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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真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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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闻没看过几本小说,却无师自通了什么叫魔幻现实主义:
一个昨天被医生告知你亲爸亲妈交不起医药费卖房子跑了的穷光蛋,今天从银行出来,却赫然发现自己成了亿万富翁。
幼儿园小朋友都编不出这种剧情。
仿佛一面完整过的镜子被摔成两半,盛闻站在其中,照出两个不同的影子——两个影子天差地别,但哪个都不像他。
他既不觉得自己会是个一清二白的穷光蛋,也不觉得自己是个会在国外有私人基金会的亿万富豪。
盛闻打车从银行回了家,没有再去另一家银行。
因为没有必要了。
这两家银行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换一家银行,不过是换一个经理客气接待,用另一个人的方式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答案。
一路上盛闻的大脑都像灌了铅。他不知道他这一路都想了些什么,一会不信邪死命逼着自己去回想两年前他来B市以前的记忆,好像只要他回想起来任何一件事,昨天、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就都成了一场离谱的梦,一会又觉得既好笑又稀奇,把思维发散得很远,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些电影,疑心自己就是现实里的《楚门的世界》的主人公,一群人制造了一个虚假的世界,都陪着他演戏,或者他现在所在的世界的真相不过是未来世界发明的仿真人生体验游戏,他就是一个被屏蔽了真正记忆的游戏玩家……
盛闻支着头向大开的车窗外看,却只觉车窗外平日里习以为常的街景都变得光怪陆离而陌生,仿佛只要谁来一碰,这些高楼大厦的色彩、树叶间的光斑、往来喧嚣的人车声就都会碎成无数片水波般的波点,慢慢散去,最后无影无踪。
司机师傅正放着一首节奏强劲的DJ喊麦串烧,一路上循环了十三遍。
车渐渐开出了繁荣的CBD中心,商场少了,沿街奢侈品店少了,国际银行、证券风投写字楼少了,渐渐驶进民区房,刚刚下了辅导班的男孩子们呼朋结友地骑车而过,像一阵刮进初夏的风,石榴籽似的个挨个的小馆子店头印着雪花啤酒的logo,街头停着卖煎饼果子、鸡蛋灌饼、糖炒栗子的小摊车,风既温热又咸甜,几个裤腰带别着蒲扇的老头还在凑堆下象棋。
司机师傅接了个女儿打的微信电话,连忙关了喊麦DJ,声音变了三个调,一口一个乖宝在家好好听妈妈话,爸爸马上回去吃饭……还给你带糖炒栗子!
——可这一切又如此真实。
扎实得像钻进土根的野草,蓬勃、野蛮,风吹不倒,雨浇不死。
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出现盛闻看到的世界上。他既觉得虚假,又觉得真实。
还有一种饱胀在他胸腔中,但他说不出具体是什么的情绪,让他有耐心从车窗外仔仔细细地看一路上景色中的每一个细节。
这是盛闻没有发觉的。
等到以后,等到他知道了这种无名情绪是从何而来的时候,他就会知道了这种胀得他胸口发闷的情绪……叫做羡慕。
盛闻到家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吃午饭。
但他委实也没有多少胃口,在床上躺了会,又起来打开了电脑。
一朝从银行得知他吊得不行,说不准能竞争最年轻的亿万富翁的这件事,在实际上,甚至在心态上都对盛闻的改变不大。
可能是天性,他对“钱”这个概念不是十分敏感。
积攒了一天的微信消息在手机里快爆炸了,盛闻一边从上到下挨个回消息,一边自动登录了游戏。
但等到他把消息都回完,注意力转回到电脑的时候,才发现他下意识登录的游戏是“我的世界”。“我的世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代替了LOL跟PUBG,成了他的第一肌肉记忆游戏。
盛闻这边上了“我的世界”的号,因为“我的世界”游戏节奏太慢,另一边也登了LOL的号。
到现在为止,对他精神产生最大冲击的,就是开发“我的世界”的游戏公司可能……现在已经可以定性为百分百是那家他“名下”的私人基金会开的。
就00000……盛闻到现在也没记住几个0的这种脑瘫名字,会有可能撞名吗?
撞名,而且共用同一个银行账户?
是巧合的概率基本为0。
不说百分百,是因为万一世界上还有奇迹。
即使抛去盛闻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国外有一个私人基金会,哪怕是他早就知道——他都理解不了基金会为什么要开发一款人工智能游戏,倒回国内,不知道怎么上的架,又标价8000卖给他的这个行为本身。
他甚至还是唯一销量。
就好像……就好像基金会开发出这个游戏,是为了特地卖给他。
盛闻登入“我的世界”的时候,看见1号蹲在山洞的石头上削木头。
现在“1号の山洞”已经被1号打理得井井有条了,1号心灵手巧,用摔碎的石头做了把石头刀,去树林搬了好多木头回来,削了不少板凳椅子还有烤签条。
盛闻成功说服了1号以后吃肉要吃熟肉。
大概是——反正盛闻认为正是他的谆谆教诲,让1号把生肉都换成了熟肉,1号才因此体格夯实不少,状态值升到了70%,尾巴耳朵都油光水滑了不少。
闻,一等功。
玩到最近,盛闻才发现“我的世界”的游戏地图也有四季变换,一个多月的时间,山上积雪已经化了不少,到现在已经不用1号再扫雪,山洞口也能露出褐色的土地皮。
离山洞不远的冰湖也化掉了,波光粼粼,映着蓝天白云。
盛闻指挥着大头玩家把两条短腿迈到最大,朝山洞跑过去。
1号手里正在削的是一柄木头棒的形状,已经削得差不多了,盛闻到1号旁边,也没先出声,有点好奇地看着1号用牙撕了段干藤,把自己磨过的石头片刀用藤蔓绑在了木头棒上。
盛闻这时候才问:“这是什么?”
1号呼呼地挥了两下手里的“大刀”,一刀把挂在山洞口的嗝屁兔子之头斩落脚下。
盛闻:“……”
盛闻:“您这是准备去打仗吗?”
1号说话不利索,也不喜欢说话,平常盛闻说什么问什么它就一副没听见的样子,也不搭理盛闻。
但今天可能是开了窍了,也可能是1号今天比以前所有天都想说话。它扭过头,那对黄绿的蛇瞳干净得像一面镜子,对它说话的人都能清晰地在其中看见自己的面目,或友善、或愤怒,或悲悯、或恐惧,或恨不能欲之死……或一个恶魔。
它就这么看了盛闻一会,出声道:“乌、乌……哦,喔,我……”
1号的喉腔不住地响着沉厚的震鸣。它在困难、笨拙地学着盛闻发音,但它的声带结构生来就不是为了如同人类般窃窃私语、耳鬓厮磨,它本属于山林,它本应该是独行者。
它控制不住自己像是一条流涎水的野兽。它自卑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感受着自己的蠢笨。
可它还是坚持下去了。
因为……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1号搜刮遍了它所有的记忆,竭力回想着过去每一次它被呼唤名字的时候,那几个在人类唇舌间灵巧的卷舌音,拙劣地、四不像地模仿着:
“我,”它说,“叫……瑞,内……雷,雷克,斯,雷克斯。”
它重新说了一遍,带着兽类嗡鸣的嘶哑:“我叫,雷克斯。”
盛闻愣了下,下意识跟着念:“雷克斯?”
1号如释重负。
它费了这么大力气,却仿佛只是为了从盛闻口中复述一遍它的名字。
或许其实它还有别的想说,或许它之前独自想了很多,但它永远不会说,而盛闻也将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1号——
雷克斯深深地望了这个一身白色制服,戴着一副薄眼镜,不会笑,却总是话很多的年轻男人最后一眼,喉口轻轻“嗬嗬”了几声,掉过头去,像一匹真正的狼,四足奔跃,奔向了正在迎来春天的雪原,它光亮的白色皮毛,像逝去的冬日留在这的最后雪光。
盛闻愣住了,他点着麦克风想叫住1号——他这时并未意识到那已经是雷克斯的最后告别。
但不过转瞬间,1号已经消失在了盛闻的视野。
盛闻连忙调整了游戏高低视角,把视角拉到了最高。
——但出现在高视角游戏界面的,不仅仅只有不停地向远奔跑的1号。在山岬松林的尽头,盛闻看见一片密密麻麻的点。
那里每一个点,都是一个人。
“我的世界”玩到现在,盛闻从来没有见过除了他和1号以外的第三个人,更从来没想过会有第三个游戏角色。这里像一个属于小孩子的世界,没有复杂的关系,1号每天打打猎,做做家具,自给自足,盛闻就以为这是这里的一切了。
盛闻拉近那片密密麻麻的黑点,看见了人群,高头大马,带着铁盔的士兵,长长的刺矛,以及挂在骑兵腰侧的燧发枪。这是发明在十六世纪的热-兵器。
而这正是1号奔去的方向。
一个让人惊骇欲绝的念头倏地冲撞而出。
这一刻,盛闻完全忘了对他来说,“我的世界”应该是个电脑游戏。
他几乎从椅子上站起来了,顾不上他说的,他做的,对这个“游戏”接下来的发展到底还有没有影响,他来不及过去,甚至所有能做的仅仅是用鼠标不停地点着那边的地图,暴跳如雷地对着电脑吼:“我操,1号?1号??你他妈要去干什么,回来,回来啊!!1……雷克斯,雷克斯你他妈能听见吗??我让你回来!”
可再也无法挽回了。
这并不应当去怪责其中正在经历着的谁,只是一些事在它发生很久前,就被写好了结局。
盛闻的想法成真了。
盛闻看见人群对1号搭弓射箭——直到这一刻,他才清醒地知道这支军队般的人群,就是为了1号而来。
而1号早就知道了。只有盛闻不知道。
这是一场默片。除了嘶哑模糊的风声,盛闻什么都听不到。
而在这嘶哑的风声中,盛闻看见长箭穿着1号的骨肉与血飞过,溅起一串线珠子般的血,利矛刺破了1号的皮,矛柄将1号层层围住,它在其中,像一名囚徒。
而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将发条上弦的燧发枪,对准了1号的脖颈。
风声之中,仿佛传来了一声遥远的枪响,如同朔风泣鸣。
盛闻停下点鼠标。
——但这一秒钟,在印象中仿佛被拉至了无限长,盛闻甚至幻觉般的在那极短暂的刹那中,看见了一条清晰可见的燧发枪子弹轨迹。
它直直、直直地洞穿了……一个影子。
一切都恍如幻觉,因为盛闻无法解释,也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一秒钟内能够急遽发生这么多不符合视觉暂留效应的事,像时间这个维度上的发条弦倏然失去了绷紧度,在这个短暂时间段内发生的所有事都变成了没有时间意义的零散点。
在这短暂的刹那,盛闻看见雷克斯属于人类的特征急剧消失了,变成了一种难以以言语描述的……怪物。他不能用他所知的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生命物种来与它作对比,但如果硬要作对比的话……它像是某种流动的、令人惊惧的白色影子。
那一发子弹穿过了这个影子。
盛闻一时微微恍惚,而随即听到了两声系统消息的“叮叮”声。
“‘我的世界’目前已进入维护,暂时关闭‘林海雪原’服务器入口。”
“感谢您本次的旅途参与。ヽ( °▽°)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