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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腕间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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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亦舒在月城其实有一个顶头上司,他从来不知道上司是谁,长什么样,只是一直根据命令破译电报,发表文章,在芸芸众生中隐蔽成一个普通的老师。
原来他的上司是余璟的大哥余珹,那么那天在码头阴差阳错逃过一劫,余珹应该也出手帮了忙。
“电报机不能要了,小洋楼也不能回了。他们既然抓到吴校长,很快就会摸到你头上。”余珹开着车,给程亦舒下命令,“我给你买了最快的去英国的船票,你趁着这几个小时,去黑市随便买点衣服鞋子生活用品。”
程亦舒沉默着看窗外,忽然开口:“我可不可以再去见璟哥儿一面?”
余珹皱眉:“不行,不能牵扯他。”
程亦舒看向余珹,只见余珹冷着脸说:“程亦舒,我作为同事敬佩你,不代表我作为家人认可你。一年前那场海难,本该受罪的是谁,你我心知肚明。本来璟哥儿忘了也好,你却执意回来纠缠,给他无谓的幻想。他是我们家最宠的老幺,是我费尽人力物力从阎王爷那儿捞回来的,我不会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受险的可能。”
程亦舒默然许久,才轻轻说:“我不让他瞧见我,就远远的,看他最后一眼。我没有一次离开之前好好看过他,就这一回,最后一眼,成么?”
余珹停下车看着他,最终重重叹出一口气,把车调了个头。
剪彩仪式之后是酒会,余璟拿着杯酒靠着喷泉边的椅子,无聊地啜饮。
这时有车冲他按了一下喇叭。他一抬头,见是大哥余珹。余珹下车锁了车门,笑着朝他走过来。
“哥!”余璟惊喜道,“你不是说你忙懒得来……”
余珹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低声呵斥:“这种话你也敢吼出来,成心想咱家生意黄了是不是?”
余璟嘻嘻一笑,像个长不大的男孩。
余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余璟接着话,若有所感地往余珹的车看了几眼。
“看什么呢?”余珹问。
“啊,没什么。”余璟转回头,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老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
余珹微微一顿,转向车窗的方向,看着紧紧拉着的车帘,淡声道:“你晃神了吧,是不是昨天没睡好?”
余珹转了一圈,和大少爷打了个招呼,就告辞离开了,临走之前叮嘱余璟好好招待客人,不许提前退场。等余珹回到车上,程亦舒已经面色如常地坐好了。
余珹系上安全带,看了一眼程亦舒,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想哭可以再哭一会儿。”
程亦舒看着手帕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接过,擦了擦身侧车帘上的水渍:“抱歉啊,弄脏了你的车帘。”
他叠好手帕放在车座边上,淡笑着说:“以后不会再哭了。”
不在余璟面前,程亦舒再也不会哭了。
余璟应付完酒会,叫厨房重做了几道菜,都是程亦舒爱吃的江南菜系。大少爷一看就促狭地笑起来,蹭着余璟的主意打了份一模一样的,带回府喂他的小猫。
只是大少爷的小猫早就冷了心,不会再接受他的心意。争吵的结局,是美味的饭菜喂了狗,唇枪舌战变成唇舌交缠,撕扯着倒在床上,双双陷入不见天日的沼泽。大少爷自诩情场老手,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在外自欺欺人,在家和爱人互相折磨的庸人。
余璟以为自己会是不一样的那个,而在打开洋楼的门,看见被褥里掉着松开的手铐,枕头边躺着丝绸领带时,终于明白,陷在爱情里的人大同小异,谁也别瞧不起谁,都是一样的卑微天真,一样的庸人自扰。
程亦舒常穿的黑色家居服还丢在床边,带着程亦舒专属的味道。床头柜上压着一本书,是他常看的,翻得书角都卷了。
书本盖在桌上,打开是第394页,一首泰戈尔的诗歌选段:
“我曾抱有不少幻想,现在我把幻想抛弃。
循着虚假希望的足迹,我踩到了荆棘上,才知道他们不是鲜花。
我永不和爱情逢场作戏,我永不戏弄我的心。”
程亦舒拿着简单的行李,登上船,靠着栏杆点燃了一根烟。
灰白的烟圈笼着月城的夜景,街上万家灯火,贩夫走卒吆喝着家乡话,热闹嘈杂地挤作一团。
这艘船是英国开过来的,船长和水手吱吱哇哇聊天喝酒,谈着白屁股大胸的女人,得了痨病半路扔进海里的倒霉鬼乘客。船上船下像是两个世界,程亦舒站在临界的地方,像个扒着门框不肯出门的小孩,被大人骂着从门框上撕下来,拉到屋外去。
汽笛鸣了三声,结束了。胎儿离开温床,要血淋淋地滚进人间了。
“程亦舒!”
程亦舒骤然睁大眼,手一抖掉了烟,冒着火星的烟头跌进漆黑的水面,泡没了光影。
他看到余璟向码头的方向跑来,跌跌撞撞地,突然扶着集装箱开始呕吐。
“回去吧璟哥儿!”程亦舒嘶声喊着,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泪,“回去!”
“你骗我!”余璟推开要来扶他的人,脚步虚浮地往码头跑,程亦舒已经能看见他惨白的脸,还有脸上又怒又茫然的神色。
余璟昏昏沉沉,什么也听不到,全身经络仿佛被一只大手攥得死紧。船舱沉没,海水倒灌,铺天盖地的窒息,唯一的出气口是程亦舒。
“余璟你混蛋!你给我回去!”程亦舒扑在栏杆边吼他,喊着岸上的纤夫工人把他拉走。可码头那么多人,忙着卸货的,登船的,闲聊的,抓小偷的,搞暗杀的,好像全世界都在大喊大叫,程亦舒的声音就像落进沸水里的小水滴。
程亦舒在心里想,命运多作弄人啊,一次体面的告别都不留给他们,最后的对望,不是隔着车帘,就是隔着大海和黑夜,那么兵荒马乱,那么垂死挣扎。
余璟如愿看到程亦舒的害怕,程亦舒的眼泪,滚烫的爱意从程亦舒痛苦的双眼里流出来,劈头盖脸裹住了他。余璟感觉脑袋在炸开,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着。他又开始恍惚。
程亦舒还是爱他的,可是为什么要走呢?
是黑夜把他们分开了吗?
那他走进黑夜,是不是就能走回程亦舒身边了?
余璟一下子想通了,以往能叫他昏过去的头疼此刻竟让他无比清醒,甚至激动起来。
我要踏入这场黑夜,把程亦舒永远铐在我心里。
码头没有护栏,在程亦舒的船离岸的同时,余璟跳进了海里。
“璟哥儿!!”
“三少爷!”“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隐没在夜色中的水花激起恐慌,终于有人看见了这个奔向死路的疯子。
夜色已深,贸然下水救人很危险,众人还在踌躇找救生工具的时候,冷不丁又是一声水花四溅,方才靠着栏杆吸烟的冷淡绅士,自己脱下外套跳进了水里。
整个码头都乱了,叫嚷的,救人的,叽叽喳喳吵成一团,把黑夜的海吵得要沸腾。接到消息赶来的余家人,在看到混乱的码头时,夫人直接昏了过去,于是又分出精力照顾夫人,乱得人仰马翻,潜伏的特务也被搅得没了方向,没头苍蝇似地乱转。
邮轮已经离岸,就不会再为谁停留,在一片混乱中,缓缓地,悠然驶离码头。
漆黑的水灌进口鼻,和模糊的记忆里一样咸涩湿冷。他在水里沉没,一年前戛然而止的过往,像铅一样灌进了四肢,灌进脑海。
他是不学无术的小少爷,被家里砸了大价钱送去英国读书。在曼彻斯特港的码头,腰酸背痛地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等家里安排的人来接。
他就是这个时候看到了那个男孩。文文气气的,戴着一副眼镜,拖着两只藤皮箱下船,衣摆不小心缠在了一堆锚的倒钩上,他想去解又没空手,想放下箱子,地上又全是淤泥。白净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却不肯和人求助。
余璟乐了,走近了蹲在他面前,伸手一拨,把衣摆从倒钩里解救出来了。
男孩下意识说“谢谢”,又想起自己说在国外,恐怕没人听得懂。没想到余璟听到他说话,惊喜地抬头:“中国人啊,太好了!我这一路听洋鬼子吱吱哇哇的,都快憋死啦!”
男孩噗的一笑,镜片后面的眉眼弯起来,春风融冰似的好看。男孩说:“你好,我叫程亦舒。”
“我叫余璟。”余璟看得有点痴了,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在月城也从没见过啊。
短暂认识之后,余璟邀请程亦舒上了自己大哥给安排的车,一问才知道,两个人上的还是同一所学校。程亦舒大他两岁,一个十七一个十九,爱闹腾的年纪,两人很快打成一片。
要说差别倒也很明显。余璟吊儿郎当的,要不是程亦舒逼着他,他都懒得天天去上课。最喜欢干的事是去操场打球,在余小少爷看来,没有国界的除了音乐,还有运动。程亦舒呢,一板一眼背着书包去上课、学习、做课题,优秀程度让大部分学生都难以望其项背。
程亦舒几次在操场抓到逃课的余璟之后,两人终于闹起了脾气。“你干嘛老管我,烦不烦?”余璟气得大吼。程亦舒也冷了脸:“好啊,随便你,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
程亦舒说到做到,果然再也不来抓他。余璟自由了两天,又开始空虚起来。程亦舒真的不管他了啊?最近在公寓也没见到人,程亦舒是不是要和他绝交?
余璟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坏了,决定去教学楼逮住程亦舒好好问问。结果一去教室,就看见程亦舒被一群姑娘围着,用洋文叽叽喳喳讨论什么东西。余璟上了好几个月的学,连英语也没学利索,都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只看到程亦舒扶了一下眼镜,用第一次和他见面时的笑容对着这群洋丫头。
余璟一下子窜了火,冲进去抓住他的胳膊质问:“你是不是要跟我绝交?!”
程亦舒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又扶了一下眼镜:“这都哪跟哪啊?”
余璟看到他扶眼镜就来气,上手就抓:“把这破玩意摘了!”
程亦舒被摘掉了眼镜,澄澈的双眼带着些微茫然,水濛濛地瞪着他,让他把想说的话都忘光了。
程亦舒和那群姑娘道歉,把人都打发走了,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他的脑袋:“你个北侉子,把眼镜还给我。”
余璟把眼镜背到身后:“那你不许和我绝交。”
“我什么时候和你绝交了?”程亦舒简直气笑了,伸手去拿眼镜。
余璟像小狼狗龇牙似地瞪他:“你就有!你两天没和我说话了!”
“那是因为你不学好不来上课!”程亦舒板着脸说。
“那,那我来上课,你不许再不理我。”余璟真是能屈能伸,杠了这么多天,说怂就怂。程亦舒满脸稀奇:“答应得这么爽快?不打球了?”
“嗯。”余璟说完,又小心翼翼地补充,“偶尔打一下……你不会不让我去吧?”
“只要你好好来上课就行,”程亦舒想了想,又补充,“你跟着我好好上课,我下课了还可以去操场给你送水。”
“好啊好啊!”余璟开心得像小狗摇尾巴,两天的冷战就这么破了冰。
程亦舒笑着叹气,见余璟还背着手,就双手绕着他要拿他背后的眼镜。同时余璟却刚准备把眼镜还给他,唰得张开手,没收住势,绕住了程亦舒的肩膀。程亦舒猝不及防,就这么莫名其妙扑进余璟的怀里,和余璟抱在了一起。
两人俱是一静,却维持着这个动作僵了片刻,彼此都没有立刻脱身。在这个明媚的午后,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破土而出,淌过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