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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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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云深走后,我在景阳宫中足足又困了近一年。
很奇怪,这一年里,贺惟没有解除我的禁足,但常常会来看我。
第一回来的时候是深夜,吓我一跳,因为他脸上有几道明显的血印。他不说,我自然不肯主动问。后面来的时候,就再也没有了。
有时候贺惟会莫名其妙在我宫里坐上半天,冷着脸一句话不说,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候带一点奇奇怪怪的花草过来,问我哪个好看。我自然冷着脸说一个都不好看。
「自然是不好看的,人比花娇,什么花草到皇后这里,都失了颜色」贺惟说这句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手上取了一支榴花正欲往我鬓边戴。
那红色像血,刺得我眼睛疼,于是我下意识偏开头去。贺惟仍旧一副死人脸,嘴里却念叨着「榴花开欲燃,你戴了,看上去有生气」
「陛下喜欢有生气的,还是去别处吧,臣妾这里从上到下都死气沉沉」我不想理会他没来由的疯癫。
贺惟便盯着我看,直看得我发毛。看得累了,又转身就走。惹得东一暗地里向我抱怨「驸马神神叨叨的,可苦了我,站在旁边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他爱来便来,我不理会就是了。
有时候,他会带几本我们从前常读的书给我看。我看了,还是公主府的旧物。
但我不清楚他在搞什么名堂,又觉得他在一旁跟我大眼瞪小眼实在诡异,便干脆捧了书来干巴巴地读。贺惟竟然真的在一边听,他真是疯了。
只是有一回他听着听着,和我说「阿乔,我昨晚又去长庆那里,她说……」
我当即便扔了书,冷下脸「陛下不必在我这里费心了,长庆的事我一概不知。我们姐妹二人久不在一处,早已生分。陛下有什么想问的,不如直接问长庆,她向来喜欢直来直去」
贺惟也沉了脸,拔脚就走,连着两个月没有再来。东一急得直跺脚,她是在替我担心,怕我因为这个掉脑袋。
但这丫头着实是多虑了,我好好地过着日子呢。倒是贺惟,也许被我气傻了。因为他没来打扰我的两个月里,我经常能用余光瞥到他在花丛灌木后面偷看。
简直登徒子做派!光天化日,居然偷偷来皇后宫里监视!
我倒不管他看不看,该干什么干什么。耿云深的话我听进去了一半,看得开最重要。但我所谓的看得开,是对自己。
只要活着,就好。
因此从前我在母后宫里怎样过,如今在景阳宫便怎样过。
我都想好了。
夏天我就和东一在小花园里支起帷幔,拿罗扇扑流萤作乐;秋季便叫东一摘了桂花回来,我与她一同下厨做桂花糕吃;冬日里更妙,大雪之后的日子,我就和她打雪仗玩。
我说过的,我温柔善良。但我也率真潇洒,一如母后当年。
只是怎样都不如长庆那样明艳活泼,娇媚可人。我也不想强迫自己改,所以终究没办法变成贺惟喜欢的样子。
通常情况下,我都装作看不见他。有几次东一要嚷出来,也被我制止了。我觉得他指定有点毛病,好多回了,我看见他躲在花丛后面看着我微笑。
笑得怪渗人的,我怀疑他正在酝酿怎样将我不着痕迹地灭口,监视就是在观察我的生活规律。
我死了,他就能好好与长庆过日子了。
我偏不如他的愿,我要活着,还得比他活得长。我要看着他死在龙榻上,看着他即便做了天子,最终也逃不掉化为尘土的命运。
怀着这样的心思,贺惟恢复大摇大摆来打扰我的习惯之后,我便能泰然处之了。
但说实话,还是有点烦的。
夏天支的帷幔,有一回凑巧被他看见了,一通嘲笑之后,施舍了鲛绡给我换上;秋季的桂花糕,明明我还嫌吃不够,他非要厚着脸皮来蹭吃蹭喝;冬日更过分,他竟然强行加入我和东一的雪仗里来,力气还不小,打得我生疼。
对了,有时候他来得过于频繁,就会撞上耿云深。这不能怪我,是贺惟自己后来放宽了禁令,允许外客来访。
明明他自己也是外客,怎么见了耿云深就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我想念从前宫外的吃食,耿云深买来送给我而已。他自己给不了我,还不许别人给么?
唉,长庆怎么回事,宠妃怎么能放皇上来别处呢?我感觉贺惟完全是和她待久了来我这儿找新鲜,难道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可是没道理啊,我又是妻又是偷?
不过无论如何,贺惟是个王八蛋这件事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从前见了长庆心里喜欢,便放不开手。后来看我还成,就慢慢也接受。再后来还是念着年少时惊艳的人,可相处久了又觉得单调,便再回过头来找我解闷。
还喜欢控制我,我见耿云深一面他得欺负我半天。
实在是禽兽不如。
这么想着,我平和了许多。
到了初春,花园野草刚长出嫩芽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放平心态。贺惟也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有一回喝醉了还想在我这里留宿,被我指挥着大太监将他抬回勤政殿去了。
第二日他再来时,竟带着一点受伤的神色。我猜应该是因为昨晚将我当成长庆,所以自责罢。
二月二是个我和他彼此从不主动提起的日子,毕竟不尴不尬的,提了大家都没意思。
所以我真的很不理解,这天早上他为什么不去坤宁宫陪长庆,偏要来我这宫人四散、连花园都长满野草的景阳宫。
真要这么喜欢这个宫室,干脆让我搬出去得了。我给他腾地方,不拘把这里改成戏园子还是大花园,拿去讨长庆欢心就好。
如今我这宫里人走茶凉,只剩下东一一个人在服侍我。我常体谅她辛苦,总要与她一起干活。
二月二这天,我不当成是什么大日子,所以照旧和东一一人分了一盆衣服,卖力地搓着。
贺惟来了那么多次,也没有提出要划拨新的宫人来帮帮我们。这次他不仅不帮我们,还在我洗衣服时站在一旁看笑话「皇后手指纤细,怕是连衣服都抓不住吧」
我不理他,他反而更来劲「如此看来,还是手指粗如萝卜的好,起码干活利索些」
这回我真受不了他在旁边叨叨叨,又奇怪他为什么不去陪长庆,明明这个日子对他们俩意义更大。
所以我闷着头一边搓衣服,一边回击「听闻诏狱里有名叫“濯衣”的刑罚,正是陛下说的意思。特制的夹棍夹过之后,手指可不就像洗了许多衣服那样么!」
「陛下嫌我洗得不好,可以将我投入诏狱,过段时间自然能有方便洗衣服的手指」
贺惟竟然没有生气,只是将我的手拽出冷水,拖起我就走。东一见状,立刻将盆揽过去,她一直反对我干洗衣服的活儿。
我扎着湿淋淋的手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贺惟就这么领着我在宫里绕弯。
我怀疑他是想要将我骗到僻静处,然后拍拍手,就有几个彪形大汉跳将出来,给我的脖子咔嚓来上那么一刀,便能一了百了。
但贺惟只是牵着我的手一直走,我觉得别扭又烦躁,便挣脱开了「我没这个闲工夫陪你散步,另找他人吧」
贺惟站在原地,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阿乔,你喜欢我吗?」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他对我的沉默并不在意,自顾自继续说着「阿乔,我喜欢你吗?」
我感到彻彻底底的难堪了,于是冷冷回答「脑袋和心都长在你身上,你问我做什么」说完便走。
这话题让我感觉到久违的窒息和痛苦,非要我回答的话,我会答「不喜欢」
因为没有哪一个喜欢我的人,要杀我父母,抢我妹妹,最后弃我如敝履。况且他的心思不是一直都很明了吗?他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长庆啊。
可我扪心自问,真的能不喜欢吗?年少时的惊鸿一瞥真的能轻易忘掉吗?
他这么长时间里在我身边频繁出现,我真的能视若无睹吗?我心里难道再没有一点点触动吗?
那支开得正好的榴花,不是从前公主府里他常为我戴的吗?从前扑流萤时,不都是他陪我秉烛夜游吗?
还有桂花糕,那是他最爱吃的点心。下雪的日子里他爱练剑,我总在一旁捣乱,拿雪往他脖子里塞。
长吉你完了,你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
这回贺惟没有追上来,我庆幸他没有追上来,我不希望他看见我的眼泪。
那是一个懦弱的女子,饱含挫败、难堪、嫉妒与不甘的泪水。这里面的每一个形容词都是我自己,但都是我不想被人看见的自己。
可我到底是懦弱,我没办法逃避心中的情感。此时此刻,我才彻彻底底地告诉自己——我真的放不下他。
所以每回他来,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因为他的话而发笑,忍不住接受他为我戴上的花;忍不住和他一同折腾小厨房,忍不住拿帕子拭去他脸上的灰痕。
我就这样放任自己沉沦。
如果能一直这样沉沦下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