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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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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已接近尾声,那不勒斯的气温却依旧高居不下,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来,拂过海岸边的白色礁石,也一并拂过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日光很烈,投在屋顶和路边的积水上近乎晃眼,又穿过澄明的玻璃窗,烤得靠近窗边的绿植土壤略干燥。
女人眯起眼躲开刺目光线,她手里捏着一片钥匙,正要打开眼前这家花店的门。
骑着自行车的信使经过,在这里停下来,声音轻快:“早安,卡尔薇小姐,今天也是个好天气!”
女人抿着唇,闻言轻轻笑了,纤长的眼睫随着她的视线而垂落,宛若朱雀的落羽。
她将钥匙抽回来,回过身,棉布的裙摆便也随之晃动,说话的声音正如她的笑容般温和柔软:
“早安,是有我的信吗?”
“唔,没错。”青年将挎包里的一摞信封拨动,很快从里面翻出一封,递了过去。
信封是象牙白色,略微有些厚度,表面有凸起的细腻纹路,在太阳光下会折射出细细的珠光,信封口被一枚赭红的火漆封住,女人随意瞟了眼,在看清火漆的花纹后,稍作停顿。
两秒过后,她抬起头来,唇边的浅笑依旧保持着完美弧度,“谢谢你,工作辛苦了,那么今天也要加油啊。”
“……好、好的!”
这位名叫卡尔薇的女人有一头红色的长发,倘若披散下来,一定快到腰际了,不止一个人这样想。
可她总是将一头鲜艳的红发挽在脑后,一丝不苟,再配上鼻梁上时常架着的无框眼镜,和那永远长长的、快要遮住脚踝的各色方格纹棉布裙……温柔,娴静,令人安心的,这些便是周边人们对她的形容了,但他们总觉得似乎还差了什么。
差了什么呢?
年轻的信使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好像找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这间花店的女老板,她那镜片后的眉眼,似乎太过艳丽了。
那是与“温柔”、“娴静”等诸多形容词,丝毫不搭边的“艳丽”。
然而自这个平静的早晨过后,这间花店的大门再也不曾打开过,街上的人们也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名叫卡尔薇的红发女人。
…
直到将店中所有绿植都浇过一遍水,又把案几擦拭干净后,卡尔薇才停下来,漫不经心地看向那封被她搁置在吧台的信。
或者说,某场婚礼的请柬。
婚礼的主角是……她一个月前刚分手的前男友,和另一个女人。
就在十分钟前,卡尔薇足足用了两秒的时间,才从记忆中某个已经堆满灰尘的角落找到有关那枚火漆印章的信息,那是她那便宜前男友曾洋洋自得、与她夸耀过的,“家族的族纹”。
人生道路上总要遇见几个混蛋,和男人分手的那晚,卡尔薇发现自己再一次加深了对这句话的体会。那天晚上她的心里很平静,比起失恋男女常常挂在嘴边的“跌倒”,她更觉得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
说起来,那个男人长什么模样?卡尔薇蹙眉思考片刻,脑海中却始终无法浮现出一个清晰轮廓,她就此放弃,点开手机通讯录里一个人,拨了过去。
两声盲音过后,那边接起——
“你打错了?”
对方上来就是这么一句。
卡尔薇笑了一下,没漏过那边传来的背景杂音,“没有,我就是打给你。在喂孩子吗?”
“啊是……你那是什么说法啊?它们是我的替身啦替身!”
“都差不多,这没什么需要计较的吧?”卡尔薇将电话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拆开那个信封,“唔…是这周末,你有时间吗?”
“干、干什么?”
“我前男友要结婚了,请柬送我这来了——米斯达,放轻松点,别这么紧张,我只是想让你来当我的男伴。”
那边足足顿了五秒才传出大叫:“那你也不需要找我啊——乔、咳咳,我是说,福葛明明和你关系也不错吧?!你们不是两周前还见过?”
“我怕他在婚礼上杀人。”
卡尔薇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看了眼墙上的钟。
“好了,就这么定了,周日晚上,我们在酒店门口碰面,位置已经给你发过去了——真正的绅士是不会让淑女等待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靠,今天果然是周四,坏事永远不会忘记来!……喂喂,No.3你不要再欺负No.5了,把香肠片还给他!”
那边的声音越发嘈杂,隐隐夹杂着细小的哭声,看来是某个子弹小人又被揍了。
一切似乎都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卡尔薇唇边笑意渐深,“愿你度过愉快的一天,辣妈。”
“不许那么叫我——”
男人的叫声被电话按键掐断,屋里重新陷入了安静。
良久,卡尔薇摘下了没有度数的眼镜,又抬手,将盘在脑后的发解开,红色的波浪倾泻而下,反射着丝缎般的光泽。
如果说,在拨通这个电话前,她还有别的选择,那么此刻摆在面前的,只有那一条路。
但这不失为一件好事。卡尔薇想,毕竟再没有什么,会比这场婚礼来得更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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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夜晚凉风习习,天边的霞光尚未收敛干净,一轮新月已紧随其后,高悬天幕。
阿莫尔酒店的大门前,停了不少外皮光鲜锃亮的私家轿车,自车上下来的人们说说笑笑,女人们盛装打扮,裙摆款款间暗香浮动。
今晚,这里即将举办一场颇为盛大的婚礼,但到场的宾客们却对新人的身份不甚在意,他们用三言两语来寒暄客套,来往一两个眼神,心下便知彼此皆是为同一个人而来。
“巴泽尔先生今天真的会到场?”
“听那边的人之前传来的消息,是这样。”
“那新郎——丹特·鲁索,他是打算……”
“咳,先进场再说。”
……
卡尔薇乘坐的轿车停在靠近酒店前庭角落的位置,刚从车上下来,便不期然听了这么一耳朵八卦。
丹特·鲁索,今天这场婚礼的男主角,她并不在意,只是前面那个名字……
手机在这时轻轻震动,按下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男声:“啊啊卡尔薇!抱歉,我今天临时被派了个暗杀任务…咳,你知道的,乔、boss他总是喜欢把下属当牲口用……”
卡尔薇语调毫无起伏:“米斯达,你撒谎也该打打草稿,你确定你是暗杀,而不是正面和人火拼?”
米斯达猝不及防:“喂?”
他噎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来,中气不足地道:“我这也是没办法啊,我也想来婚礼吃自助餐车上的草莓蛋糕啊,可……”
“先不说这个,”卡尔薇打断他,“我刚听到人说,巴泽尔会来这场婚礼。”
“巴泽尔?”
“巴泽尔·肯特,三年前我对接的第一笔交易,合作方就是他。”
卡尔薇压低了声音,特意挑了个人流稀少的时机,朝酒店大门走去。
年轻的红发女人身着一袭墨绿长裙,本是两种稍显冲突的颜色,却更衬得她肌肤赛雪。她举着手机贴在耳边,涂着娇艳颜色的唇微微开合,眼底有淡淡的、极柔和的笑意。
无论是谁,在看到这样的神色后,都会以为她正与恋人通话。
“还记得那笔生意最后是什么结果吗?巴泽尔向我们这边递交了一份合同,要求我们与他建立每年20个点的军火交易——”
即将行至大门前,卡尔薇脚下微顿,“乔鲁诺早猜到会这样,主动将点数上调至25。要知道,像巴泽尔这样的商人,胃口绝不仅止于20%,也不是25%,但后者至少能让他多消停两年——如果我没预估错的话,应该是最近,巴泽尔就要有所走动了。”
毕竟一个在近些年来多方走动,势力逐渐渗透到这个国家各方各面的男人,是不会轻易满足胃口的。
米斯达下意识地点头,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哦…那他待会见到你,一定会很热情。”
“……我是在和你讨论这个吗?”
“那,你刚刚说了乔鲁诺,”米斯达的语气猛地八卦起来,“你不在意了?”
“本来就没什么,是你一直在莫名其妙地避讳。”
卡尔薇轻哼一声,抬眼,目光在触到门前的两个人之后,声音微顿,“…我要进场,先挂了。”
至于被放鸽子的账,以后再慢慢算。
…
丹特·鲁索起初没有认出自己的前女友。
他们交往三月有余,初识便是在她开的那家花店。红发的女人温柔安静,每天精心侍弄花草,将一家门面不大的小店打理得生机勃勃。还没正式步入夏季,那不勒斯的街头已随处可见衣着火辣的时尚女郎,在这样的满目丽色之中,卡尔薇成为了他眼中最特别的存在。
丹特有心接近,便时不时地来到店中,买上一束鲜花,再送给美人。意大利的男人惯会说情话,一字一句都像裹了蜂蜜,亲近却不狎昵。没多久,两人顺理成章地确认了恋爱关系。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丹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女友为何从不与他亲密——说出来何其不可思议,交往半月,他不过牵到过一次对方的手,两人就连接吻也不曾。
而翻遍他过往情史,半个月,已经足够彼此在床单上摇撼几回。
一来二去,便生了芥蒂,再看女友,虽然温柔依旧,却无端多了几分古板乏味。
然而分手的导-火索不是这个。
只是现下,丹特看着那几步台阶之下的红发女人,却陌生得好像第一次见。
她的脸上依旧带着他熟悉的浅笑,笑意却仿佛丝毫未入眼底。橄榄石色的双眸没有了镜片的遮挡,原来是这般璀璨夺目,女人画了妆容,不浓,眼角眉梢的弧度却极明显地锐利几分。
她不过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瞥,侵略性极强的艳丽颜色便逼得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新婚快乐。”
直到女人在自己跟前两步开外的位置站定,丹特·鲁索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完全没注意到身边妻子已明显不悦的神色,笑得眼睫微颤,声线是连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柔和:“好久不见,卡尔薇,你今晚很漂亮。”
明艳不可方物,即使是随便往门口一站,也能令满室花朵都失了颜色——意识到故人会做这样惊艳的扮相,是为了挽回他的心,丹特·鲁索越发感到身心愉快。
卡尔薇只是随意瞧他一眼,就猜到眼前人正在做什么打算,心底暗笑一声。
就在这时,她感到右手的无名指处,传来细微痒意。
低头,发现那上面停驻了一只斑斓的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化为了一枚闪耀的钻戒。
大脑轰鸣作响,卡尔薇猛地意识到——
“谢谢你对我太太的夸赞,鲁索先生。”
年轻俊美的男人上前一步,再自然不过地挽了身边女人的手,对今夜婚礼的两位主角微微一笑。
金发没有像往常那样编作发辫,而是披散在肩头。他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十五岁后他惯常穿这样深沉的颜色,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不合适,好像他本该如此。绿眸如翡,温和透亮,男人的礼仪修养极好,是常年浸于此类场所沉淀出来的分寸感,可……
——可他周身的、只有常年处于上位的人才会有的极强压迫感,却令所有人都不自觉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