么。”高杨躲开他第二次戳过来的笔,揉了揉脸。
又失落,又有些庆幸。
安静了很久,久到高杨揪着黄子弘凡的衣角快要睡着了,才听见耳边人说了一句。
“不开。”黄子弘凡继续沙沙沙写着作业,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我家这盆不开花。”吞咽了一下。
高杨背过脑袋不再看他,好像突然没了精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按捺住内心的尖叫刷屏,黄子弘凡轻轻把人的脸掰回来,认认真真看他:“但是小时候养过一盆开花的,黄色的,有点香,花盆是橙色的。”
高杨的眼睛慢慢睁大,眸光颤动。
“那盆是我养过的第一盆仙人掌,死了的时候我可伤心了。”看着高杨的模样,黄子弘凡终于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这是我养的第十盆仙人掌嘿嘿嘿。”
高杨眯了眯眼睛,张口咬住黄子弘凡放在他脸前面还握着笔的手,恶狠狠地磨了一下牙。
然后在人突然融化了一样的态度里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撒娇:“你为什么不早点问我呀。”我已经留在这里二十五天了,可能马上就要走了。
黄子弘凡看了他一下,继续开始在作业本上写写画画。
世界像一块蜂窝奶酪,每一个空洞都是一个宇宙,而每一个宇宙都在发生着属于自己的故事。
旅行者或许在一个空洞里穿梭,或者在空洞之间跳跃。
只是,每一个旅行者都不知道自己每次旅行的终点,他们总是飘啊飘啊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所以,每一个飘啊飘的高杨,都不一定能恰好遇见那个自己熟识的黄子弘凡。
而黄子弘凡唯一的任务便是等待。
等待自己的高杨,在10的10的10的7次方中摸清方向。
哦不,黄子弘凡还需要焦灼与忍耐。
“你怎么知道……”我飘啊飘啊就飘到别的地方去了?
“因为上一位叫高杨的旅行家逼着我在寒假前三天写完了所有寒假作业。”
“……”
“而上上一位叫高杨的旅行家哭闹着要我带他去看小猪佩奇。”
“……”
“并且上上上一位叫……”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高杨窘迫地低下头抵着桌面,给发烫的脸蛋降温。
再说就要出现穿着尿不湿的高杨旅行家了!
黄子弘凡沉默半晌,伸手撩开高杨的刘海,红着耳尖,带着点颤抖轻轻在人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辛苦啦,我的旅行家。”
也谢谢每一个你,都在拼命地寻找着每一个对应的我。
“…不辛苦。”高杨抬起脸,眉眼弯弯,“遇见你了,就很开心。”
月光流泻进窗,拥吻着人的眉睫,眼眸,鼻尖。
带着无限的爱与期待。
黄子弘凡轻咳一声,伸手捂住高杨漂亮的眼睛,挡住他看向自己的视线。
只是感受到人的睫毛轻轻瘙痒着掌心,于是柔和了唇角。
“……冰箱里有冰棍哦。”
“哦……”
“还有我现在知道云不是甜的了。”
“哦~”
时间在流淌,人在流淌,感情也在流淌。
“…那我走啦。”人站在窗台上,轻柔地像披了月光。
“…好。”
“下次我再来的时候,记得对暗号呀。”人眉目盈盈,盛了春水。
“……嗯。”
“那……”
似有所感,黄子弘凡瞪大眼睛,眸光闪烁,不知怎么便握在手中的尺滑落上了床单,取而代之的是插入他手中的手指。
飘来的人唇齿冰凉,一呼一吸间带着点烧灼的味道,像是来时星石陨落与夜幕摩擦出了火花。
高杨松口,纸白的指尖抚上黄子弘凡逐渐充血变烫的脸颊,在少年还没反应过来时轻笑:“请记得我呀。”
他拥着月光来,淋了一身清新。
他碎成月光走,无迹可寻。
黄子弘凡呆呆地看着窗外漫天星光,低下头,翻着用过的作业本,吸了吸鼻子。
“啊感冒又加重了。”
“明天请假去输液吧。”
黄子弘凡捂住眼睛。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间滚落,在涂得乱七八糟的画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湿漉漉的圆形。
宇宙开始于t=0时的爆炸,在之后以指数形式暴涨,而在t=x时我们相遇。
长大了的黄子弘凡咬着笔杆,坐在案前,演草本上是一个一个复杂的计算公式。
我有10的10的10的7次方种选择,只是我不知道哪一种选择能遇见属于我的你。
蜂窝奶酪中有数不清个空洞。
也许有一个空洞里,高杨和黄子弘凡正在拥抱。
也许另一个空洞里,高杨和黄子弘凡正在争吵。
也许某一个空洞里,高杨和黄子弘凡从未相识。
但是或许,每一个高杨都在拼命从10的10的10的7次方里寻找一个黄子弘凡。
而每一个黄子弘凡也在默默等待着一个10的10的10的7次方分之一。
演草纸上的字迹越来越潦乱,人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粗糙的划痕让他难以心如止水。
只是忽然感到有风轻轻吹过,于是怔愣。
有人轻柔地触摸到他的后脑,指尖与他不长不短的发纠缠,冰凉的唇齿相互依偎,带着莫名其妙的熟络,纸白纤长的手抚上他的脸颊,爱惜地摩挲他因急切与拼命忍耐而泛红的眼角。
再抬头,就见人看着自己,身后是白炽灯晕开的光。
来人歪着脑袋眯着眼笑,只是指尖没了星星,身上没了月光。
“你好,我叫高杨,想成为一名旅行家。”
他举起相机,对着自己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