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之華》使君无患百忧解

1、第 1 章

　　今天天气很好。

　　所谓「天气很好」，在地府的定义，自不同于人间的阳光普照、鸟语花香，而就只是没有刮风、没有下雨、没有层层乌云堆栈半空导致伸手不见五指，也没有行雷落冰雹打得乒乓作响人人哀嚎罢了。

　　皇家联谊会领地内的气候变化，与一干成员的心情有莫大干系，例如刘邦被吕雉捉奸在床，除了大汉宫范围会冬雷震震夏雨雪之外，其它地方也难免受到影响，例如当时在草原纵马驰骋的忽必烈，便险被天外飞来的响雷劈中，连人带马烧成蒙古烤肉，气得他纠众上门兴师问罪，差点酿成大祸。

　　可见这样普遍天气好的情形，在皇家联谊会中十分难得，所以众地府皇家联谊会成员们公认最无聊、最冗长、最不知所谓的聚会──嬴政训话，只能挑在这难得的日子举行。

　　天空蒙蒙的亮，秦王竖立的石刻在浑天殿前投落巨大的阴影。三十年一度的帝王分会分会长交接典礼即将开始，帝王分会的成员们无不挂着阴沈的脸，鱼贯进入会场。

　　嬴政身为地府皇家联谊会永久会长，分会长交接这等大事自不能缺席，而每逢各式集会，就是嬴政发挥其平生王霸之气，教训一干君王的时候。明明就是简单的交接印玺、清点帐目过场程序，偏偏被他冗长的训话搞得欲罢不能。加上他诘屈聱牙的秦地方言，只有刘邦一人听得明白，刘彻也只勉强听懂七成，其它李姓、赵姓、朱姓、爱新觉罗等帝王根本不知他说什么鬼话，不过顾虑他地宫十万雄兵威胁，才勉强列席给他几分薄面而已。

　　会场位于浑天殿的「用九」厅，意取干卦用九爻辞「见群龙无首，吉」。据说是留侯张良的提议，因干元用九有「慎独而能群」的涵义，简单来说，就是劝谕众帝王来到地府守选，应当各安其份，彼此尊重，平等互惠，你好我好大家好。毕竟大家生前都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文治武功称雄一时，来到地府若不收敛昔日霸气，你争我吵搞得联谊会永无宁日，届时苦得也是自己。

　　所以嬴政每每欲为群龙之首，想当然尔会激起众帝王的反弹。

　　「＊＆︿＆＄＊＊＃︿＠──！」

　　众家帝王按照秦汉礼节席地而坐，南向主位由永久会长嬴政占据，东西两侧各有五位帝王代表列席，分别是东面刘邦、朱元璋、李世民、赵匡胤，西面刘彻、李隆基、朱棣、赵光义，以及因儿子弘历偷溜上人间，临时被胤禛拉来凑数的忽必烈，在场只有他是头一次参加交接仪式，显得颇为好奇，其它人没他这般新鲜心情，纷纷取出各式小玩意解闷，以度过漫长训话时光。

　　「我地府皇家联谊会成立数千年以来，三十年为一世，世代相传──来来，元璋你也喝一杯──」

　　由刘邦这位嬴政的头号死敌屈就通译一职，可说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见他箕踞凭几，一边喝酒润喉，一边慢吞吞的转述嬴政的话，不时邀隔邻朱元璋喝酒；坐他对面的曾孙刘彻，手拿几颗弹丸玩着抛接游戏；李隆基则带来横笛、琵琶、羯鼓等乐器吹弄，企图让气氛活跃一些；李世民和赵匡胤窸窸窣窣聊天，偶尔凭空比划几下，想必是讨论武功来着；赵光义则慢条斯理打开一副对折棋盘，摆出一个珍珑局，自己和自己对奕起来。

　　至于身为即将卸任的帝王分会长朱棣，则一心打理仪容，于是搁了一面立镜在案上，取出一套景泰蓝珐琅瓷柄男士修容刀组，对着铜镜修整鬓角短髭；爱新觉罗胤禛身为接任会长，倒是一如既往的数佛珠念经，百年不变。

　　嬴政口沫横飞之余，这厢李世民却对赵匡胤神秘一笑，鬼鬼祟祟掏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事，赵匡胤起初看不真切，仔细一瞧，才看出是一头毛尚未长齐的雏鹰。

　　「哪里弄来的活物？」赵匡胤眼睛一亮，他昔日亦为呼鹰嗾狗之辈，对这类玩意分外感到亲切。

　　「嘘！」李世民以食指摆出封口动作，呵呵一笑道：「不错吧？等牠长成，带去打猎一定比纸鸢鸟威风！」纸鸢鸟以就是纸折成再贴符使之腾飞的鹰，带去打猎聊备一格，总算比没有好。

　　那雏鹰原给他掖在袖中夹带进来，如今得以重出生天，怎肯安份呆着？于是东扭西扭，挣扎着想逃离李世民的五指山，赵匡胤正帮着制服这只不知好歹的小鹰，纠缠之际，天外突飞来一颗弹丸，「剥」一声打在小鹰身上。

　　「谁弹我的鸟？」李世民怒道。

　　对面的刘彻一愕，原来是他抛弹丸时失手击中李隆基的羯鼓，那羯鼓乃以厚皮精心蒙制，弹力非凡，弹丸一弹便弹到李世民跟前。那小鹰受惊，猛然扑飞而上，直飞到刘邦头顶撒野。

　　「唉呀！原来晓飞了！」李世民禁不住赞叹道。

　　几片羽毛落在刘邦的酒盏中，最后是朱元璋眼捷手快，空手将那鹰抓了下来。刘邦半醉半清醒之间，佯怒道：「谁欲以鸩酒毒我啊……呃！」

　　刘彻连忙双手拢袖，与李隆基面面相觑，装作无事；朱元璋心里有数，没好气的将手里抓的小鹰交还给李世民。

　　「雏鹰习飞──此乃吉兆、吉兆啊！」另一边的赵光义开口解围，却不脱幸灾乐祸的态势，也不知他口中所谓「吉兆」有何根据。

　　「承你贵言啊，哈哈！」李世民唯嘿笑以对。

　　赵匡胤朝弟弟眨了眨眼，便低头剥着瓜子花生喂小鹰吃。那边忽必烈虽然听不大懂汉儿话，但看刘邦酒也没得喝了，便解开腰间酒囊隔空抛给他，毕竟见他成日被老婆欺压也怪可怜的。

　　「好、好，多谢你了！」刘邦接下酒壶，扭开壶盖仰头痛饮，不住称好。

　　眼看会场上酒囊、弹丸、鹰雀乱飞，一干皇帝各自为政，没人听他这始皇帝说话，嬴政终于大怒，拍桌长跪而起，咆哮道：「％＆︿＃＊＊＃＄＊──！」

　　「汝等无知之徒，前世不都是我大秦子民？竟敢犯上作乱──我看你前世说不定是蚩尤屁股底下的一头蛮牛，因为嘴巴太臭才被宰了哩！」

　　刘邦喝着马奶酒，一面翻译一面加上自己的批注，不伦不类之余却颇有喜感，几个皇帝都笑了起来，李隆基是大笑，赵光义是闷笑，朱棣「噗嗤」一声，手一抖，鬓边剃刀差点往自己耳朵削下去。

　　嬴政脸色铁青，不明白这些个死人皇帝怎么笑得这么高兴，愤怒之余，只得拾起案上竹简，一卷一卷往这些不识相的皇帝掷去，奈何皇家联谊会群贤毕至，皇帝们都是出将入相的人才，一个个身手矫捷，怎会让嬴政得逞？

　　竹简实为本次会议的章程，偌大会场上，只有赵光义、朱元璋、胤禛三人接着解开结绳观看，其它皇帝都是扔在一边不管。不过章程乃是以古朴难辨的简帛文字刻就，即便是勤于政务的朱元璋、胤禛，瞄了两眼也只能搁置下来，唯有赵光义饶富兴味的看了半天，促狭道：「该找徐铉来翻译一下才是。」

　　徐铉乃是注许慎《说文解字》的大家，先仕于南唐，后随后主李煜降宋，算来也是大宋的臣子，赵匡胤对他印象颇为深刻，便道：「译什么译，译了我也不会看──啾啾，你说对不对？」说着便一手拿起竹简捶背，一手逗着小鹰玩。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燕南归──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刘彻默默收起弹丸，改由李隆基横笛伴奏，唱着嬴政最厌恶的楚歌。刘邦和朱元璋自管喝酒，朱棣好不容易修好他那一把美髯，转身与赵光义对奕。李世民继续和赵匡胤玩鸟，雍正木无表情，闭目呢喃念佛。忽必烈落得形单影只，只得睡得四仰八叉，鼾声雷动。

　　厅中楚歌与佛唱并起，一时好不热闹。然所谓佛也有火，更何况是脾气暴戾的秦王嬴政？只见他额上青筋暴跳，双手成拳将矮几搥得砰砰作响，就算听不懂他说话的人也知道他实在气得不轻。

　　刘邦懒得一句句将他骂人的话翻译出来，便言简意赅的道：「永乐、雍正，咱们敬爱的地府皇家联谊会永久会长始皇帝嬴政一世，在热情地问候诸位的爹娘姊妹妻女之后，说你们两可以办交接了。」

　　闻言，朱棣放下棋子，斜眼睨向对面的胤禛；胤禛手中珠转顿止，同时睁眼回视，目光半空接触，似有无形火花霹啪闪烁。

　　两人互不示弱看了半晌，一旁的赵光义暗暗推了推朱棣，后者总算不甘不愿的拿出装着分会长印玺和帐簿的小包袱，抬手丢了过去；胤禛黑着脸皮接下包袱，赵匡胤连忙带头鼓掌欢呼，这双死对头的交接仪式便算完成。

　　掌声渐息，会场顿成死一般的沈寂，转瞬又唱的唱聊的聊玩的玩，胤禛这回却不念经了，打开包袱，审视印玺无误，便翻开那本厚如砖块，记录着冥府银行一笔又一笔天文数字的金丝账本，一目十行的核对起来。

　　「交接仪式完成，接着是临时动议！」

　　刘邦意兴阑珊的喊道，一字一句转述由嬴政的提出的动议：「为了会议进行的流畅起见，本会长提议，禁止与会人士携带放屎撒尿掉毛的动物、禽鸟，火铳、弹弓等爆炸性攻击性武器，以及其它易引起争端噪音的物品如烟酒、乐器、铜镜、棋盘、佛经等进入会场──更不准与会时睡觉！」

　　忽必烈的鼾声越见响亮，显然头一个表示不赞成提议。刘邦转述完毕，也敲着酒杯表示抗议，和曾孙的歌声相得益彰。

　　「反对。」李世民懒洋洋的道。

　　「我也反对。」赵匡胤跟着道。

　　「没必要。」这回是朱元璋。

　　「浑账！」最后是雍正冷哼一声，狠狠将帐簿摔在几上，也不知骂的是帐目还是作帐的人。

　　这下换朱棣不高兴了，只见他眉角微抬，同样将铜镜「啪」地推倒在几上，大有翻脸动手的态势。

　　眼见先后任分会长一言不合，赵光义遂按下朱棣的手，转朝嬴政道：「孟子有言：『数罟不入洿池』，这峻法罗织我看可免则免，遥想当年汉高祖皇帝入关约法三章，人人敬崇，才是值得我辈效法的榜样。」

　　「光义这话深得吾心啊！」

　　赵光义一顶高帽子抛出，发言权顿时落回刘邦身上，只见他和嬴政解释几句，即使猛如秦王，也拿这群顽如牛皮的帝王没法，只得宣布动议闯关失败，最后咬牙切齿的开口。

　　「散会！」

　　来到地府皇家联谊会近三千年，始皇嬴政大概只有这两字命令最深得人心，只见大伙马上起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就连睡着的忽必烈也不例外，刘邦笑嘻嘻的将酒囊还给人家，猛地一拍额头，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掏出一封信交给嬴政。

　　那书信以火漆封缄，上加朱砂雉鸟印泥封，嬴政皱着眉头接过，刘邦先跟他说了几句什么，然后故意提高声音朝众人道：「唉呀，我那婆娘平日无事，便想请你娘亲赵姬夫人喝茶赏花，哎，她们女人的事弯弯绕绕，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也都别问我，我只是代家里那只母……咳，传信罢了。」

　　嬴政尚未开口，刘邦已然三下五除二推得一乾二净，刘邦寡人有疾众所周知，吕雉邀请赵姬赴会，必然没安好心，如今姬妾分会方兴未艾，赵姬率领的莺莺燕燕与吕后、武后势成水火，不互掴巴掌扯头发就不错了，怎有兴致品茶赏花？

　　心里有鬼的皇帝们心思各异，刘邦摆明装傻到底，竟醉醺醺扑到李世民身前，笑道：「二郎啊，什么时候和你爹一道过来我这喝酒啊？哈哈哈──还是择日不如撞日，我过去你们那边好了，恶──」

　　刘邦似真似假的打了几声酒嗝，脚步踉跄，一头栽在李世民肩上，双眼紧闭，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李世民暗叹口气，知道这是刘邦的看家本领「醉遁」、「尿遁」、「败遁」等三遁之中最粗浅的「醉遁」。不过刘邦这回更上层楼，索性一遁遁去他大唐园那里，要是他家中母大虫来要人，可就麻烦了。

　　李隆基和刘彻本已脚底抹油，李世民眼尖，倏地叫住他俩，将刘邦推了过去，道：「隆基、刘兄，有劳你们将沛公皇帝送到太极宫去，我……嗯，我和忽必烈兄去草原放鹰，可能会待个十天半个月，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着便硬揪着一脸茫然的忽必烈离开。

　　刘彻和李隆基相对苦笑，他俩狼狈为奸，和刘邦前前后后明明暗暗贡献不少纸钱与姬妾分会的女子，若是武后或吕后问将起来，可就难以收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