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十九章】七情迷本 ...

  •   话表师徒修成正果,各归其位。为赎旧日破戒之罪,三藏请旨往长安译经修行,圣佛遂同往。

      他二人纵使被迫斩断前缘,然凌云渡金蝉脱壳,保三藏肉身不坏。自此身心不离,已是个心有灵犀。愁肠百结也磨入三千经卷里消耗成一场枉然,三藏自此携行者与其余九名僧人入住大慈恩寺不题。

      日往月来,三藏主持译经,每日自立程课,日夜相继。至三更暂眠,五更复起,读诵梵本。历春秋,经冬夏,一刻不得闲。

      行者每每与他讲经论道,都不得不感慨三藏年纪轻轻便成了得道高僧,并非空有虚名。何况如今修成正果,更比寻常僧人不同。所见所思,皆非凡类。

      他二人译经事宜,不拘大小,事必躬亲。春秋轮转,皆无闲暇。

      这一日,又逢人间正月十五。长安城如锦绣堆砌,万里繁华。

      辩机打开四周门窗,朝寺外张望。果然帝都!山河常新,软红香土。纵使佛寺已不靠近街市,依旧热闹非凡。众僧亦成群往外去看灯哩!三藏合上经卷,抬眸道,“方才还说要整理《西域记》,此刻倒又躲清闲。辩机,你平日便是这般给师弟们做榜样的?”

      辩机回身往桌案前去,半蹲在三藏身前,笑道,“师弟午后,说是去帮师父买樱桃毕罗,几个时辰还不见来,师父也不生气。徒儿不过贪看两眼街灯,师父就怪我。可见常言道,‘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小儿’说的的确不差!”

      三藏神色一滞,旋即又面色如常道,“真个油嘴!这话谁教你说的?”辩机跪于蒲团上,恢复了以往端方模样。眉目间的肃穆庄重,将三藏像了个十成十。“师父恕罪,是悟空师弟临行时说,师父整日在寺里闭门不出,夜里开窗教师父看看灯,权当解乏。还说师父若怪罪,便要我同师父实话实说。”三藏放下经卷,呵斥道,“胡闹!这才几年光景,你二人倒一同来诓为师!”辩机偷眼瞧他,合掌叩首道,“原是为师父宽怀,若惹了您不快,可真是弟子不是。师父您瞧,今日这街上,家家户户都逛街市、放天灯。师父不想出门,便站在这里看一看,整日译经写书,都要熬坏眼睛了。”

      三藏颇感无奈的摇摇头,心知行者与辩机二人也不过看他案牍劳形,想寻个由头教他歇息罢了。念及他二人一片苦心,三藏便放置好手中经卷,起身披了衣裳,与辩机往那雁塔高层去看灯。

      他并非不愿躲会儿清闲,只是一旦空闲下来,想起行者,三藏便觉得离心口最近的那块肋骨隐隐作痛。金蝉修行十世的佛骨,大概并不适应他这具身体。近来,每当他思念悟空或与他相处偶有情不自禁之时,那块佛骨便教他痛不欲生。

      如此,唯有永远的清醒与克制,不想起他,亦不让他牵动心绪,才能将这痛苦化于无形。

      然而谈何容易呢?

      三藏轻轻一叹,眉间尽是愁云。

      悟空,你是否有如我一般痛彻心扉之时。那佛骨在你身体里,可也让你时时警醒,痛不欲生么?

      为何你日日仍如当年一般,逗我开怀为我宽心。

      究竟是故作轻松,还是说,你真的已经放下为师了呢?

      长老立在高处,看得长远。虽将城内热闹尽收眼底,耳畔却也不闻喧嚣。其实这于他而言,已是不易。三藏自取经归来,愈发不爱热闹了。从前那般喜爱花卉草木的人,便是与唐王同上骊山观赏尘世间最精致的花苑,也是提不起半分兴趣。

      今日在这雁塔上,一层一层往上走,连日不动,几步路已是费了他许多力气。又是这般登塔看灯,陪着他的,却已不是故人。

      三藏打开雁塔高层那扇窗,远远望见祈天灯一盏一盏飞向天际,带着世人无数心愿与希冀。却不知天上的神仙,能听清几分。

      辩机笑道,“师父快瞧,这灯飞的高了,跟天上的星辰似的!”三藏拢了拢衣衫,仿佛隔着岁月倥偬,眺望着那段无法挽回的年华。佛骨在体内不知如何作祟,教三藏痛的连后背也不由得渗出汗来,脸上亦是一阵一阵微微发热。

      三藏慌乱的转了身,避开辩机的目光,凑到窗前想吹吹风,好让自己不至于胡思乱想。

      辩机回头细看他神情,见他并无轻松欢喜之态,反而面色深沉。心想三藏是修行得道的佛爷,他身为佛家弟子,在师父面前喜形于色,是否有失出家人修行之意?故而窘迫道,“从前在洪福寺,并未见过这华灯初上之景。今日幸得师父赏识,能相伴于雁塔译经。有缘得见这太平盛景,欢喜得过了,是弟子失仪。”

      三藏柔柔一笑,并无责难之意。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天际荧光点点,仿若繁星满天,美丽的不可方物。三藏捻着佛珠,心绪忽而宁静。却泛着酸涩,不可捉摸。继而悠然道,“你莫要多心,为师并非不喜这灯火璀璨之景。”三藏叹息一声,轻不可闻,“为师曾在金平府,见过三声锣罢,满城灯火。后来的景色固然再美,都不及彼时沧海巫云。为师眼里,再容不下别处的灯火了。”

      辩机似懂非懂,看三藏面色不虞,只能合了门窗,搀扶他回去歇息。三藏道,“你师弟怎还不回来?可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辩机道,“师弟神通非凡,大抵只是性子贪玩儿些,看那街上热闹,多看几眼罢了!”三藏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否定,“他虽顽劣,却不是那般没轻没重的人,不会平白惹我担忧他。”辩机显然被三藏的疾言厉色吓的一愣,却也顷刻恢复如常,再无后话。

      送了三藏回禅房,辩机一个人立在三藏门前,望着灯影出神。他这师父素来庄重,是一等一的谨慎小心,今日却不知为何频频失态。

      辩机虽与三藏十数年未见,却是从小在三藏身边长大的,这情分,便亲如父子一般。这些日子辩机心头悬有一事,恐师父看出端倪,故而勤勤恳恳,对译经写书之事都是半分不敢怠慢。

      这事若说出口,难免让三藏这做师父的蒙羞。

      十年前一个春日,陛下的小女儿高阳公主在长安郊外打猎,及至中午,见前面有座草庵,便入内歇息。那草庵里面,出来接待的僧人,便是时年刚满二十的辩机。

      那公主娘娘十五岁婚配,奈何驸马房遗爱却是个诞率无学的蛮野武夫。高阳是在宠爱里泡大的女儿,哪里容得一丝一毫的不顺心。因而,策马春游那一日,她便对才冠三梁,犹如高岭之雪的辩机一见钟情,情根深种。辩机纵使万般推脱,可面对高阳的明媚美好,也终究泥足深陷……

      辩机与高阳公主的事,实是败坏佛门弟子德行。三藏待辩机又器重,望他成材,故而三年来,辩机恪守本分,再不敢与高阳纠缠。

      而近日,让辩机再忆起这桩事的,却是三藏与行者相处的种种。三藏如今虽是仙佛之身,但肉身的修为到底不比金蝉昔日。何况在人间,仙佛亦有“真人不露相”之说。三藏便时时要因年岁变化,将自身皮囊也变得一日复一日的苍老。正因师父一日一日老去,辩机也不由得对师父更多了些敬重。

      然行者时时与他在一处,哄三藏就仍如哄孩童一般。喜爱给他香甜的吃食,甚至连街上好玩儿的小玩意儿也要买回来给三藏瞧一眼。

      神仙的耳目何等灵便,便是风吹草动也能知觉,三藏因此,整夜整夜难以安睡。忽一日,辩机起夜,看到行者守在三藏门外的廊柱下,一片柳叶吹彻暗夜,尽是些温柔缠绵的曲子。大抵是施了什么仙法,唯有靠近三藏的房间,才听的真切。自那以后,三藏每每伴着清曲入眠,精神也好了许多。

      辩机起初不曾细想,若说此事只是让他起疑,那后来的事,便是桩桩件件教他瞧出,师父与师弟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三藏看行者的眼神,忐忑不安,几分轻轻浅浅的温柔。那样的温柔,辩机此生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甚至,三藏之于行者的眼神,比那人更纯粹,更炙热。辩机暗想,那不是师父看徒弟时会有的眼神。

      因而,当辩机勘破这一点,一是觉得自己妄加揣测污了三藏清名,二则就是这个念头已在心里挥之不去,怀疑愈深,他二人的情分看在辩机眼里就愈是与众不同。

      这厢三藏回了卧房,却不得安睡。行者出门几个时辰不见回来,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何况行者知晓自己会忧心……三藏摇摇头,他哪里会舍得自己忧心。这些年来,无论何时,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的。

      三藏嗅着鼻尖上萦绕的白檀香的味道,略微放松紧绷的神经。然佛骨的疼痛却又愈发难以忍受,三藏躺在榻上,蜷缩着身体,已顾不得睡卧之时也要谨守克制的礼仪。疼的紧了,周身也麻木,唯有心下肋骨的涨痛清晰的侵蚀着身体每一处。三藏极力忍受,泪珠儿却是一颗一颗落了下来。

      他摒除杂念,极力清醒,暗忖道,“我那悟空从不是背信弃义的人,应了我一个时辰便回,却不见踪影,定是出了甚么事!偏我此刻病痛缠身,悟能悟净也不在身边,我却如何寻他……”

      正此时万种心焦,百般折磨。忽闻一阵香风,夹杂些许血腥气扑面而来。三藏正静心调息,那人已坐在他身边,掰开三藏紧攥着被单的手指。将那泛白的指节轻轻按揉着,周身疼痛因他靠近骤然减轻,身体却更似被置于火上,几乎要烧成灰烬。

      “傻瓜。”

      时值元夜,偏有妖邪作祟。此妖修为不高,要渡千年之劫,需得吞噬一千个童男童女的精魄才得躲过天灾。

      行者数月奔波,皆因此故。今日那妖孽狗急跳墙,竟在长安城灯会上抓人,被行者一击毙命。有斗战胜佛守护,长安城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妖孽再不甘心,也只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三藏逐渐恢复了意识,眼角泪痕未干,单薄寝衣也被汗水浸湿。行者看着心疼不已,恨不得即刻将人搂进怀里,告诉他不必如此不安。却终究是克制着,取了清水和毛巾来,替三藏擦拭额头上渗出来的绵密汗珠。

      “师父,弟子无事。只是长安城里出了妖邪,弟子追踪她已久,今日方斩草除根。”三藏攥着行者的手,忽觉心安。看着他一脸倦色,便催促他回房歇息。行者自认从不是那般矫揉造作的性子,此刻看他如此痛苦,便似在自己心上剜了几刀。

      他起初,明知这条路有多艰难,为何要同三藏不顾一切的在一起?明知三藏是个倔强的性子,为何又偏偏要招惹他,要亲手将他推进泥沼里?

      他本该清心寡欲,一尘不染的。

      行者沉默半晌,只强忍着心头的悲恸问他道,“弟子不在,师父可能睡安稳麽?”三藏被他紧握的手轻轻抖了抖,终究不再答话了。

      行者出门将水倒了,又把屋子收拾一遍。替三藏掖好被角,教他安睡。便翻上房梁,靠在梁柱上,独自个儿生着闷气。三藏表面上教他走,实则他若真的一走,三藏又能辗转反侧一夜不眠。

      这些年有哪一天不是如此呢?行者听着三藏压低的啜泣声,即便极力克制,也教行者听了个真切。

      行者恍然记起,他在西行路上打死强盗的那一夜,亦是如今这般光景。那时,他二人求不得,今日,他二人放不下。这世间,唯有这求不得放不下,最是伤人。

      行者抬手一模,才发觉紧箍已太久不在头上了。念及此处,行者忽然又想,若他如今还是昔日丹崖怪石、削壁奇峰间一天不怕地不怕的猴王,他巴不得立时就将这人抢回花果山去。凭他鬼神问询,只一句“老孙要定了这个人!”

      可若当真如此,行者又不甘。

      那样无法无天的日子,他过了三百年就过够了。否则他何必知人言,学人礼。何必遁入空门,又做了这个斗战胜佛。

      诚然,今日从那妖孽手中将那些孩儿救下来时,实在比凤仙郡那场甘霖,比比丘国那番赌斗,更让他觉得快活。不为荡平取经路,只为天下不平事,这比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潇洒恣意。

      其实行者心中明镜一般,于三藏而言,又何尝不是这般?手不释卷,研读至上佛法;教化众生,超度地府亡灵。那是三藏毕生的信仰,又如何说它比情之一字逊色?

      唯有爱与信仰,是人间唯一可媲美的至高无上。这两者,他二人皆经历过,已是万幸了。

      晚间,行者一直守在师父身边。三藏倒也睡得安稳,至半夜时,屋外似有凄风苦雨之声。行者心里不安,往禅院四周巡逻一番,可并未见到有何异样。纵使生了疑心,倒也作罢了。

      翌日清晨,鸡鸣三声。行者伺候三藏洗漱罢,便向三藏辞行,说要往地府一趟。若事情顺利,半月便回。三藏心里起疑,忙道,“悟空,你可有事瞒我?好好的,往幽冥处去做甚?”行者搀他坐下,神色无异,温言劝慰道,“老孙哪里会隐瞒师父?此番也不过寻常事。弟子昔年毁了地府生死簿,乱了猴属名类的运数。此番师父超度亡魂,连同昔年枉死的猴类亦得了造化。老孙此去,是助阎王修缮生死簿,令今后再无后顾之忧,并非甚凶险之事。”

      三藏听闻此言,才略略放下心来,“纵使如此,你也要小心行事,万事要谨慎妥帖,不可莽撞。可莫要伤及自身!”行者合掌道,“师父安心,徒儿记下了。”

      行者临行时,仍旧将雁塔寺巡逻勘察一番,心里的不安更甚。然纵是如何推算三藏命数,也瞧不出有何异样。事态紧急,便只好对三藏叮咛又叮咛,启程往幽冥去了。

      三藏送别了行者,依旧往寺里译经。辛勤劳碌,不知春秋。转眼半月光景,《西域记》已整理成书,上呈唐王。李世民思贤若渴,对辩机赞赏有加。待经文译毕,三藏与行者亦该各归各位,此后谨守清规。

      然过了约定的时日,行者仍旧未归。

      这一日,三藏正坐在灯边翻阅经文,忽听寺外一阵兵戈嘈杂之声。忙披衣开门去看,雁塔寺已被重兵包围。

      三藏慌忙跑下石阶,领头的官兵对三藏倒也恭敬。忙命人收起刀兵,不可伤了法师。三藏正自疑惑,忽见被押在牢车里的辩机。

      辩机罪行败露,羞见师尊,只合掌俯首道,“师父,弟子译完的经典,都已搬至大雁塔存放。请各位大德矫正。”

      三藏忙分开兵马,上前扶起辩机。问道,“将军这是何意?辩机他身犯何罪,要将军漏夜前来?”

      将军道,“辩机的罪,天不盖,地不载。法师若有疑问,明日进宫问过陛下便知。”

      不由分说,那将军领着兵马,押着辩机,借一路官灯通明,离开大慈恩寺。三藏这厢心急如焚,扯住身侧小弟子慧觉问道,“你可知你师兄犯了何罪?”

      慌的那慧觉诚惶诚恐,跪下磕头道,“师父,弟子听闻,大师兄他……他与高阳公主有私情。因定情之物被贼人偷了,倒卖到集市上。致使事情败露,唐王大怒。”

      三藏脑内轰然一声,便无知无觉。身侧唯有愈行愈远的灯火,与渐不可闻的冰冷镣铐声回旋耳畔。

      噫!毕竟不知那辩机如何处置,行者又因何迟迟未归。且听下回分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