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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暗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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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管恒王有多令人捉摸不透,唐漪如今能做的却只有他信中所言——耐心静候。
如此过了两日,腊月十二这日清晨,上京城中连绵不断飘了三天地雪终于停了下来。
天边一点点泛起金光,骄阳破晓,无声照亮这片天地。
辰时,厚重城门刚刚迎着朝阳缓缓打开,便见不远处有一身穿盔甲的骑兵策马奔来,及至城门口他长“吁”一声勒停马儿,掏出令牌扬声:“赤洲急报!”
安平侯父子遇难的消息,终于随着雪停光明正大的传进上京。
同时经过两日蛰伏,“安平侯府的唐家小娘子从准太子妃沦为恒王妃、恒王秦淮接连打杀数位奴仆”这两件事之事亦和太阳一起暴露在上京百姓跟前。
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闲话从东城传到南城,又从南城传到西城,等再传到当事人耳里时,不知为何传言就变成了“恒王不满圣上指婚,当夜虐杀数位美人”。
就连卧病在榻修养的周氏都听到了传闻。
“此事当真?”
周氏不知唐漪偷偷去过恒王府,听着玉福和玉宝两人绘声绘色地演绎顿时皱起眉头担忧道:“漪儿,虽说恒王帮了你父兄咱们应该记着他这份情,可为娘还是那句话,你的婚事不是儿戏,恒王此人绝非良配。”
“母亲,传言而已,当不得真。”
唐漪说着耐心扶着周氏坐上软塌,而后素手打开食盒,一碟碟拿出点心,动作不急不缓却精准拿捏着力道,一如她敲打玉宝和玉福的话语:“让你们去宝月楼是去买点心,可没让你们去打听消息。”
玉福闻言脑子里的弦顿时绷紧,忙垂首道:“姑娘,奴婢失言,请姑娘责罚。”
玉宝的脑子尚未转过弯来,但见玉福请罪她便也跟着请起了罪:“请、请姑娘责罚。”
周氏不由为两个小丫头说话:“哎哟,请什么罚?知道你们两个是为漪儿担心才对我说这些,行了,你们先出去吧,我与漪儿单独说会儿话。”
唐漪本就没想要罚她们,听了母亲的话便将食盒递给玉宝道:“留了你们两个爱吃的杏仁酥和桂花糕,这一路上冷,耳房里备着热茶,快去喝点驱驱寒。”
玉宝闻言杏眸一亮,笑着接过食盒,然后才随玉福行礼退了出去。
两人走后,周氏轻轻摇头叹了口气,有些嗔怪地瞪了唐漪一眼:“玉宝跟玉福那是关心你才多说了几句,你对她们那般严厉作甚?”
唐漪垂眸饮茶,笑了笑解释:“我也没有怪她们的意思,只是母亲您身子尚未好呐,她们两个就在您跟前危言耸听,万一再把您给气病了怎么办?”
周氏虚弱地轻笑一声,捏起块桃酥小小吃了一口,抿唇:“前日见着峥儿的玉佩和你爹爹的书信,我的病啊就好了大半。况且这恒王是什么性情为娘早就知晓,外头这些传言虽夸张了些,倒也不算空穴来风,再者说……”
周氏微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决心道:“为娘不愿你嫁给恒王,并非全因他脾性不好,而是他身患隐疾,根本、根本不能人道。”
“咳!咳咳!”茶水忽然呛了喉咙,唐漪脸色瞬间涨红:“母亲!您、您从何处听来这些?不是跟您说过不要乱信传言么!”
周氏也轻咳一声,面上闪过些微不自在:“按理说这些闺房话应等到你成亲前日再告诉你,可恒王与旁人不同,你也已行过笄礼,为娘便不妨与你说说——”
“恒王当年年少成名、战功赫赫且又身份尊贵,绝对是咱们上京数一数二的好儿郎,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将女儿嫁给他,最后是陛下做主把荀太傅次子家的女儿许配给恒王才断了大家的心思。”
“但谁想到这亲事定下不过一年,恒王就在战场负伤残了双腿,回京后性情大变,没过多久,那荀家便退了亲事将女儿远嫁西南苦寒之地,至今六年,再不曾回京。”
唐漪听着听着便吃完了一块桃酥,面露不解道:“仅仅凭此就能推断出恒王有、有隐疾吗?”
周氏睨她:“你这小脑瓜怎么偏生在这儿不转了?恒王即便残了双腿那也仍是皇亲贵胄,府中仆从无数,人又生得好看,荀家女儿当初对这桩婚事可是满意的紧,若非知他患上隐疾,怎会甘愿嫁那苦寒之地?”
唐漪闻言眼睛一亮:“恒王,生得好看吗?”
周氏:“……你就听见了这个?”
唐漪弯眸一笑,撒娇:“母亲,若恒王殿下生得好看,那对女儿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
周氏无奈翻了个白眼:“小傻子,你现在是年纪小,不懂此事有多严重。”
唐漪闻言神情微顿,清亮双眸定定望着周氏,神色忽然认真起来:“母亲,我懂的,我知道您为什么不想让我嫁给恒王……但您不知道,即便外祖母去陛下跟前求情,陛下也不会改变旨意。”
周氏微怔,神色不解:“不去试试,你怎么就知道不成?”
唐漪轻叹口气:“不过是些猜测,您听听就是,不必过于担忧。”
她知道以母亲眼下的身体情况不宜与母亲说那些推断,可为了父兄的安全,许多事都要母亲配合,她只能如实以告。
周氏素来知道自家女儿聪慧,此刻见她模样这般严肃,心霎时便提了起来,立马正襟危坐,深吸口气,如临大敌道:“为娘做好准备了,你说。”
唐漪垂眸,思索片刻后道:“母亲只需先想想,陛下赐婚与父兄遇难……究竟孰先孰后?”
如今赤洲太守的急报仍未入京,陛下赐婚的圣旨却已下发三日,乍一看似乎是皇帝为唐漪和恒王赐婚在先,安平侯父子遇难在后。
可安平侯父子遇难其实是在腊月初三的晚上,周县令初五得到消息便立即派了张吏官入京送密信,如此,唐漪和母亲收到密信的时间也只比赐婚圣旨晚上个把时辰而已。
倘若初三那晚,安平侯父子出事之后,便已经有人从赤洲递了消息出来呢?
周氏经唐漪提醒后背霎时激出一层薄汗:“漪儿,你是说你爹爹和兄长遇难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要害他们?”
唐漪轻轻颔首:“以父兄行军之策,绝不会让帐中无帅,裴家二哥又与六姐姐成亲在即,父兄定会让他留守军中,可现在——裴家二哥却无任何音信。”
昨日本是六姐姐和裴家二哥成亲的好日子,然而定国公府和靖南侯府冒着风雪派了一批又一批地护卫出去找人,却始终未找到裴家二哥半点踪迹。
而周文韵明知裴家二哥归来无望,却还是穿着嫁衣、戴着凤冠霞帔在定国公府里等了一整日。
周氏心下骇然,“难道裴安那孩子……”
唐漪未语,她不知道初三那日父兄他们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若如她梦中所见,裴家二哥恐怕已凶多吉少。
不过这其中亦有变数,梦中父兄本是因雪难而遭遇不测,如今却是因山间暴雨遇难,后来幸得恒王相救保下性命,或许裴家二哥亦吉人自有天相。
那厢周氏默了默则又低声道:“漪儿,也许恒王那里会有裴安的消息,咱们可否写封拜帖,与恒王见上一面?”
“……”
唐漪倏然沉默,并且端起茶盏来掩饰尴尬。
该怎么跟母亲说这事她早就做过,但被那位阴晴不定的恒王殿下明确拒绝了呢?
唐漪抿口茶,轻咳一声,觉得还是不提为好,遂直奔主题:“母亲,最近几日您恐怕不便出门。”
周氏声音微颤:“这、这又是为何?”
唐漪道:“赤洲太守的人今明两日内定会抵京,陛下得到赤洲急报之后想必很快就会派人来府中告诉我们父兄遇难一事,届时,恐怕还需母亲再晕一次。”
不料她话音刚落,屋外便忽然传来敲门声,周嬷嬷扬声禀道:“夫人、姑娘,宫里的杨公公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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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病了。
听闻安平侯父子遇难时当场就昏了过去。
次日,当今圣上便在早朝上接连下了两道圣令,一是命靖南侯赶赴赤洲率军继续剿匪并寻找安平侯父子的踪迹,二是封周氏为一品诰命夫人、封唐漪为安平县主以示尊荣。
当晚,秦淮则又派陈威往安平侯府送了一封信。
这次信上的内容更加简短,只有两个字:久病。
唐漪借着烛火将这两个字来来回回看了数遍,确认这信上再无其他笔墨后便将信卷成卷儿,凑到火苗上,把它烧成了灰烬。
于是周氏“迷迷糊糊地昏睡”了三日。
没想到三日后,宫里得知此事竟一下派了三位太医来安平侯府为周氏诊病。
消息传来,周氏顿觉口中补药难以下咽:“漪儿,太医院的人可不好糊弄,咱们、咱们该怎么办?”
唐漪却似乎早有所料,闻言面上丝毫不见惊慌,只从容道:“母亲一会儿只管由他们诊脉,其余的事交给我。”话落便让周嬷嬷把母亲扶上床榻,然后带着玉宝和玉福去了前厅迎人。
可话虽这么说,周氏却不可能只凭唐漪一句话就当真不去想,她按着突突跳的眉心深陷忧思,不一会儿便觉自己胸闷气短、有些喘不上气……
前厅里,秋伯正细心招待着宫里来的三位太医,为他备的茶是今年春陛下御赐安平侯府的太溪贡茶,点心则是今早刚从赏月楼买来的招牌金铃炙,并着杏仁酥和桂花糕。
这般享受,平日里可难得一遇。
是以出宫前抱怨这趟差事苦的赵太医和钱太医这会儿已是笑眯了眼,开开心心地饮起茶、吃起点心,反倒是对这趟差事无任何怨言的太医令江狄不知何时冷了脸,语气不满地训斥赵、钱二人:“我等乃是奉陛下旨意来为侯夫人诊病,不是来这府中吃茶点消遣!”
赵太医:“……”
钱太医:“……”
两人同时一顿,随即默契将手中剩下的的半块点心塞进嘴巴,又猛饮一口茶水将其送进肚中,然后齐齐打了一声嗝,双手老实垂下再不敢动弹,就如两只焉了吧唧的鹌鹑。
秋伯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挺了挺背向前探身道:“江太医莫急,老奴算着时辰,去后院通禀的人应该就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方才派去报信的小童气喘吁吁地跑进前厅:“秋、秋伯——”
秋伯见状心瞬间提了起来,担忧道:“发生了何事?你别急,慢慢说。”
小童摇摇头:“不、不是,是姑娘、姑娘要来拜见三位太医。”
秋伯的心瞬间又放了下来:“这等小事你何须慌张?平白失了体统。”
前厅里三位太医听见这话则纷纷起了身,只是他们起身的缘由却大不相同。
赵太医和钱太医乃是太医院里最寻常的七品小官,安平县主要来,他们自然得准备行礼。
唯江狄家世清贵,皱眉轻哼以示不满:“为侯夫人诊病要紧,县主不该拘泥这些虚礼。”
唐漪就在此时迈进前厅,目光在三位太医身上一一扫过,最后看向其中官职最高的江狄,面容清冷道:“太医言之有理,我确是无暇顾及这些虚礼,只是三位要为母亲诊病,我不见见总是不放心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信他们。
江狄性情孤傲,生平最不能受不得别人怀疑他的医术,闻言霎时黑脸炸毛:“县主此言何意?莫不是信不过江某医术!”
唐漪:“太医署选拔严格,能进其为医者,自然皆是才俊。江太医年纪轻轻便已是太医令,必然是医术高明之人。”
“……”这番夸赞倒是让江狄的神色有所缓和。
他轻咳一声,语气别扭道:“安平县主既然不怀疑我等医术,那还有何不放心?”
唐漪沉吟,顿了顿道:“我瞧三位太医俱是位性情中人,不妨便对三位直言,家父和兄长遇难生死未卜,母亲又骤然病倒,这叫我如何放心?”
霎时间,前厅里安静的针落可闻。
赵太医和钱太医原本乐得在一旁看热闹,这会儿却忽然脑门一凉,都是在皇宫里当差多年的,谁还不懂点说话之道?
安平县主此言听着好像是什么都没说,但若往深了想,那可就是能叫人掉脑袋的大不逆之言。
偏偏她这“放心不放心的”又拿捏地恰到好处,既叫他们听得懂,又叫他们无法对人言。
便是素来耿直孤傲的江狄,此时也不免意外地高看唐漪一眼,顿了片刻才道:“我等奉命来为侯夫人诊脉,自会竭尽全力治好侯夫人。”
唐漪抿唇,嘴角露出抹淡笑,神情顿时柔和许多:“是安平失礼,其实一见到三位,我便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望三位太医大人不计小人过,莫与我计较。”
赵太医、钱太医:“……”
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哪敢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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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唐家小娘子倒真是聪慧,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还把老赵和老钱两人吓得脸色煞白,诊脉时出错不说,更是连御书房都不敢进,一致推举由我进去面圣。”
当晚,月升中空,江狄为秦淮施上银针,转头走到茶炉边为自己倒了杯茶,边饮边道,姿态随性不羁,与平日里孤傲清贵的江太医简直判若两人。
但秦淮早知他真面目,对此习以为常,只关心唐漪之事:“她母亲的病如何?”
江狄放下茶盏,抄起双手斜倚着案几:“脉象时虚时沉、时洪时弱,忧思过渡,郁结于心,心结不解,恐难痊愈。”
见他言语间没有正行,秦淮不禁蹙眉,语气微沉:“本王是问她母亲的真实病情。”
江狄却不杵他,双手一摊道:“本太医就是这么回陛下的,且那安平侯夫人的病情也的确如此。”
“安平侯和世子一日不归家,她心中就会忧思一日,因此眼下瞧着似乎并无大碍,其实是按而未发——我敢保证,不出三日,她病情必定加重。”
忧思于心,按而未发……那她,是否也会过于忧思落下心疾?
秦淮眼前倏然闪过唐漪那日血染东宫的模样,薄唇绷直,浑身戾气霎时便压不住。
江狄瞧着秦淮那如疯似魔的眼神,却忽地双眼一亮冷不丁问:“怎么?殿下这是……身下有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