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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柳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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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柳巷,心境一时变得有些迷离。
街道两边的灯笼在时间的蹉跎下变得破损堪旧,往日宁静平和的小巷因为失去了庇佑而变得清冷、破败。一阵冷风猝不及地防钻进小巷,狠狠地刮过那一排瑟瑟破旧的灯笼,灯笼被风吹得惶恐不安的左摇右晃。
我把被风吹起的碎发别到耳后,拢了拢风衣,藏在大衣里打了个冷颤。
天凉了。
“这里的人......好像变少了,”我指着街上星星点点的路人,好似待客不周般歉意道:“以前,没这么冷清的......”
我指着几处空荡荡的街道,难过的跟他们描述以前的样子,跟眼前完全不一样的样子——
“那个摊口,那个树下,还有那个草亭,以前每天都会有小孩子在玩耍。”
“这里以前有一个馄饨摊,从早摆到晚卖到很晚那种,馄饨老板人特好,经常请我吃馄饨......旁边偶尔会有一个画糖人的老人......”
“还有,这些,这些灯笼晚上会发光,会把柳巷照亮,非常漂亮......”
顾念项和盛重颐站在巷口,双双很有礼貌得看着我,听我声情并茂地比划、介绍,然后默契地都露出一脸遗憾,无法共鸣的表情。
我伸了半截手,本来还准备再介绍下那家酱店,看见他们的表情一下子觉得无趣便止了声,硬是改了伸手方向,朝他们招手:“走吧,快到了。”
顾念项侧头和盛重颐耳语了几句,盛重颐连连点头,然后转身走了,转身之前,甩给我一个冷淡的眼神......他在冷笑我的声情并茂。
他......还在生气。
出门前,我去找了盛重颐道歉,我坦诚地告诉他,顾念项迟早有一天会杀了我,等到了那一天,他身边就连我都没有了,该有多可怜,如果,如果你能在他身边陪着他,他或许......会好一点。
盛重颐的眼底堆满了红血丝,他惊诧我说的话,更愤怒我说这样的话,良久沉默之后,他满眼不甘地瞪着我,咬牙切齿的手我脑壳有包。
我愣了半晌,盛重颐说我脑壳有包??
盛重颐的眼睛越来越红,他沉着脸,喑哑艰涩的回道,我是喜欢......但我没本事......你说他会杀了你?好,那我请你,请你在他杀之前,对他好一点,对他好一点吧......
盛重颐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我叹了一口气,我对顾念项有这么差吗。
顾念项淡淡一笑,向我走来,他高大的身体挡住了迎面的冷风,我等着他走过来,就像这几年理所当然的等待。
顾念项:“那家店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揽过我的腰,将我半搂在怀里,右手绕过后腰握住我冰凉的右手,左手指了指那家酱店,我僵硬迟疑了一下,就从善如流的接纳他的亲昵,眼睛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卖酱的,麻酱、咸酱、甜酱,有时还会卖一些应季大酱。”每年冬至,我都会去他家买两罐麻酱,回家和薛顾一起吃涮羊肉。
顾念项收紧了下右手,鼻腔里发出一声微妙的冷哼,微不可查,等我转头看向他时,只看到一张精致漂亮的脸,一双温情柔和的眼。
“顾念项,”我轻轻推开他的怀抱,侧身与他面对面站着,“等事情都结束了,我们回天津,我继续读书,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顾念项:“......好。”
我看见他微微张嘴,难以启齿般顿了又卡,卡了又顿,强撑着淡定温和的表情,勉强着从嘴里吐出一个模糊的字,然后我开心的笑了。
我很满意顾念项的回答。
我拉着他,起了兴趣,一边走一边介绍关闭的店门以前开的是什么,介绍哪家糖油饼还不错,哪家面很好吃,哪家成衣好看,哪家店薛顾经常光顾......
顾念项不笑,也不恼,他依着我吵吵闹闹,听着我说起柳巷的点点滴滴,我们看上去就像热恋里的情人一样,浓情蜜意,无话不谈。
等到了薛府门口,我指着来路两旁的灯笼,既是炫耀也是眷念地说道:“那灯笼,是我来柳巷那年薛师挂上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灯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亮着,到现在,也还亮着......”
“是光。”
顾念项说:“这灯笼外罩由特殊的材质经过化学的特殊处理制作而成,它一直都在发光,白天吸收了光源,晚上就会显得更亮,周而复始,往复循环,除非将灯笼撕成碎片,否则......它是不会‘熄灭’的。”
顾念项平静的解释着,他看着那两排灯笼,微微眯了眯眼睛,脸色逐渐苍白,嘴唇也像覆了一层霜,我胸腔一紧,急忙收回视线,唤他:“降温了,我们进去吧。”
顾念项若无其事地将我揽近身边,一如既往地温柔:“嗯。”
薛府什么都没变,一如我去年仓皇离开前的样子。
书桌上最后一次练字的宣纸还摆在那儿,被踢翻的火炉已经扶正,炉子里的炭灰也已打扫的很干净,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敢踏进这间书房。
现在,我站在这里,眼前又浮现出了那日的场景。
争吵的声音,过激的言语,不甘地追问,拼命想从脑海里挖走的记忆是如此清晰;我是如何崩溃,薛顾又是如何看着我崩溃,美梦破碎时割裂骨肉的感觉是那么痛苦。
原来,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
顾念项站在书桌前,拿起了那张宣纸,打量起上面未写完的字,“愛”。
顾念项:“你的字?”
我点了点头:“嗯。”
顾念项轻嗤:“字不错,可惜,没写完。”
我苦笑道:“这个字太难写了,我练了好久都练不好,差一点就写完了。”
顾念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拿过茶壶往磨盘里倒了一点水,慢条斯理地研起了磨。
许久不用的笔墨纸砚一尘不染,没有半点封尘的痕迹。
研好墨,顾念项随便挑了只毛笔,沉声道:“无妨,剩下的我来替你写。”
苍峰有刃,刚劲有力,行书如流水,落笔如生辉。
顾念项的字比我坚韧,比我柔软。
一半婉约一半豪放,这字有两个人的字迹便不成一体,却意外是好看的。
我站在书桌对面,反向看他提笔落笔,他低头时脸的轮廓、眉眼、睫毛是那么相像,那么好看,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仿佛看到了薛顾......
我看着完整的字,思绪万千,忍不住道:“你和薛师好像.....我是说,你的字和薛师好像。”
顾念项:“是吗?”
顾念项放下笔,指尖拂过宣纸上“愛”的上半部分,一边描着横竖撇拉,一边问我:“你觉得,我很像他吗?”
我摇摇头:“你更像你自己。”
顾念项手上一顿,指尖刚好落在刚刚补写的笔划上,描摹得下一划会沾上未干的墨迹,然他拂开了手,他捏着宣纸的上面两角,朝我的方向倒过来,抬头看着我,又问道:“如何?”
我站得更近些,仔细斟酌过后,回道:“你写的比我好。”
顾念项:“喜欢吗?我教你。”
我抿嘴不言,他就招了个小厮进来,吩咐小厮将字裱起来,挂在这书房里。
这是薛顾的书房,他父亲的书房,挂这个字?我和他“共同书写”的字。
我睫毛一颤,掩耳盗铃的从宣纸上挪开了视线。
天黑后,盛重颐回来了。
外面飘起了小雨,盛重颐的肩上蒙上一层雨雾,发梢也湿漉漉的,顾念项提前让厨房煮了姜汤,盛重颐前脚刚进门,后脚厨房就端来了姜汤。
那姜味我隔着厚厚的门帘都闻到了,那汤色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药汤。
我接过姜汤,搁到盛重颐面前,完全是求和的讨好道:“顾念项特意吩咐给你熬的姜汤,驱寒的,趁热喝。”
不得不说,顾念项三个字对盛重颐百试不赖,一听是顾念项特意为他做的,阴沉的脸一下子就晴了,嘴角也忍不住得上翘,但表面上还端着。
盛重颐咳了咳,想表现自己勉强接受我的示好吧,动作眼神却掩不住的迫不及待,一碗热乎乎的姜汤,细品慢咽地愣是喝出了佛跳墙般的美味。
喝完姜汤,盛重颐一脸心满意足:“一场秋雨一场凉,顾少心细周到,我正好渴了。”
介于刚惹过盛重颐,我也就不敢再怼他了,只心想默默地想,渴了喝姜汤,不嫌辣喉咙吗?
盛重颐环顾了下屋子,问:“顾少,人呢?”
我吸了吸鼻子:“他在书房。”
“书房?”盛重颐皱了下眉,又马上舒展开,“我过去找他一下。”
我拉住他:“等等,你外套湿了,先换身衣服再去吧,离晚饭还有些时间,他应该一直都会在书房的。”
盛重颐想了想,摸了一把脑袋上的湿毛,好像这才感觉到头顶冷冰冰凉飕飕的,便起身应道:“行,那我先回屋换衣服。”
薛家管家很有眼力见儿的站在门口,闻声微微侧身,从外面撩起了帘子,向里面的人说道:“五爷,房里已经备好热水和换洗的衣物了,您跟我来。”
盛重颐被帘外的人吓了一跳,突然冒出一个人。
我起身介绍:“这位是薛府管家。”
盛重颐打量了下眼前这个中年人,惊吓换成惊叹,突然伸出手,道:“你就是柳巷薛府的管家?......幸会。”
管家谦逊有礼,不卑不亢的和盛重颐握了握手,回道:“五爷,幸会。”
先前,我以为是顾念项提前向管家打过招呼,薛府这才提前准备着。可等我和管家聊了之后才知道,薛府这一年多一直都如薛顾在时一样。
管家说,薛顾临终前留了足够的银钱,嘱咐他在我卖掉这里之前,薛府一切照旧,等卖掉的时候,剩下的钱就做大家的遣散费。
薛顾曾说过,这里是我们的家,永远的家。
卖掉这里?卖掉这个家吗。
我的心绞疼得厉害,这偌大的薛府什么都没变,只是失去了“家”。
我失魂落魄地推开书房的门,看见曾经凌乱失控的一切都已物归原位,那些疯狂混乱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无可奈何的笑了。
就算都过去了,就算都结束了,我还是。
不可自拔的思念着,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