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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彼岸花

      当时的月亮

      光怪陆离的灯光,激烈刺激的音乐,疯狂忘我的青年,形形色色的酒精……没错,这一切你都很熟悉。这不过是酒吧,人类很早就学会借酒消愁,逃避现实的地方。仿佛只要醉生梦死,人口膨胀,环境恶化,资源耗尽等等棘手的问题,就全都不见了。人真是可悲而又可爱的动物。本性难改,并无丝毫收敛,即使在公元2357年的月球基地——号称最后的“天使禁猎区”的地方。

      唯一新鲜的是,今天这酒吧坐着蓝今,端着酒,微笑着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道,地球独裁者要对月球实行接管。政府间剑拔弩张,月球上的人群却并没有担心迹象。世道真混乱。

      但是,乱世,才是他存在的理由。因为所有乱世,都会出现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人,只不过古代叫游侠,近代叫杀手罢了。这也的确没什么新鲜的,而他正是星际顶尖杀手之一。他从不隶属于任何一个政府,也从不定居于任何一个星球,只是漂泊,在星际间漂泊。

      他不像同行,刻意隐藏只会更醒目。随意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外套白色风衣,长长黑发写意而帅气地低垂,微笑的黑眸,周身不见杀意,似乎很休闲地融入环境。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他身边西装笔挺的男子,虽然也很英挺却一脸焦急忧心,即使竭力掩盖,仍藏不住。他与气氛的格格不入吓退很多本想过来搭讪的美眉。不过幸亏没过来,不然真会被吓死。若她们听到以下对话的话。

      “她很铁腕也很冷血。”

      “她的魔爪即将伸向月球,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这行动很重要。但我方出于政治顾虑,不会给你提供任何保障。而你即使失手,也不能说出我方。”严肃的男子郑重其事作了半天脱口秀,却发现该竖起耳朵的人很不捧场地正对美眉放电。他顿时气急败坏,不满地瞪蓝今,大吼,“你到底有没有听?事关生死!”

      “我猜你一定不知道荆轲。”收回目光,气定神闲,小饮一口。眼前的高官,难道不知干他们这一行的人游走在生死线,早看淡了。

      “什么荆轲,没头没脑,我哪像你那么闲。我可是位高权重,月球危亡掌握在我手中。”盛气凌人,显示他的骄傲很有凭借,也显示他看不惯蓝今。

      “果然贵人多忘事。要动手的好像应该是我。” 无谓地耸肩,不紧不慢刺他一下。知他讨厌自己轻浮。作为月球高级官员,林轩一贯以稳重干练的形象示人。蓝今不以为然。政治,不就这么回事吗?杀人以梃与刃,谁比谁高尚?出道多年,干得最多的就是政治暗杀。十年前林轩上台时,蓝今的粒子刀也曾饱饮过鲜血。

      “我这不是正和你共商要事吗?快,说重点。”多年历练,脸皮已修成正果,刀枪不入。

      “你真的不知。这可是中国人最大的悲哀,作为同胞,我替你汗颜。做人不能忘本啊。”黑眸洋溢着促狭。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轩一时光火,想拎他衣领。蓝今的口舌之利使他气得忘了眼前人是谁。

      “老乡,请注意形象。公共场合。”轻巧闪开,杯中的酒一滴未溅出。正色道,“荆轲是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刺客,而请他的太子丹更是礼贤下士的代名词。”

      林轩面色一沉,收敛了少许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你认为我们亏待你。这可是为了全人类的正义事业。再说,我一直很毕恭毕敬。难道,我的态度很差吗?”

      “不差,是非常差,”不忘调侃,“当初,秦始皇也被多数人认为非正义,结果统一中国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

      林轩面色更差,“你支持她的‘新纳粹主义’!”他下意识按住口袋,那放有行动资料的袖珍电脑。

      “我站在钱这边,是非功过让后人说去。可是将来,谁知道呢?过好今天就行了。”漫不经心的黑眸却没忽略他的小动作,长手一伸,向他索要。

      尽管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将东西交给他,却还不忘叮嘱,“绝密的‘猎杀天使’的计划书。务必小心。”

      “以职业道德保证,绝不吐露半个字。事成之后,我要月球黄金。”微笑把玩酒杯,语气却坚定而令人信服。那是月球上的一种矿石,在人类还是井底之蛙的工业时代本来是无用的,但人类与宇宙接轨后却发现那是星际旅行必不可少的高效燃料,而且全太阳系通用,以现在的科技进度,估计十年内还不会贬值。

      “马到成功。”林轩舒了口气,模式化地拍拍他的肩。

      “谢你吉言。”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笑,“大人,我有光荣任务给您。”

      “什么?”林轩顿起戒备,这家伙该不会丢个烫手山芋吧?还是要狮子大开口?

      “买单”,无辜吐舌,“您比较富贵。”推开酒吧的门。笼罩整个月球的人造天穹呈现诡异幽蓝,下面灌满人造空气。一阵风,蓝今敞开的风衣被徐徐吹动,白色腰带与黑发一样飘逸。

      凤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突然想起很老很老的诗,此情此景很不吉利。但林轩不是太子丹,他不是荆轲,而她,更不是秦始皇,不是吗?

      他就要猎杀天使了,也许会改变人类的命运,也许人类在历史车轮前种种努力不过是螳臂挡车,谁知道呢?蓝今摇头,矫健身影进入一架飞行器。

      天使

      飞行器正在穿越大气层,摩擦产生的火花幻化成流星雨。蓝今调出资料。颁布法令将自己辖区内六十岁以上老人及先天性缺陷的婴儿全都赶尽杀绝的女子,该有怎样的经历?

      虽然自三十年前一位女生物学家成功找到延缓死亡激素分泌的方法后,人口问题使每届政府最头痛:年轻人因自己辛苦劳动成果都被寿命很长却丧失生产力的老人消耗而不平衡。纳米,太阳能,粒子学,科技再先进又如何?积极性下降所造成的生产滞后,任何生产工具与技术也挽回不了。而老人因自己年轻时辛苦地为别人作嫁衣裳,到老却得不到好脸色,也很痛苦。

      但人类情愿彼此互相折磨,也不愿放弃好容易得来的长生,即使不能不老,因为这是人类自秦始皇时代的梦想。顾忌到选票流失,没有一任政府拿得出行之有效的老龄化问题解决措施。

      而她,手段毒辣而极端,手下对她极为崇拜,军队战无不胜,因而被称作“新纳粹”,其实她的组织叫“狩猎天使”。月球因尚未在她掌握下,被称作最后的“天使禁猎区”。

      即使一直远离地球,对这位声名远扬的女子也不是一无所知。遗憾的是那份资料也不会让他更深入了解多少。档案很简短,不知该惊叹月球政府工作效率还是她深居简出?没有父母,没有出生地,她似乎横空出世。档案却突兀地标出她的口头禅是我美吗。

      蓝今没留口德地打趣:“那我送你镜子当作死神的礼物好了。白雪公主的后母不是最爱问魔镜,谁最美丽?”但他显然忘记那位著名的后妈也是位大美人。

      档案末玉照:酒红紧身连衣短裙,红色超短军服,迷人曲线尽显她的魅力。蓬松卷曲的金发上斜扣红色贝雷帽,微笑,右手两指抵额与张开的拇指成九十度角,行着军礼,左手自然下垂作召唤状。身后是与她眼睛一样湛蓝的地球。照片上还书有标语:加入战斗,拯救人类,让我们美丽地生存下去,不美丽的人没有生存的资格。拿起我们的粒子刀,保卫我们的权利与土地。请赶快加入离你最近的“狩猎天使”招募站。最后是她的签名“狄安娜”,罗马神话的狩猎女神。

      这显然是她组织的宣传资料。如此美人与简短却有冲击力的标语,煽动性想来惊人。怪不得,蓝今突然明白此次行动不仅因为她旗下组织而得名,更因为她外表酷似天使。但天使表象后面隐藏的是什么?残忍的嗜血恶魔还是仁慈的救世主?

      但更令他困惑的是她喜欢询问那明摆着的现实,单纯炫耀还是根本就缺乏自信?要知道,若她认为自己不美丽,那别的女子都可以自杀了,因为她们实在长得惨绝人寰,这也许才是解决人口问题的捷径,当然前提是有人认为她不美丽。大概,没人会,至少正常人都不会。

      尽管他和自己说笑,但内心并不轻松,自动定位仪显示,亚光速飞行器已很接近目的地。这就意味着他要辣手催花了,一般人要对那样的美人下手都会于心不忍,何况他是个男人,且向来是怜香惜玉的绅士,当然是指在他不工作时。

      阿修罗

      “狩猎天使”总部竟悬浮在恒河上空。恒河水竟是透明的,简直难以置信。可见该组织大力控制人口的活动颇有成效。混乱的沐浴人群,沿河的焚尸场,贫民窟全被清理掉。困扰印度政府几个世纪而后在地球归统一政府掌管后仍迟迟不得解觉的问题解决得如此彻底,可以想象使用了如何的激烈手段。所以印度宗教分子非常恨她,说她是阿修罗——古印度神话中专司破坏与战斗的容貌美丽的缺血腥残忍的鬼神。

      全透明圆形构造,恒河平原的好风光一览无余,但基地的情形别人也看得很清楚。充分体现主人的审美观凌驾在人生观世界观之上。追求美观超过实用,而这竟是她最重要的军事基地。竟完全没有监视系统和岗哨,可见她认为没人敢在她头上动土。所以他也就很轻松地进入内部。

      一进去,才暗叫不好。基地是全透明的没错,但内部其实有全息图像的干扰,外面看到的并不真实,却会使入侵者自以为了解内情而放松警惕。她果然很强,埋伏的手下也很精悍。他干掉几个很好奇为什么一个个都不要命似地勇猛,她如此蛊惑人心?

      不容他多想,又一个士兵从角落扑向他。蓝今侧身,擒住他手臂,问:“为何背弃自己祖国的神灵?” 娃娃脸士兵肤色黝黑,一双大眼睛,一看便知是印度人。

      “领袖万岁,她就是我的信仰。”真是崇拜至极,眼里闪着狂热的光。

      “有没有想过有天你自己也会老?”他手上一加劲,士兵吃痛,便镇定下来。

      士兵眨眨灵动的大眼,说,“领袖说只要好好活到六十岁,就是美丽人生。”狂热火焰又在眼里燃烧。

      “也许言之有理,但是硬性一刀切是违背自然法则的。”粒子刀一动,送他去见佛祖。

      “是啊,擅自延长生命多符合自然规律啊。” 声音清冷魅惑。还不及细品,脑袋被硬物抵住迫使他不得不回头。

      戴红色蓓蕾帽的美女正对他微笑,星眸却无笑意。同时她手中乌黑枪管与她红色军服内衬的黑色紧身服交相辉映。纤纤玉指随时可能扣下扳机,那么他体内所有细胞将在瞬间被速冻。

      她身后则是一群荷枪实弹的特种兵。她本人比照片更美丽但也更危险。可他还是忍不住感叹:如果死神如此美丽强大,那么被杀的人也许会趋之若鹜,甘之如饴。所以他还有兴趣玩幽默。“猎人对猎物微笑,并非为了显示友好吧。”

      “我微笑只因为我笑起来很美。而且我不是猎人。我是狩猎女神。我美吗?”一缕卷曲金发从帽间出来,她用左手顺手一捋。不经意间已是风情万种。

      “任是无情也动人。”蓝今永不吝啬赞美美女,何况眼前如此美人,哪怕他是待宰的猎物。

      “勇气可嘉,死到临头,还有心情赞美我。”

      “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不说够本,岂不亏了?再说,我向来热爱美人。死前几句话既能赚够本,又能传达我对您的景仰,还能博红颜一笑。一箭三雕,何乐不为?古语云‘人知将死,其言也善’。”一时兴起,竟冒出句中文,而且是古文,猛然想起她听不明白,急急道歉。

      “中国人很智慧。”意外啊,美目中竟有几许赞赏,杀气因而减淡几分。但更令他惊讶的是,她用中文说出她的评语。

      “您中文很好。”

      “略知一二。中国后裔占地球人四分之一,而中国人比较排外,母语较能令他们感到亲切。”简短回答已充分显出她的政治才华,她知道如何恩威并施,甚至研究过中国人的民族心理。她有与皮囊一样美丽的头脑,但是用于杀戮,是嗜血好战的阿修罗。“你是谁?”

      “蓝今。”短促而有力的回答,不卑不亢。

      “闻名已久,据说身手极好。”

      “手下败将,不敢当。”实话实说。

      “只是我战术的胜利。我欣赏你的手法。”蛾眉轻蹙,说:“可惜,我不喜欢你的姓。我讨厌蓝色。”

      惊问,“为什么,你有那么美丽的蓝眼睛?” 本来还要说就像天空。突然意识到人类的习惯性形容,早在上个世纪末便无法成立。地球负担不了人口膨胀,被压迫得面色惨白。天空早已不再蔚蓝,人类弄脏了它。即使最近因为她的极端政策使环境有所好转,也只是有了些透明的意思,不再浑浊罢了。

      “因为,蓝色不是绿色。”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美人显然没玩幽默,反而他职业生涯锻炼出的锐目捕捉到她深邃美眸有东西一闪而过,像是一抹隐痛。

      “但您依然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我不过是星际第二美人。”蓝瞳一片漠然。但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自称星际美人可谓狂得可以,却偏偏还要加上第二的限定。到底是自谦还是自傲?更怪的是她的语气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听不出任何感情,她的眼睛变成奇异的深蓝,杀气却益发淡薄。

      “谁才是第一美人?”好奇心蠢蠢欲动。他知道好奇心会害死猫,但是事关美女,而且他也不是猫。

      “我母亲,或者……”略略停顿,美丽的面孔有轻微的扭曲,然后说,“或者我可以介绍给你认识。你就小住一阵。”收起抢,玉手一挥,“为贵宾准备上好客房。”她在瞬间稳住自己的情绪然后不着痕迹转换语意。凭杀手敏锐直觉,她本来要说的话一定不是这句。

      “你不杀我?地球不是人太少而是人太多啊。”

      “第一,你玉树临风,而我这缺少绿化。第二,你未满六十岁。满意了吗?”蓝瞳依然很冷漠,甚至是排斥,但是这种排斥又像不止是针对他的。

      “不胜荣幸。”蓝今跟着士兵离开,突然停住脚步,回头,“您诱敌深入那招实在很高。”

      “那并非我原创,我喜欢三十六计,稍稍发挥了一下。”

      蓝今哀叹:“原来是‘以逸待劳’的现代改良版。”真被古人玩死了,亏他还是中国后裔。中国先人,没事那么智慧,干吗?

      童

      他的待遇很不错,除了不能进入中央控制室,不能离开基地,当然还有不能进入她香闺。他可以四处走动,通常他都在玩古旧的虚拟游戏。已经十年没有这么轻松过,但是他并未完全松弛,他依然有所发现。

      她非常善于运用自己的优势。比如,同步传送早已普及,但每次演讲宣传,她一定会亲临现场,而且一定使用那个地区的母语。销魂美貌,动人嗓音,亲切母语外加她的微笑,很少有人不沉沦。所以,中央控制室人口基数牌的数字也日益减小。天空似乎更蓝,但是那美丽蓝眸始终看不到人性。

      完美如神,受人膜拜,为何跪在她脚下的人越来越多,她的微笑却仍只用来展示美丽?恶魔还是女神,但是无论如何她从来都没被放在人的位置。

      想着,已到了游艺房。推门而入,一室水仙花香。淡漠,却是绝对自由的,漫不经心的歌声宛如天籁在空气中徐徐漾开。她似乎经常听这首歌。

      但,她总是不能让人亲近。他觉得她虽然号召很多人,打着“美丽人生”的旗号,虽然她在基地放满水仙花,她听音乐。但她的眼睛是块寒冰而冰后好像藏着火,不仅烧痛别人,总有一天也会烧到她自己。这也是蓝今的直觉。

      因为在想事,他随意点到一个文件。然后,他就知道他看到了星际第一美人。

      金发光芒万丈,直直披洒腰间。肌肤雪白细腻,翡翠般璀璨的碧眼,更绝的是眉心一颗红色朱砂痣,浑然天成却增添无比美艳。穿着白色实验服,眼神就像纯白那么与世隔绝,事不关己的冷漠,却又非常自信骄傲。同是极端难以亲近的人,但眼神却与狄安娜不同。一时之间,他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但,的确不同。

      除却眼神,眼色,发型,朱砂痣这些细微差异,她其实与狄安娜惊人相像。五官相似程度绝对超过一般母女。可是,狄安娜的确没有她漂亮。因为,后面还有几张照片。狄安娜点着朱砂痣,直发,甚至用有色隐形镜片改变自己眼睛的颜色。普通人也许无法分辨,但是,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狄安娜。她的眼神欠缺那种高傲与自信,而且她的眼神不是冷漠。之前,他一直以为是,现在一比较才知道那是厌恶。她母亲根本无视世界,而她是厌恶世界。“但是,为何那么相像?”蓝今情不自禁地追问。

      “因为她是我母亲,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我的本体。”冰冷却绝对妩媚的声音,超短黑色军服上衣,配套的黑色修身长裙,卷曲蓬松的金发,披一件红色军大衣。一手撑在门上,一手夹着红色贝蕾帽。她才刚刚演讲回来,仍然异常美丽,但是眼神更加厌世。

      “你是克隆人?”无法置信地看着她,克隆人因涉及伦理道德,即使技术早已成熟,仍一直被历届地球政府禁止。

      “我是合法的。我母亲智慧美丽,所以非常自恋,不能容忍任何人亲近她。虽被封为星际第一美人,但一直很孤独。直到她发现了延缓死亡激素分泌的方法,她知道自己可以活得很久,而她刚过三十岁,开始觉得寂寞。她想要孩子。但是她怎肯让愚昧丑陋的男子亵渎她,她也根本不能让其他男子的劣等基因玷污她的血统。于是作为特别奖赏,她被允许克隆我。”

      “既然你母亲那么自恋,为何你和她还是有区别?”

      “本来应该准备多个胚胎。她太自负只准备了我,并且一次成功。可是,她的自负、才华还有美丽,使她的同事非常讨厌并且妒忌她。他们合伙修改了我的部分基因,只是小小变异。一颗痣,眼睛颜色的不同,但这都是母亲引以为傲的东西。她遗弃了我,理由是不美丽的小孩无需存在。而她因为我是她唯一失败的作品,她的骄傲受到伤害,她连职业也不要,神秘失踪了。”

      “暴殄天物。”长眉一挑,黑发遮住他眼神。

      “她果然不负‘玛丽亚’的圣名,巧合的是,她也是以处女之身孕育了我的生命,还用贞洁的‘狩猎女神’狄安娜给我起名以示纪念。”她微笑,但是蓝今看着她的金发,生平第一次觉得日光是冰冷的。

      “其实你爱她。”他看了看室内的水仙,一针见血。金色花蕊,碧绿叶子,白玉花瓣,是她母亲的样子,而且水仙据说是美少年迷恋自己水中倒影坠水而死所化。

      “我崇拜她。我曾竭力模仿过她,但是我只是她失败的倒影。”

      “崇拜是盲目的。”

      “惟其盲目,愈发纯粹。”

      口才一贯好,但他突然不想说什么。而她也不再说话。从刚才起就反复播放的旋律顿时变得突兀。美丽歌声在两人之间回荡,诡异,迷离而飘渺,却有种奇异的温柔与热情。他听出几句歌词“你是天的安排,你来填补空白……你不能去学坏……我怎能不宠爱……”这似乎,并不是一首情歌。

      “这是王菲送给她女儿的《童》。”淡淡一笑,点破迷津,但眼中却有什么东西闪耀,强烈而邪气。

      他知道王菲是几百年前最出色的华语女歌手之一,美丽冷漠,傲气自我,却对女儿宠爱有加,所以他隐约猜到她眼中是什么。他问:“难道,你都不能再爱别的什么吗?三十岁的生命,感情生活,一片空白,很不划算!”他固有的幽默永不会消失,即使现在是阶下囚,即使她的眼神有异。

      “缺乏母爱的小孩,有资格奢侈吗?”微笑反问,一朵凄艳水仙在她脸上徐徐开放。不知何时,枪已握在手中,并且射出子弹。

      漂亮侧身,虽早有警觉,她的动作仍是迅速地令他惊讶。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他赞美:“好身手”。

      “你稍胜一筹。”她仍微笑,也是真心夸奖,但手中的枪却没客气。杀气腾腾的蓝眸依然美得眩目。即使掌有全球生杀大权,她平时多是微笑着,眼中并没有嗜杀的残忍,只是厌世的冷漠。

      “我还没见到第一美人,死不瞑目。”他再次避开。

      “你不会等太久了。”微笑离开,离开前丢下句“我美丽吗?”

      蓝今拒绝做答。他的答案她早就知道,但是她要的不是他的答案。何止是他,世人的答案,她全不屑一顾。所有赞美的累加,消除不了她童年所听到的母亲亲下定语的杀伤力。

      天空

      因为被邀请,蓝今第一次走进中央控制室。基数牌定格在四十亿,她执政前人口的五分之一。她对着屏幕微笑,不转身,说:“黄河不再断流了。”

      “谢谢你的努力。”很真诚地道谢,黄河是每个中国人血脉的发源地。虽然浪荡如他,行走星际,从未见过,但汹涌澎湃在梦里。十年前,本来是有机会回来的,可他怕看到滚滚黄沙。

      “无需感谢。我并非为你。”她仍是不可亲近,头一转,看像窗外,说:“天空很蓝啊。”并不是赞美天空,只是陈述。

      “天空是红色的。”

      “哦?”她微笑,像往常一样并非快乐,只为展示她的美丽。他还是无法习以为常。那么美丽的笑容却非发自内心,真令人扼腕。

      “把天空当成胭脂盒,不美丽的人的鲜血成了你的胭脂,只因为你天生缺乏一颗朱砂痣。”

      “鲜血不是红得很美丽吗?点在我额上,是个好建议。”粉舌轻触樱唇,唯美画面,却暗示着她是嗜血恶魔。

      “撇开老不死的不说,那些婴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带着先天缺陷是痛苦的,不如死去。”无知地死去至少比被父母抛弃,长大后苦苦挣扎幸福。

      “那只是你个人想法,你不是他们。”

      “子非鱼,焉知鱼不乐?悲哀也一样。中国哲人千年前争论的问题。你我再争论千年也无解,何必?”

      “基因修改技术已很成熟。”而且不是所有父母都会抛弃先天不健全的孩子,你是不幸的例外,因为你根本算不上先天缺陷,但你母亲却是力求完美的自恋狂。这话蓝今却不便出口。

      “我痛恨。”三个字,尽显独裁者的威严,也暗示他适可而止。

      “你宣称拯救人类,但你并不喜欢人类,提倡‘美丽人生’的你的人生美丽吗?”

      “希特勒真正热爱德国,热爱德国人民吗?人类公敌的人生美不美丽又有什么所谓?”她并不缺乏自知之明,也不伪善。

      “原来,你痛恨这世界。花花世界很美好,大美人不要年纪轻轻就看破红尘。”这样严肃的结论与这样不正经的劝说也只能出自玩世不恭的浪子口中。

      “给我个喜欢的理由先。六个以上。我可以考虑。”她玩黑色幽默,但是蓝今相信她连自己也不喜欢。他无法忘记,初遇,她说她讨厌蓝色只因蓝色不是绿色。

      “恶魔很久以前曾经是天使。”他叹息。

      “恶魔只是被上帝遗弃的小孩。”她微笑,玩弄着水仙。“所作所为不过为了引起上帝注意,就像迷路的小孩大哭大闹只为了让母亲知道将她领回罢了。这才是千百年来邪不胜正的真正理由。”

      蓝今闻言,看着与她妙目同色的蓝天,无语,只能默默离开。水仙的香味是诡异的奇香,不容凡人亲近。

      偿还

      她立在中央控制室的外面,盯着室内。室内水仙娇艳无比,她所有的注意力却只集中在一把枪上。

      蓝今经过,见她专注,伸手在她面前晃,问,“什么美丽的东西?”

      “我母亲美丽的智慧。”她没有正眼看他。他就陪着她看,关键是那把枪吧,她母亲难道反对她?用什么手段?她母亲是生物学家,不是吗?

      她和他站了好一会,她都保持沉默。一队士兵过来,尊敬而整齐地向她行军礼。她眼睛一眨,微笑说,“我终于找到星际第一美人,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他顺着她目光,只看到士兵中有一位老妇,眉心有“x”伤痕,两道疤的交点是块黑色焦肉,像被激光烧伤,丑陋刺目。和当年的美丽判若两人,但蓝今认得她的表情,高傲漠然仍如同当年。

      “等一下。”他想抓住她规劝,明知她不会听,还是要说。她一跃,动作漂亮而迅速,但她的帽子滑落,长发落入他手中。

      “她是你母亲。”

      “我知道,中央控制室还放着她给我的‘死亡之吻’。她研制了促使死亡激素瞬间分泌的催化剂,用作武器对付我。我也就顺藤摸瓜,找到她。”美目仇视地盯着他,逼他放手。

      “她给予你生命。”他仍不放。

      “给我并不美丽的皮囊,再毁弃其中丑陋的灵魂,而且洋洋自得,现在又要瓦解我的强大。我要她什么,她又给我什么?”她愤恨地用一把匕首割断被握住的发束。执意前行,她的红色贝蕾帽被她践踏而过。蓝今被挡在控制室之外,惊讶她居然持有那么古老的武器。

      “母亲,我美丽吗?”笑容颠倒众生,但一如既往,没有喜悦的成分,更别说母女久别重逢的惊喜。

      “不及我当年。”镇定而绝对的自信。

      “美女不提当年美。我伟大的母亲,您终于也会有老的一天。您也终于不再美丽。”狄安娜盯着她看来远远超过她真实年龄的面颊,费力想找出当年那个丽人的影子,却不得不徒劳地放弃。“我一直努力要证明我是美丽的,并将您的理论发扬光大。但是就在全世界都公认我美丽的时候,您还要亲手给我补上一刀,这才是伟大的母亲。”她的手上出现了那把利刃,眼神与平时大异,那层长年笼罩蓝眸的寒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悲哀与疼痛,但是她的蓝眸为何又像要燃烧起来?

      “‘死神之吻’的杀伤力是当然的,那是我的作品,为了瓦解你的组织。”依然是自信无比。

      “是,您很伟大。”突然抱紧母亲,同时手中尖刀一点点推进,刺穿她心窝,狠狠扭动刀柄,温热的鲜红液体缓缓而出。狄安娜微笑看她,一手抚摸她胸口,动作缠绵轻缓宛如春风拂柳,温言软语,“我不能击败您,但我为我能刺伤您而感到高兴。心痛的滋味如何?母亲,我一直想让您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 鲜血从玛丽亚口中溢出,迫使她不得不中断。

      “是啊,自从造出我这个丑陋的失败品。”狄安娜接过话,柔声嘲笑着,同时将匕首扎得更深。“母亲大人,你说过用最原始的兵器杀人是古老而庄重的仪式。果真没错。这么白皙的肌肤,鲜血美丽得光彩夺目,就像你最引以为傲的朱砂痣的颜色。”赞叹着轻轻拔出匕首,举在半空中,翻来覆去把玩,拿出一方白巾,微笑擦拭上面美丽鲜艳的红色。血缓缓流着,顺着匕首铭刻的纹路,散入空气中。

      她又对母亲说,“我的手法很完美,你可以瞑目,而且我特地在印度盖基地,是因为你说过泰姬陵是最美的坟墓,我一直等着这天。”

      “我不能瞑目。你是我的心痛,但不只因为失败,更因为你宣扬你的理论时寂寞而仇恨的微笑。我因此毁掉了朱砂痣。”苍老的手费力地抚摸她的脸颊“你不如我美丽,甚至是我失败的作品。但你是我女儿。我想瓦解你的组织,只为让你解脱。你已……”她的话还没说完,手却无力地下垂。

      一瞬间的错愕,支离破碎的幻灭,已经染上热血的残酷凶器从狄安娜修长手指滑落。难以置信,她完美冷漠如神的偶像原来根本脆弱得不堪一击。她究竟凭什么击败她深爱的敌人,不是依靠玛丽亚赋予的美貌,不是依靠玛丽亚遗传的聪慧,甚至不是她本身的实力,而是玛丽亚对她的爱,仅仅是凭这一点她就大获全胜。爱,竟然超越一切科技,成了她残忍屠戮母亲的终极武器。这是一直以来的目的,是夙愿!

      为什么,实现了,却仍然无法喜悦?将来,要如何?战胜她居然是如此轻而易举,多年的努力并没有想过会成功,所以从没考虑过谋杀母亲后的下一步。这样的结果,真的是她所企盼的?也许,她只需要那句遗言,而不是其后必然的死亡。

      “妈妈?妈妈!妈妈……”第一次不再疏离地称呼玛丽亚母亲,而用了人世间最简单却最亲切的名词。她像只幼兽,扑向倒地的母兽,美丽蓝瞳洋溢着无助,畏惧,惶恐,还有一些狰狞与无辜。她周身笼罩人性的光辉,不再是嗜血破坏的恶鬼,也不是被膜拜但高高在上的神。那两者都是不可亲近的,她终于做回人。

      她人生的目的,她的精神支柱,她唯一的爱也是唯一的恨,她已亲手毁灭,但是不是遗憾的终结而是一种幸福的圆满。她俯身捧着妈妈的头颅,虔诚亲吻朱砂痣的遗迹,悲痛而欢乐地低语,“这样很好,冰凉的温度比因为远离而没有好,妈妈,你再也不能丢弃我了。”

      她突然抬头,拿起放在一边的枪,对准眉心。脸已经变得平静,幻灭后的释然与轻松,孩子回家似的愉悦与心安。

      “不要。”蓝今想阻止,无奈无法破坏中央控制室坚固的材料,只能看着她对他微笑,然后扣下扳机。他被那个微笑震慑,没有凄绝,没有暴戾,只是自然温和。就向一切是该走到这一步。月亮已碎了,水中的倒影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他实在没有阻止的理由,她们都喜欢这结局。既然无法淡忘,就相拥毁灭,胜过相互长期折磨,一起解脱,唯一的最好选择。她一直是明白这一点的,很可惜许多人都不能领悟,连他也一时迷惑。

      “死亡之吻”亲吻她光洁额头,她一直期望拥有朱砂痣的眉心出现红色洞口。她母亲的天才诱使死亡激素分泌加剧,她体内的细胞以原来亿倍的速度分裂。生命的动力被挥霍,她在一瞬间老死。她曾经轻灵的身体失却重心,海潮般的金发像无根的稻草在烈日下退色,在空中凄然起舞,宛如美人鱼化为泡沫前的海中舞蹈,温柔蚀骨,痛入心扉,而稍纵即逝。

      她缓缓倒在母亲身边,带下一盆水仙花,水晶容器粉身碎骨,水痕和血渍蜿蜒一地,血浓于水,却又被水稀释,触目惊心。但她们的鲜血互相融合,再不排斥。她们将永不分离。迷路的小孩终于被母亲发现,找到她的路,可以安然回归。

      她已苍老的脸满脸血污,但那么平和的微笑,像幸福的婴儿在母亲怀里,由心而发。这是蓝今自认识她以来她最美丽的微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来,当狩猎女神放弃凶器,也可以如此安详。

      只一墙之隔,听得见,看得见,偏偏无力阻止,眼睁睁看它坠落,破碎。就像她,盛开在彼岸的艳丽奇葩,只能看见,始终不能亲近。他偶然误入仙境,见证她主演的精彩,再绮丽的情节,再美丽的人物,他只是旁观,终需离开。

      看着自己手上的一缕金发,已经结束了吗,这是奇迹的唯一证据?从此再也没有“狩猎天使”,再也没有“阿修罗”,没有“新纳粹”,也没有她。

      “领袖……”许久,她的手下才从惊恐中恢复,蜂拥而至,秩序混乱,空气中浮漾着水仙淡若游丝的温馨香气,蓝今趁乱离去,他不过目睹了他职业生涯中的另一场死亡。

      过眼云烟

      公元2367年,蓝今在冥王星观看宇宙间一场异常绚丽的烟火。

      那是地球的爆炸,波及面极广,而月球更是首当其冲被整个毁灭。因为人口再次膨胀,过分开采地热能,还是不够使用,人类就加速地核反映,后果就是如此。别了,黄河,别了,恒河。别了,月海。

      一切都过去了,谁对,谁错,错了,对了,又有什么关系?烟消云散,而他就靠着月球政府的大笔酬劳,安逸活在太阳系尽头。作了一切的最后见证。毕竟,历史上,荆轲并未给燕国带来好运,反而加速了燕国在秦国的报复下灭亡。月球怎会忘记了狄安娜的另一个身份——月神。有她的守护,才会有月球。天使被猎杀还会有什么天使禁猎区?

      “好美的烟花。”放下超级天文望远镜,童音兴奋赞叹,显然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简简单单的回答后面隐藏着小女孩无法理解的深刻悲哀。

      “那么,我美吗,爸爸?”金发蓝眸的小女孩轻轻牵动他防护服的衣角。

      “当然,我的宝贝,你虽年幼,却背负着‘星际第三美人’的重担。” 就算人类没多少漏网之鱼,她的美仍不容置疑。

      蓝今抱起她,隔着彼此的面罩亲吻她额角。看她胸前的项链上缠着的几缕已略有些退色的金发,有点担心地察看她的维生设备,害怕只要有一点点疏忽,冥王星的寒冷就会让她变成下一个美丽传说。

      “谁才是第二美人。谁又是第一美人?”好奇宝宝不依不饶。

      “很久以前的事了。”

      “好事还是坏事,好人还是坏人?”

      “没有好坏,只有不美丽的故事,很美丽的人。”

      “像水仙那么美吗?可惜我都没见过水仙,为什么那种花只开在地球上?”

      “因为那是她的故乡。”外星人的基地,只有他们的家才会有合适人类的温度,有他们赖以为生的空气,以及他们脆弱的消化系统可以勉为其难地接受的营养液。当然,这一切都是蓝今所购置的代价不菲的生态循环系统差强人意的成果,怎么还会奢望花?那只是“美丽人生”的装饰品。

      “好,我们回家。这面具让我不舒服。”

      微微惆怅掠过蓝今心头,回家,哪里才是他们的家?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凡是中国人都熟悉的诗篇,永垂不朽的诗篇,但是,明月在哪里?故乡又在哪里?

      “爸爸,想什么?”

      “你最美丽。”他抱起她,迈出没有退路的脚步。当然再也没有明月,但他有最美丽的女儿叫做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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