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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出走 ...

  •   柳絮死了,死在这个桃杏芬芳尽,柳絮翻飞时的季节。

      听到下人传来的消息,谢芳华呆呆地望着窗外,院子里一簇簇柳絮随风飞舞,亦如看到那个叫柳絮的妇人漂泊零落的一生,孤苦无依,哀婉缠绵,直至碾落成泥。风儿轻轻吹过,柳絮打着旋飘进来,在她眉间,掌心落下,她看着掌心里的那朵小绒花,茫然里带着伤感,仔细想来,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抹柳絮?孑然一身流落到这个陌生的年代,无根无蒂,踽踽独行。

      谢芳华吹落手心的那抹白,转身叫来李嬷嬷,问起柳絮的丧事。

      兴许是她之前那一通鬼神之说将陈氏唬住了,又或许是陈氏良心发现,李嬷嬷言说陈氏破天荒的让账房采购了不少丧葬用品,其中还有一口上好的山柏棺材,除了不准柳絮进谢氏祖坟外,总的来说也算得上厚葬。

      谢芳华垂下眼,长叹了口气,“以阿娘的性子,能做到这点,也算是做了很大的让步了。”她说到这,嘱咐李嬷嬷,“谢景煜年纪尚幼,乍然失了母亲,我怕他会想不开,你让珊瑚过去照顾他一段时日,看着他,别让他做傻事,以后日常供应,都从我这里出。”

      提起那孩子,李嬷嬷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可是一想到他那性子,她又有些发愁,“少奶奶的心意老奴都懂,就怕那孩子不肯领您的情,昨个晌午琥珀给他送了几身新衣裳,他看都没看就给扔了出来,把琥珀气得不轻……”

      谢芳华拧起眉,这倒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从小的生活环境本就养成了谢景煜孤僻敏感的性子,现在连唯一可以依靠的亲生母亲也离开人世,他内心承受了多大的伤痛可想而知,如今他抗拒别人的亲近和示好,实质上是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而已,若想敲开这层保护壳,并非是一点吃的或者几件衣裳就能轻松做到的。

      谢芳华端坐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在炕几上轻轻敲了几下,开口道:“嬷嬷就先按我说的安排下去吧,至于别的以后再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只要是真正对他好,时间长了他自己应该能想明白。”

      李嬷嬷点头应下,“那就听少奶奶的,老奴这就让珊瑚过去照应着。”

      还没等李嬷嬷告退出去,琥珀一溜小跑进了房门,“少奶奶,不好了,那小子跑了。”

      谢芳华和李嬷嬷闻言都是一愣,谢芳华道:“说慢些,说清楚,谁跑了?”

      琥珀喘着粗气,“刚才奴婢去给谢景煜送吃食,谁知道到那一看,屋里一个人没有,问院里的其他人,都说从昨晚就没见着人了。”

      “会不会是跑出去做工了?”李嬷嬷问完,自个就先否定了这个想法,哪有人刚死了娘还有心思做工?

      谢芳华起身,在屋里急促地转了一个来回,吩咐琥珀,“你去前院找管家传我的话,让他派几个人去谢景煜经常做工的地方找找,另外,柳絮的坟前也要去看看,若是都找不见,让他立刻来回我。”

      琥珀响亮地应了一声,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少奶奶别急,他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就算一时负气,离家出走,应该也走不远……”李嬷嬷劝慰道。

      谢芳华摆摆手,不太认同李嬷嬷的话,谢景煜年纪虽小,却十分聪慧,柳絮一死,谢家再没有令他牵挂的人和事,他此番不告而别,想来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的决定,她比较担心的是谢景煜会因柳絮的死恨上谢家,恨上阿爹,从而产生报复心理,并非是她恶意揣度谢景煜的心思,而是她习惯往事情坏的方向打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谢景煜真的怀有报复之心,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谢芳华大步流星,直奔上房。

      上房里,谢景睿正抱着陈氏的胳膊哄陈氏开心,想趁机讨要点零花钱,谢芳华未经下人禀报直接冲了进来,吓了母子俩一跳。

      皮赖的样子被妹妹撞见,谢景睿丝毫没觉得丢脸,反而笑嘻嘻地冲谢芳华道:“咦,大妹妹来了,哥外头事忙,打你回来还没过去看过你,别生哥的气啊,回头给你带点好玩意儿就当哥给你赔不是。”

      对这个成日只知道斗鸡跑马,游手好闲的大哥,谢芳华现在连劝都嫌浪费口水,出嫁前,但凡她劝他多读点书或者跟铺子上的掌柜学学怎么打理生意,陈氏就先跳脚,说谢景睿还小,骂谢芳华多管闲事,现在好了,直接把谢景睿养废了。

      她沉着脸,没有接谢景睿的话,直接冲陈氏道:“阿娘,谢景煜不见了。”

      陈氏还没开口,谢景睿靠在椅子上,一脸不以为然,“不见就不见呗,那贱种成天出去瞎跑,不见了有啥大惊小怪的?”

      陈氏的关注点比较清奇,“整日往外头窜,也不来跟我禀告一声,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母?等他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看着陈氏母子,谢芳华胸中突然蹿出一股邪火,“阿娘就不怕哪日阿兄到街上,会被谢景煜突然跳出来扎上一刀?”

      陈氏闻言顿时气得直哆嗦, “你这个丧门星,从你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好端端的就开口诅咒我儿,你怎么这么恶毒?你是见不得我过一天安生日子啊……哎哟,哎哟,气死我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陈氏捶着胸口,指天戳地地嚷着来人要把谢芳华打出去。

      谢景睿既蠢又怂,听了谢芳华的话,小眼滴溜溜左转右转,他平日没少让人去欺负那个贱种,还真保不齐哪日一个不留神,那贱种会从哪钻出来给他来上一刀。

      不行,以后不能出门了,即使出门也要带上护院,对,多带几个。

      想到这,谢景睿胆气壮了些,塌下去的脊背又挺了起来,“他敢!我就不信,他一个毛头小子,还能把我怎么着,若是给我逮住他,先吊起来打三天,再扔到河里去喂鱼!”

      陈氏也发狠道:“对,抓住打死了事!”

      谢芳华甩开仆妇的手,冷哼一声,“谢景煜如今是死是活,尚未可知,我已经让下人尽力去找了,找回来便罢了,若找不回来,以他以往的经历来看,难保不会对谢家产生恨意,老话说的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劝阿娘还是尽早将此事告知阿爹,让他心里有个成数,女儿言尽于此,至于听不听,阿娘自个掂量着办。”

      谢芳华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上房,留下陈氏和谢景睿在屋内面面相觑。

      陈氏这会儿回过味儿来,心也提了起来,“谢景煜真有这个胆子?”

      谢景睿没心思说话,一脸心虚之色,刚才说那些硬气话,都是为了给自己撑场子,甭管大妹妹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已经打定主意得多找几个跟班,他到现在还没亲过芊芊姑娘的小嘴,可不想这么短命被人捅死。

      谢芳华快步从上房出来,闭了闭眼,长吁一口憋在胸中的浊气,若不是为了阿爹,她是真懒得跟又蠢又坏的陈氏母子浪费口舌,若是下人这次能把谢景煜安全找回来,她要把谢景煜接到身边亲自照顾,一是为了消除隐患,二来也确实是心疼谢景煜,那孩子承受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一切。

      他会去哪呢?

      谢芳华心里又是一阵烦躁。

      初夏的日光从树叶间落下,身材瘦弱的少年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官道上。

      他从谢家跑出来已经一日一夜,身上没有银子,没有干粮,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娘死了,以后再没有人亮着一盏灯等他回家,也没有人会对他嘘寒问暖,给他缝衣服,陪他在灯下看书,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也不知道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地。

      而这一切,这都是那些人造成的!

      是他们害死了他娘!

      他恨不得拆他们的骨,喝他们的血,让他们给阿娘偿命!

      可是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太弱了,若是一直呆在那个家里,只会任人凌辱搓磨,又谈何报仇?

      他要变强,变得比他们厉害,让那些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到底该怎么变强,谢景煜至今毫无头绪。

      去投军,人家嫌他年纪太小,根本不收,想考科举,仅靠着以往偷学的那点学问,恐怕连贡院的大门都进不去。

      到底该怎么办!

      谢景煜抱着头在路边蹲了下来。

      在他身侧不远处,有个供过路人歇脚的茶棚。

      茶棚老板娘看见谢景煜蹲在路边,热情地招呼道:“这位小哥,走累了吧?来喝完茶歇歇脚再走不迟。”

      谢景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起身走近两步,红着脸冲老板娘拱手一礼, “谢谢婶子好意,可是,我…我没钱……”

      老板娘一愣,随即又笑道:“没事,没事,一碗茶要不了几个钱,当婶子请你喝,坐吧,坐吧,我这就给你倒茶去。”

      谢景煜如释重负,感激地冲老板娘又行了一礼,这才依言进了茶棚。

      茶棚里这会儿没什么客人,只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带着一个童子坐在角落的桌子上,见谢景煜进来,那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并未在意,转头向老板娘打听道:“老板娘,跟您打听一下,此地离凤阳还有多远?”

      老板娘给谢景煜上了一大碗茶,后笑呵呵地道:“不远了不远了,顺着官道往前再走个几里,就是凤阳城,老丈这是打算去凤阳探亲啊?”

      老者捻了捻山羊须,“非也,非也,老朽此番前来并非探亲,早先一直听闻凤阳府繁华似锦,人才济济,是个人杰地灵的宝地,这才动了心思前来一游。”

      老板娘闻言脸上带了一丝自豪之色,“老丈来就对了,咱们凤阳山好,水好,人更好,保准您呀,来了就不想走!”

      老者呵呵一笑,“若真如老板娘所言,那老朽也算不虚此行。”

      谢景煜听着他二人的对话,想起谢家的那些人,想起阿娘这悲惨的一生,不由轻轻哼了声。

      老者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小儿有异议?”

      谢景煜轻轻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喝茶。

      老者却没打算就此作罢,又问:“小儿刚才何故面带不屑?”

      见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谢景煜索性坦荡荡承认,“凤阳有什么好?山水皆是死物,跟别处的山水难道有什么不一样的?至于凤阳的人,更是不值一提,一个个卑鄙奸诈,作恶多端,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哪里好来。”

      老者捻着胡须,所有所思。

      一旁的老板娘脸色一沉,有些生气道:“真是的,刚才我是看小哥可怜,好心请你过来喝茶,你这反倒恩将仇报,骂起我们凤阳人来了!走走走,我这茶就是倒掉,也不给你这种人喝!”

      老板娘说着就要去夺谢景煜手中的茶碗,谢景煜不妨,被她突然这么用力一扯,剩下的半碗茶水尽数洒在他的胸前。

      “哎哟……”老板娘一惊,连忙松开了碗。

      谢景煜想起怀里的那张《快雪时晴帖》,脸色一白,连忙放下碗,小心将字帖从怀中掏出,好在抢救及时,茶水只来得及将字帖一角浸染,谢景煜满脸心疼地将字帖摊开,晾到桌案上,这是他从那个家里唯一带走的东西,是阿……姐给他的,没想到刚出来就差点被毁掉,自己真是没用!

      老者不经意瞄到他护着的字帖,瞳孔猛地一缩,大步冲了过来,一边细细审视着这张字帖,一边不住赞道:“好字!好画!字中有画,画中有字!妙妙妙!”

      他抓住谢景煜的胳膊,惊喜之意溢于言表,“小儿,此画是何人所作?他人现在何处?”

      谢景煜愣住,画?

      原来阿姐当时说这是她画出来的,并不是在戏弄自己而是真的?

      这世上真有人能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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