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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读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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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过晌午,整个紫宫都听说凤鸣殿那个主毁容了,御医之间奔走相告,御膳房撤掉了苻坚中午的御膳,慕容氏族人还以为慕容冲要自杀,托人给内宫带口信安慰他。
苻坚刚下朝,身上还着了黑金朝服未来得及换下。
慕容冲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像个木桩杵在那里,任凭御医给他擦洗伤口。
做了简单伤口清理之后,御医给他的脸上贴了一条棉布止血,然后便下去煎药了。
苻坚吩咐过,要止血凝神的,要好药,哪怕翻遍全长安城也要找出来最好的药。
此时宫女已被打发出去,整个凤鸣殿就剩下慕容冲和苻坚两个人。
冗长的沉默之后,苻坚终于开口了:“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在做什么?”
意气用事之后,慕容冲陷入过惶恐,本以为苻坚会大怒,但没想到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不知怎地,他居然有些失望。原来最宝贝的玩具归根结底还是玩具,坏了就坏了吧。
这个结果他早该想到。
“没什么,憋得慌。”简单六个字,慕容冲极尽隐忍之能事。
“是么。”苻坚的声音有些低沉,然后抽出妆奁内的银色绾发簪递给慕容冲:“那就再来一刀吧,这次抹脖子上。”
慕容冲泪眼还未收尽,傻眼地望着把刀递给自己的人。
“什么意思?”慕容冲罕纳道。这一刻,他的血液从四肢百骸抽回到了心脏,拿着刀手禁不住筛糠般抖了起来。
他竟然真要自己去死?
“来,拿着它,朝这儿来。你横竖是对我不满,既然如此那就朝我来吧。”苻坚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横眉竖眼的看着他。
慕容冲拿着发簪,陡然间想起了国仇家恨,重重恩怨一起涌上心头,竟不知如何是好。
是啊,他日夜近身侍奉苻坚,早就有机会趁他不备下手了。
可他为什么不下手?慕容冲这一刻在内心反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他冷哼一声,把银簪丢在地上:“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是皇上,宫中有三千禁军,奴是阶下之囚,不敢对你不满。”
突然,苻坚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推到枕席之上,几乎与他贴面而对:“你口口声声说不敢对我不满。这半年内,无论内外我均对你们慕容氏不薄。给你几位堂兄弟加官进爵,委以重任。而如今你此番行为,不是叫我在文武百官面前难堪又是什么?”
没想到他还是发火了。
慕容冲心里难过,终于忍无可忍也对苻坚大叫了起来:“是,我给几位叔伯弟兄还有你脸上抹黑了,可我在这禁宫中的苦闷又有谁知道。”
苻坚愣了一下。
慕容冲接着嚷道:“你还可以有三宫六院,可以步入朝堂。我只能在这一亩三分内守着梧桐树过日子,我好想回家啊,我想念我的家乡……”
他到底是个心无城府的单纯青年,心里藏不住话,搁不住事,就这么不计后果地说了出来。
他越说越大声,最后干脆跌出了眼泪:“横竖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废物,只配在这当个摆设。可我总也是个人,也有七情六欲,我恨你们。”
苻坚竟然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真的在思考他的话。
苻坚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回家看看?”
慕容冲冷哼一声偏过头去,泪眼婆娑:“想有什么用,燕国早就已经不在了,邺城的花也不复姓慕容改姓苻了。”
沉吟良久之后,苻坚道:“我可以带你去一趟邺城。”
慕容冲还在婆娑的眼眸顿时清明了,望着苻坚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确认了一遍:“真、真的?”
苻坚点点头:“君无戏言。”
慕容冲没有想到,对一个亡国的皇子来说,重返故地是何重大的意义。这一点,放在别国俘虏身上几乎断无可能,可苻坚就这么轻松答应了自己。
“你是不是,有什么条件在等着我?”慕容冲始终不可置信。
苻坚笑了笑:“趁人之危可不算君子,我没有什么条件。只要你安心把伤养好,再不要做傻事就好。”
慕容冲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兴许是碰到了伤口,顿觉一阵刺痛。
苻坚忙抓住了他的手腕给他扯了下来,不悦地弓起眉头:“御医刚上好药,你又动,是真的想毁容么。”
慕容冲收敛了许多,像个小孩似的满意期待地点点头:“好,若果真兑现承诺,在你带我去邺城之间,我都会安分地待在这里。”
苻坚抬眼望了一下他的眸子,眉眼间的愁云终于消散。
苻坚又想起了什么,柔声问道:“如实告诉我,是否那些流言蜚语扰乱你的心神?”
流言蜚语,还能是什么,总不是坊间传闻自己跟苻坚的那些床笫之事。
慕容冲脸色顿时涨红了,结巴道:“没、没有。”
然后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心虚了,只好小声补了一句:“……是我想念家乡了。”
苻坚一生戎马生涯,诛暴君,打江山,治乱世,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事没有遇到过?答案是什么他早已了然于胸。于是便道:“你放心吧,到底是谁别有居心,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慕容冲愣了一下,顿觉好笑,他又没有要他给自己劳什子交代。把自己说得跟女娃儿似的,动不动责任和交代。
他真的很不爽。
“没必要,封得住嘴管得了心么,由他们去说,我不在乎。”慕容冲死鸭子嘴硬道。
“你呀,老是这样嘴硬心活。”苻坚笑了笑没当回事。
晚些时候,苻坚本该去未央宫看奏折,但是由于今天凤鸣殿出事了,故此叫太监把要看的奏折都带到凤鸣殿了。十几个个宫女还有太监,徒手抱来几十卷竹简,一个比一个沉。
慕容冲只是早年在燕国宫里见过那么一两卷,今天见到的奏折比以前加起来都多。
自此慕容冲才渐渐了解,原来苻坚不光只是会穷兵黩武的野蛮部落首领,他也悉心参与文治武功的。
苻坚的志向是将天下纳入大秦版图,让所有子民无论华夏还是蛮夷都沐浴王道。
以前,苻坚总是一个人在未央宫挑灯夜战,这次,他带着凤皇儿一起看奏折。
“陛下,莲子羹要趁热用才好。”一旁的太监小声提醒沉醉的苻坚。
苻坚点点头,仍接着教慕容冲看奏折。
“你看,这个字,认得么?”原来是教他认字。
慕容冲孩童时代读过书,但国家陷入混乱之后就没人教他功课了,只识些粗浅的字符,而且鲜卑文同氐族人的文字也有很大不同,所以他老老实实答曰:“不认得。”
“这是‘国家’的‘国’字。”
苻坚又指了指另外一个字问他:“可认得此字否?”
慕容冲摇头。
“这个就是你的姓氏,慕容二字。”他顿了顿道:“来,我教你写。”
苻坚端起案牍前的狼毫笔,转个头递给慕容冲。
“我、我学不来的。”他已经数年未拿过笔了。
苻坚目光温柔地摇摇头:“没关系,我写一个,你照着写。”
苻坚渐渐挥动毛笔,在空白的卷轴上一笔一划写出那个复杂的姓氏——慕容。
把笔递给慕容冲:“照葫芦画瓢。”
慕容冲屏气凝神,拿起笔原模原样地仿了一个,虽然运笔不畅,但好歹有了基本形状。对于初次接触氐族文字的慕容冲来说已算不错,苻坚面带笑容。
“这是氐族的文字,与你们鲜卑文不同。”苻坚说,“你来写一个鲜卑文的给我看看。”
于是,慕容冲又期期艾艾地在卷轴上憋了一个鲜卑文的‘慕容’出来。
鲜卑文中的慕容二字,慕容冲是会写的,但因这几年不拿笔了,所以也写的歪歪扭扭,像蚯蚓爬似的,还没有刚才仿写的氐族字好看。
“唉——”苻坚长叹一声,扼腕道:“战祸连连,致使竖子无用。”
慕容冲羞红了脸,不发一语地看着他。手指绞在衣襟之上,恨不得抠出个洞来。
“来,我来教你运笔。”原来苻坚也通鲜卑文,能说也能写。
说着,苻坚就绕道他背后,真的捉起慕容冲拿笔的手,两只手覆叠在一起,握住同一支笔。
见苻坚贴他如此近,慕容冲呼吸一窒。想起那一夜他在自己背后的行为,血液又急剧冲上脑门。
站在他背后的苻坚奇异地想,我不过是要教他写字,他怎地红了脸?
“你——在想什么呢?”苻坚把头转到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问。
“没、没什么。”慕容低下头,心虚地否认道。
见他脸色血红,苻坚还以为是疼得。
“是不是脸上的伤口又扯得痛了?”苻坚将他的脸扳过来正对自己,“让我看看。”
这一看,免不了两个人又凑的近。慕容冲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稍微有个神情语气刺激下都能浮想联翩,更在和苻坚做过多次以后,他每次见到苻坚多看他几眼就能脸红。
“没事,不用看了。”慕容冲拨掉苻坚禁锢自己脸颊的右手,转身面对案牍结巴道:“我、我们还是继续写字吧。”
苻坚也不是婆妈的人,见他说没事,便不再追究。
“好啊,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你要完成,我就教你写字。”苻坚道。
慕容冲生怕苻坚说要先跟他上\床才肯继续教,脸色涨得更红了,一双警觉且羞愤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苻坚。
“啪啪”苻坚拍了拍手,召唤太监进来。
“这是御医为你专门调制的补血凝神的药,一口气喝完,我就教你。”苻坚道。
陛下用莲子羹,慕容冲用汤药羹。喝完药,苻坚继续教他写字。
他第一次觉得和苻坚在一起有融洽的时候,就是在苻坚教他写字之际。
“写字如打仗,运笔如用兵。形神俱重要,气势为第一。”
说着,苻坚亲自给慕容冲演示给他看。
苻坚的字,龙睛凤颈,铁画银钩,朴实坚毅却兼纳乾坤。
慕容冲照葫芦画瓢,却画得出形,画不出神。
“写字要用力气,你手臂酸软,下笔飘忽,怎么的写得漂亮呢?”苻坚看过慕容冲的字后,很是不满。
他倒是想用力气啊,可是他细胳膊细腿的,又常被压来压去,只识些婉转承欢的巧劲,哪里使得出挥斥方遒的霸气?
再加上这些日子心情抑郁,锻炼出一副柔弱无骨的气质,想改也难了。
慕容冲委屈道:“我就是这样写字的,以前我的字写不好,要被高哥哥骂,现在又来一个骂我的。”
苻坚一挑眉:“高哥哥?”
慕容冲想起高哥哥,就眉开眼笑了,“对啊,就是随我一起进宫的那个高盖哥哥。”
苻坚口气不善:“说到他就笑,你喜欢他?”
慕容冲咽了咽唾沫,把本来要说的话吞进肚子里,摇了摇头道:“没有啦,他是我表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闻言,苻坚狐疑地扫了他一眼。
然后马上转移话题道:“来,冲儿,我教你念《孟子》,让你学一学仁义礼节,尊卑长幼。”
省得到时候喜欢上你表哥。
“为什么要教我读书?”慕容冲不解地问道:“让我当一个只知床笫之事的无知竖子,对你来说不是更好吗?”
“自古胡人只懂喝酒吃肉,马上打天下,专精武功,却不懂文治。”苻坚负手而立,气势如虹:“如今我要开化民教,让胡人也懂得礼义廉耻。”
慕容冲愣了一下,疑惑道:“这就是你的抱负?”
苻坚点点头:“没错。”
“你就不怕民风有了教化便不服统治了么?”慕容冲疑惑道。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苻坚怕慕容冲听不明白,于是用白话解释道:“对善良的人,我用善心对待他,对不善良的人,我也用善心对他,这样天下人的品德都善良了。我用经学授官,只要有才能者无论尊卑出身,均有用武之地,这样不是很好么?”
慕容冲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个帝王的梦想。因为这就像是三岁小儿的一厢情愿。
可是,苻坚在谈论这些时,眼底闪动着坚毅的光辉。竟让慕容冲有片刻的相信,这盛世兴许有实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