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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卿云仙(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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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云仙他这是怎么了?”
“刚才不是挺横的吗?”
“南境第一废君,果然名不虚传。”
“我看啊,是被那魔头弄坏了身子……”
“事情还未清楚,诸位请不要妄加评论!”
人声聒噪,可笑又烦人。
燕然将夫子护在怀中,捂住他的耳朵,不想让他听见堂中这些污言秽语。
“都给我闭嘴!”
众人一惊,谁!这么嚣张?
燕然缓缓抬头,转脸朝向那群嘴巴不干净的人,他双眼虽蒙着锦带,却仿若藏着雷霆目光。
牧也在真正看清燕然那半张脸时,心停跳了一拍。
他是现场少数见过卑禾羌海仙尊的人,这个少年,当真与那人长得太像了。
燕然压低着嗓音说道:“我夫子……素来喜静,不喜聒噪,诸位闹了这半日,请回吧!”
“你个毛头小子,区区一介凡人,诸仙家议事,有你说话的份吗?”
“我再说一次,都给我滚!”少年朝着方才说话的那人吼道,表情狰狞,白色锦带下,藏着万千戾气,“此刻不滚,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周身升腾起一股邪门的火焰,灼热的,滚烫的,骇人。
“南……南明离火!”其中一人惊吼道,“他……他根本不是凡人!”
“是……是那魔头重生了!”
所有人乱成一团,纷纷拔剑,寒光历历,齐刷刷、整齐划一地指向那红衣少年。
“好个卿云仙,好个云夫子,果然在天台山藏了个大秘密!”
“不好!”卿之明急着从阵中脱身出去,正待要飞身去解围,忽觉一团肉呼呼的球冲了进来,扑到了燕然身前。
竟是个女娃娃!
“我燕哥哥是个好人,你们才是坏人。”宁萌张开手臂,手里拿着那把金羽扇,一副要决一死战的架势。
立马有眼尖的认出了那金羽扇乃上古神兽朱雀的羽毛所制作,吼道:“区区小娃,怎会有这等灵器宝扇!”
“哈哈哈哈哈……”人群外传来放肆的笑声。
“我家夫子素来乐善好施……”这声音来自于慕云居门外,隔着层层人墙,却洪亮清晰,十分有力,“出手大方,高兴时赠些金羽扇、火灵石出去,有何奇怪?”
众人闻声望去,屋外无他人,只有那位一开始就举着戒鞭跪在雪地里的侍从。
正是文鳐。
因他瘦小又单薄,似在受罚,一开始无一人注意到他。
文鳐道:“看到用南明离火的,就说是魔头重生,那看到用这金羽扇的,难不成就是当年的战神重生了吗?”
“诸位,请抬头看看天!这天空,乌云卷席,大有黑卷云将来之势,就此推断,是不是那千年前已被屠尽的青龙余孽也重生了呢?”
众人一时语塞。
“这两个孩子都不过是凡胎肉|体,只因比常人根骨好些,夫子疼惜,赠其灵器灵石,有何不妥吗?”
“金羽扇也就算了,那南明离火岂是常人能使的?”一小道反驳道。
“燕小公子天生身骨尽断,夫子从火灵石中引南明离火为其锻骨近十载,若诸仙君也如此这般受南明离火锻造,相信也能操控此火一二。”
“竟是如此!”
“莫不是真的弄错了?”
“这……这真是荒唐!”
“我家夫子早已隐姓埋名,远离尘世,隐居这人迹罕至的天台山,终日与岐黄、草木为伴,不扰世,不问世,但求救济伤残,了度残生,诸位,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这位燕小公子,乃十二年前夫子受花羡君所托救治的一个病人。今日,诸位仙君纵要找这小公子的麻烦,也当去问问那花羡君,何必缠着我家夫子?终不过受人之托、还人之情罢了。”文鳐一字一句说着,却依然纹丝不动地跪在雪地里,双手高高举着戒鞭。
“受人之托,还人之情……”燕然心中一阵痉挛。
“不论如何,这位燕小公子都是我小叔叔的客人,自然也是我卿之明的客人,请诸位仙友,好歹给南境一点面子。”
“是呀是呀,今日之事,是有点过了。”
“管他是卿云仙还是云夫子,是受人之托还是暗自私藏,总之,这两人不干不净,肯定有问题!”
“啪”的一声,一条火龙般的鞭子抽在那人脸上,登时皮开肉绽、惨叫不迭。
“你这张嘴这么不干净,不要也罢!”燕然手掌一翻,那燕云鞭又是一鞭下去,直将那人的嘴抽得稀巴烂。
“燕不桀!”文鳐厉声吼道,眼中已全是血丝。
“竖子狂妄!”
“好个歹毒的浑小子!”
卿之明忙挡在前面:“诸位仙友,请冷静!请冷静!燕公子是一时冲动,也怪这位仙友口无遮拦……”
“哈哈哈哈……”文鳐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诸君好生奇怪!大家请看看慕云居柱子上钉着的那群刀客,就在方才,这群人还在诸位眼皮子底下公然行凶,如此不管不顾,我倒是怀疑他们才是与那魔头有关的人。”
“诸位仙君不去审问凶手,倒要与一个毛头小瞎子耗费时间,不好笑吗?”
“这位小仙君,说得倒是有理。”
“可不是吗?”
“是呀是呀,审讯那群刀客要紧。”一位女仙盯着红衣少年那俊美的侧脸,再看看那群凶神恶煞的刀客,确实更愿意相信后者才是与魔头有关系的人。
“这群刀客确实来得蹊跷,确实可疑,确实要查,但是……”牧也盯着燕然瞧了一会,欲言又止。
“素来听闻楼兰大公子牧也君为人坦荡、刚正不阿,实乃西北境第一侠义君子,审讯刀客这件事情,就拜托您了。”文鳐依然举着戒鞭,目不斜视地说道。
那牧也听得此言,只得回一句:“却之不恭。”
由于实在好奇,便又问文鳐:“小仙君,为何一直跪在雪地里?”
“家事。”文鳐只吐出两个字。
牧也不便多问,摇摇头,化出一把流星锤,拖着那让人颤栗发抖的审讯凶器,朝那群被钉在柱上的倒霉蛋走去。
“给我拽下来!”
众人很快围了过去。
卿之明松了一口气。
“小叔叔怎么样了?”他抚上卿云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文鳐君,小叔叔烧得厉害,你快来看看他!”卿之明大声唤道。
文鳐仍高高举着那道戒鞭,并未挪动一分,道:“启禀小少君,恕文鳐无能,实在无力回天了。”
这是唯一一次,文鳐放弃了医治夫子。
“文鳐君……”燕然声音已干哑。
“你说什么!什么叫无力回天!”卿之明静若皓月的浅眸里,已闪烁出了水光。
文鳐闭上眼睛,不再回应。不争气的眼角,却分明沁出了一滴泪。
“老祖宗,老祖宗一定可以救他!来人啊!来人啊,去请老祖宗!”卿之明慌忙令道。
“小少君,晚了!”文鳐道。
“什么晚了?你什么意思!”卿之明道。
“燕然,带夫子去神衣树洞吧。”那文鳐表情淡淡的。这是夫子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情。
“神衣树洞?”燕然声音哽塞。
“夫子在那留了一样东西给你。”文鳐道,“谁也不要跟去,就你们俩。”
“可是夫子的伤……”
“去吧,去了你就知道了。稍后这群人回过神来想要审你,你就走不掉了。”文鳐道,“书架顶层的那个盒子非常重要,一并带去。”
“好,多谢文鳐君。”燕然将那羊脂暖玉凌霄花盒子攥在手里。
那盒子里的东西似乎感应到了燕然,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苏醒。
“夫子,我带你走。”燕然抱起怀中人儿,化作一道红光,消失了。
慕云居外,雪地里,文鳐君依然笔直地跪着,只听他兀自说道:
“南境蓬莱,文鳐,谢少君再造之恩,今生护主不力,以请死罪。愿少君,心想事成。”
***
昏迷间,卿云被燕然抱于怀中,早已灵魂出窍,神思渺渺。
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幽幽之魂,莽莽撞撞,不知闯进了何处躯体。
但听有人在耳边唤道:“卿云,醒醒,我们快到家了。”
“卿云?”
“云儿?”
这……这是……这是他的声音?!
“卿卿?”
“嗯……”卿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却发不出更多的声音,但觉摇摇晃晃、吱吱呀呀。
“卿卿?”那人轻笑了一声,又道,“你莫不是喜欢我这么唤你?”
“卿卿,别睡了,快起来,我们快到家了。”
“卿卿……?”
卿云似乎被困住了,困在这具发烫的躯体里,他努力想睁开眼睛,想看看他,想回应他,无奈周身滚烫,酸软无力,脑中一片混沌,眼皮似有千斤重。
“我早已吩咐厨下准备了你爱吃的,你一定喜欢。”那人柔声说道。
“这雪下得愈发大了……知道你惧冷,我已让人在暖阁里添置了暖炉、暖被和手炉……”
“阿郎……”卿云使出浑身力气,方唤出这一声,睫毛颤了颤,像扑腾的蝴蝶,却依然无法睁开眼睛。
一直自顾自话的人儿,忽地愣住了。
阿郎,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唤他。
自古以来,蓬莱人只唤自已最亲近的男子为“阿郎”。唤了“阿郎”的名,就是“阿郎”的人。
曾几何时,他嬉皮笑脸地逗他,央求他唤他作“阿郎”。
可那时,纵是他软磨硬泡,卿云始终没有如他愿。
上辈子,从未曾如此唤过他,哪怕一回。
而如今,在这似梦似幻的场景里,在经历了三百多年的折磨之后,卿云却毫不犹豫地唤出了这一声。
“你再唤一次……”那人眼中闪着星星,“再唤一次,我爱听。”
睡中人儿动了动唇,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卿卿?”那人倾身趴于榻前,盯着睡中人儿潮红的脸,觉得着实可爱又可怜,一时心动,俯身在他额间,吻了一下。
“怎么这么烫!”他终于察觉出了异样。
正欲起身,不料却被怀中人儿,一把拉住,红唇微启:“别走。”
浓密的睫毛颤动着,长长的眼尾染了红,楚楚可怜,让人生出一种想欺负他的感觉。
那人垂首凝视着他。
卿云感受到了那灼灼目光,他努力地想睁眼,却被一个柔软的唇吻了回去。
那人吻过他的眼,他的鼻尖,而后落在唇上,初时如微风细雨,而后如狂风暴雨。
卿云闷哼一声,他以为自己在梦中,可这触觉,却真实得可怕,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这具躯体。
“你醒着的吗?”那人终于舍得放开那半睡半醒的人儿,他察觉到卿云身上的热度,用脸贴了贴他滚烫的脸,“怎么回事,怎么这么烫!”
“来人!”他焦躁地喊道。
“仙尊有何吩咐?”马车外的近侍回道。
“怎么还没到!”
“禀仙尊,按理说应该到了,不巧遇上了白毛雪,眼下风劲雪大,实在是找不到路了。”
“迷路了?”
“是……是的!”
“混账!迷路为何不早点来报!”
“属……属下该死,属下见仙尊与少君正在休息,不敢打扰,请……请仙尊责罚!”
“给我取一包雪来!”
“啊?”
“聋了吗!给我取一包雪来!”
“哦……哦哦。”
稍顷,那随从颤颤巍巍地递进来一包松松软软的雪。
卿云晕得厉害。
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过后,只觉额间一凉,脑中瞬间清明了许多。
“好受些了吗?”那声音关切地问道。
“嗯。”卿云应了一声,想要睁眼看他,却怎么也抬不起眼,只看到一个高高的黑色身影。
“是我不好,让你生病了。”黑衣青年自责道。
忽听“嘶”的一声长鸣,似是前方有东西拦住了去路。
马儿受了惊,车队骤然停下。
马车亦被腾空高高掀起,复又重重摔下,“当啷”一声,四个车轱辘正中折断。
又是砰砰几声,哐啷几声,不知是哪里散了架,终是停住了。
卿云被那人稳稳搂在怀里,并未觉察晃得厉害。
“谁人拦路,报上名来!”
马车外只有呜呜咽咽的风雪声,无人应答。
“我去瞧瞧,很快回来。”黑衣青年轻声说道,将锦被紧了紧,温柔地将怀中人安放在车中榻上。
卿云此时已可以动一动小手指,他勾住了那人的衣衫。
那人先是一惊,随后又喜,端起那只手,在那雪白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放心。”他低声说道。
又将那锦被仔细捏捏紧,一切稳妥,方掀起马车帘子,踏雪下了车。
车外尸横满地,一片狼藉。
随行的其它人,均已死尽。
但见风雪中,立着一人,目光如炬。
“千山客?”黑衣青年脸色暗沉。
“恭祝卑禾羌海仙尊,初登神位,仙府落成,佳人入怀,三喜临门,可喜可贺。”千山客笑道,“多日不见,我的好师弟,莫不是把我忘了?”
“来就来,你整这一出,是做甚?”黑衣青年道。
那千山客并不回答,只往马车中一瞟,嬉笑着:“给你送了一份大礼。”
“你做了什么?”黑衣青年心中一沉。
“助你一臂之力咯,为你的心头好,下了点药,此刻,他正饥渴难耐,等着你呢。”
“你!”想到方才卿云浑身发烫、满脸潮红的模样,青年终于明白了,怒斥道,“简直无耻!”
“我无耻?行,算我无耻,那请仙尊您回避一下,换我来。”千山客扶了扶腰带。
“山鬼,出!”黑衣青年怒吼一声,但见一道红光闪过,山鬼如森森利鬼,朝那嬉笑的千山客猛劈过去。
千山客一闪,两人之间的地面,立刻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呦,初登神位,就与故人刀剑相向,这么快就想把自己摘干净了?”那千山客笑得很是灿烂,“我还什么都没做……这就舍不得了?”
“不许动他!这是我的底线。”黑衣青年恶狠狠地说道,伸出一只手,“解药!”
“不好意思,无解药。”那千人客笑呵呵说道,“这是我新调制的,还未来得及调制解药,这可是独一份的,整整一大瓶,全送给你的心头好享用了。”
黑衣青年脸色铁青,高擎山鬼:“找死!”
“我劝你省点力气,此刻与其同我厮杀,还不如去与你的心头好行巫山云雨之事,为他解了那药性。”
“顺便提醒一句,我这药可是很烈的,若未及时解了,他心脉尽断,可不能怪我咯。”
“滚!”
千山客狂笑道:“你看看你,这恶狠狠的样子,呆会你就会感谢我的。我这整整一大瓶药啊,任他是千年冰山,高岭之花,也能化成一身酥骨,雌伏于你。春宵一刻值千金,劝君快入红罗帐,切莫辜负了我的一番美意。”
“说了这么多,最紧要的差点忘了:你我大业未成,前途凶险,请君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我们之间的交易!哈哈哈哈……”说罢,千山客飞身一跃,如夜枭般消失在茫茫雪原。
四下回归沉寂。
唯有,那残破的马车里,传来一声软糯的呼唤:“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