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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阿珏:
      见信佳。
      你是不是很紧张呢,下礼拜要当伴娘?我搞不好反而比较不怕哦。
      陈翠娥可能还在世,应该是在她老家那边的庙里出家。原来,故事转来转去,又转回了原点。
      PS:听说有个弟弟在追你,给个机会吧。

      阿娥倚坐在门槛上,看着阿珏渐小的背影和似有似无的雨,陷入了几十年前的那场梦。

      鄞县是浙东小镇,藏在山岙,有些名气的地方一个阿育王寺,一个天童。地方偏僻也就落后,外面九一八运动闹得轰烈,这里沉稳地如同包含它的山。炊烟依旧升起,盘在山脚屋上,倒颇像幅中国传统水墨画。
      陈翠娥的母亲玉芝是个留洋东瀛的半新式女子,陈翠娥也是在日本时同日本人生下的。日本极重一夫一妻,翠娥母亲见得不到名分一气之下回中国,教日本人寻不着。
      因她是个半新式者,便教翠娥学习英文日文。又因这“半”,她不敢回上海惟恐熟人说三道四,索性躲到偏远小村,谎说海上遇风暴,日本丈夫死于途中,得渔船搭救才得以上岸。村中将信将疑,几年过去,便都淡忘了。两年后来了户叫上野的日本人,也在村旁住下。两家因都在日本住过的缘故颇有些往来。
      那日,上野夫人带上野家唯一的儿子上野太郎上陈家串门。上回见玉芝那件花针藏青色毛衣样式甚好,便寻思着学了替太郎做一身过年衣服,却因年底掸尘忙不过,一直耽搁到腊月廿一这才算稍稍空闲下来。
      恰巧这日玉芝也闲着,就将两个孩子放一处,赶起过年新衣。
      翠娥因母亲布置的功课未完,俯在几上临帖。原是坐着,却嫌冻着脚,便收脚在凳子的垫上,笼在毛衣里保暖。玉芝推门进来,猛将她脚一拍怨道:“冤家!好好的衣服给你作践成这样!”将她一拉,推开凳子道:“早见你坐不住,莫作这相势。同太郎哥哥去玩吧。”翠娥平白受顿训,冷道:“不做功课啦?”玉芝听出其中怨气,平白冤她心中有愧,缓下语气道:“这样冷愈坐愈没人气,还是活动活动的好。”说罢便带门出去。
      翠娥心中不痛快,朝太郎没好气道:“坐啊。”太郎自幼长在日本,按日本的规矩绝没有子女顶父母嘴的事,不免看得吃惊,一时没有听清。翠娥只道他听不懂中文,自觉将气撒在他身上难免叫母亲与上野夫人难堪,歉声道:“哆嗦。”原本断没有陌生男子随意进入女子闺房的道理,既然两家都是新式家庭,自然少了这样的避讳。翠娥房中只一张单人木板床,因没有闲钱,只将原木打磨光滑,不似别人家再涂上酒红漆或是雕上“百鸟朝凤”图之类繁琐的花纹。一张几,照样是打磨光滑的原木,只是较木床多些淡淡浓浓的墨痕。墙角用青花布隔出不到一见方的地,想是挂衣服或放痰盂之类不方便见人的东西。床边三两把凳子,一把作床头柜,放了个5瓦的台灯,另两把大约为防夜里掉下被子才置的,现下倒是空着。
      翠娥将坐垫翻个身,让与太郎坐,自己从床边拉来一把坐下。
      两人并不相熟,只是相对坐着。翠娥没有在家穿袜的习惯,也是因为懒得多洗,因而再冷也是赤脚。太郎将最后一个地缝研究完后实在不知下步该怎样,索性向前刺探,寻寻是否还有新奇的事物。不期然目光碰到红黄混杂些紫罗兰色的平针毛线拖鞋面,远比身上的毛衣厚实,大约将一些不敢穿上身的颜色的毛线全用在上面了,鞋底瞧不出是什么质地,或许将一些破旧底子用老粗的线缝在一处,足有两寸厚。再往上一截汗细的脚踝,被红啊黄啊的一衬愈加显得苍白,踝骨高高突起。由于天气干燥,皮肤发了面粉似的白浮,如同刷了白石灰的墙,显出别样的干净。
      翠娥猛地将脚往地上一按,略略探着身子说:“上野君会玩纸牌么?”太郎欠了欠身道:“会些,只是不太擅长。”翠娥劈里啪啦跑出去,一会儿又劈里啪啦跑回来,将一副牌塞到太郎手里说:“一副发一副理。”翠娥同母亲玩时为着省些时候也是这规矩。太郎性子谦和,并无赢她之意,只胡乱出着,终是输多胜少。翠娥不善计算,向来只输不赢。今日尝了甜头便愈发兴致盎然。
      冬日的晨阳这时才射进屋子,一丝丝转向东。太郎久等翠娥不出,向她望去。晨阳映在她右半脸上,映得颊上细绒毛金黄,鼻上脱了些皮,碎皮立在鼻尖投下极细微的影,嘴上抿着张牌,唇上细血管在阳光下看得分明,睫毛承着朝阳上上下下,不知是犹豫出牌还是想着别的。
      翠娥忽觉脸上微热,一抬头正好撞着太郎的目光,忍不住抿嘴一笑。太郎承着冬日里的晨阳也是一笑。
      翠娥忽然错觉左脸也映着了暖阳。
      突然翠娥将手中的牌作小扇子般朝太郎头上拍去,嗔道:“顾什么闲呀!”弗一触及又“哎唷”一声收了回来,咭咭咯咯笑道:“上野君真是狡猾,差些教你看了去。”心里忐忑不停,连连怪自己太不象话,方才认识竟不知好歹拍人家头,深恐太郎翻脸,教各自难堪,悻悻不语。
      太郎忽然说:“你多大啦?”
      翠娥一听,似是责备自己不懂礼数,但语气却似真个疑问,一时分不清,只好假装不知,依旧笑嘻嘻道:“民国十二年生的,再有俩月就满十四啦。”
      太郎笑指自己说:“我,十六,你当叫我哥哥!”
      翠娥见他不以为意,松下口气,笑得更欢:“太郎哥哥,午饭在我家吃吧。”刚一出口又后悔不迭,母亲没有开口,她一个小孩的话顶什么事,就算母亲同意了,家里无菜无肴怎么拿得出手,反教太郎觉得她信口胡说。
      太郎恩了声,只当她随口说来,并不放在心上。
      外屋忽然传来争吵声,两人开门一看,才知玉芝留上野夫人吃饭,一个却要回家。上野夫人见太郎出来,就招呼着出门。翠娥因方才的话,倍加殷勤地留她。上野夫人本也明白两人断没有熟到这地步,但见翠娥出来挽留,只道玉芝真个早为他们备下午饭,只得答应下来。玉芝却有些为难:家中并无菜肴,只一些留作过年用的腊肉,现下拿出来,过年却没了保证。不由地朝翠娥横了一眼,所幸三人并未瞧见。
      太郎同翠娥并排坐在灶后生火取暖,玉芝在灶前煮菜,上野夫人也来帮忙。四人挤在灶间忙来忙去,竟似过年一般。翠娥和太郎双颊映得通红,一时说不出的吉祥如意。

      过了秋分天气凉下些,虽说“秋老虎”厉害,毕竟成不了气候。
      自从上野夫人在玉芝家吃了饭,两家来往愈加频繁。这两月玉芝因酷暑难耐,不许翠娥出门,今日才放她出来。
      上野家前围着群人,拿扁担的也有,拿锄头的也有,更多的是空手的人。翠娥心下好奇,加紧脚步赶上去,怪道:“家里没人么?”
      忽地人群中嚷道:“她也是半个日本鬼子!”
      “抓了她去也是好的!”
      便有人上来扯翠娥的胳膊。翠娥一惊,不知怎回事,挣扎道:“我爸爸是日本人,有什么事吗?”
      众人听她承认,纷纷来拉,更有人拿出绳子缚住她双脚。翠娥害怕起来,不停喊着太郎,盼他听到出来救自己。
      翠娥突然明白过来。她绊倒在地,死命楸住草根,只嘶声叫救命,眼泪滴在嘴里不知是咸是甜。
      忽然远处茅草动了一下,翠娥伏得低,瞧见上野一家躲在草垛后。
      原来上野瞧见平日极少往来的村人朝他家走来,面色不善,手上又抄了家伙,心里一动,一时走不远,只得带了一家躲在附近的茅草堆里。
      太郎见翠娥被抓,便要冲出来。上野惟恐教人发现只的拉住他,上野夫人伸手捂住太郎的嘴。太郎心里又是着急又是气愤,眼泪簌簌落下沾湿茅草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翠娥登时愣住,便似从七层塔顶掉落下来,还有“嗵”的一声。草根不堪拉扯,纷纷断裂。翠娥忽觉只要一松手就仿佛再也回不来,直将手指插入土中。指甲折断流了一手血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翠娥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啊啊”地吼着,四周的山反着“啊啊”的声音,说不出的凄厉。
      村人听得心惊,握住翠娥双手从地下拔出。翠娥不再挣扎,嘶声叫着,只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声,半天才喊出来:“太郎哥哥,我走啦!我走啦!”

      雨打湿衣襟,门槛上的人仍没有起来的意思。
      身前天已黑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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