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乃人间惊鸿客》一缸自来水

3、犯旧疾忠小武感铮铮铁骨 忆往昔林二爷叹物是人非

　　春天的清城，风总是很大，掀起漫天的扬尘，像是要把现实世界拖入混沌世界一般。街边水门汀的路面上，凹凸不平处装着前一夜的残雨，太阳用雨水混合着灰尘做颜料，在城市里画出一圈一圈无人识别的地图，整个清城有一种湿淋淋的脏。
　　司机小武见林沐风从绮园出来，赶紧上前扶住了，把车门打开，将他搀了进去。最近一连几日阴雨连绵，最是熬人。
　　车子发动，后边的人并没有发话去哪。小武自然也识趣地没有开口。不一会儿，一股松子混合着甜腻的香气在车里蔓延看来。
　　小武担心地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坐在车子后排的人。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有汗水从额头滚落，嘴里的松子糖被舌头从这边顶到那边，间或有咯嘣咯嘣嚼糖的声响。只一眼，小武便不忍心再看。
　　松子糖琥珀色半透明的棱角划着柔软的上颚，如同一把钝了刃的刀，木木的疼痛。林沐风借着这一点微弱的刺痛与腻人的甜来抵挡身体里如跗骨之蛆的疼痛。
　　有多苦就奢望有多少甜。
　　他不知道自己对于这种疼痛还能抵抗多久，有人曾经建议他抽点鸦片烟，那是止痛的良药。被他坚决拒绝了，哪怕是外国人给他开的止疼药，也是能不吃的时候就坚决不吃。他是个极念旧的人，怕依赖上任何东西，无论是人还是事物。
　　当口腔里开始有松子的香气的时候，林沐风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波疼痛终于是忍了过去，习惯性伸手往口袋里去掏手帕，才意识到，手帕已经被姐姐丢掉了。呆了一下，转而把那个包装得花里胡哨的盒子拆了，从里面抽出一方白色的杭绸手帕来。
　　“去美林剧院吧。”他开口吩咐。声音微微有些哑。
　　漫无目的行驶在路上的车子转瞬就有了方向。
　　车子在玉林街的美林大戏院门口停下来，小武下来帮林沐风开门，扶他下车的时候顺便瞧了一下他的脸色，虽然头发有些汗湿，但是脸色已经恢复如常。
　　林沐风打量了一下门口的广告灯牌，已经按照他的意思做了新的，现在已经挂上了。硕大的七彩灯泡将广告牌围了一圈，中间是闪光的美林大剧院五个大字。
　　如同十五年前他抱着香烟盒子，第一次站在底下时的样子。清城的繁华，令人眩晕的花花世界和无法摆脱的贫穷就这样直愣愣地冲向一个八岁孩子，将两个世界之间的鸿沟挖得更深，直至决裂。
　　八岁以前的林沐风从来不知道穷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他生在乡下的地主之家，家里很有些家底。祖上出过翰林，在整个镇上，颇具威望。
　　林家的子嗣向来单薄，到林沐风这一辈的时候，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丁。
　　他的父亲林成洲自十六岁中了秀才，再无半寸进晋，于是把全部希望押到他身上，总期望他能读书习字，将来走仕途，光宗耀祖。奈何林沐风虽然聪明伶俐却最烦念书，兼又鬼点子多，仗着家里祖母护佑，气走了不知多少先生。后来没法，才送到县城新式学堂，托他在县城的大姨照看。
　　关于送新式学堂这件事，他的祖母生了好大一场气，但是到底拗不过心意已决的儿子，终于成行。
　　跟所有在乱世中活的尚算可以的人一样，林成洲每走一步都要先去往前看三步。他的这位连襟不是不普通人，中过举人，留过洋，同窗旧友发达的很多。后来留洋归来，捐了个县长。
　　此时攀好了交情，以后便是自己儿子的助力。终归是从小看着长起来的，总有一份情分在。
　　谁知这一照看，就出了大岔子。
　　他的连襟周宇同受过西式教育，对家里子女的教育仿照了西式的教育法。无论男女都送到新式学堂，于他们日常的行动束缚也较少。
　　与林家子嗣单薄相反，周家多子，掌上明珠却独有周绮云一个。万千宠爱集一身。
　　两个娇生惯养起来的孩子，虽然差着七八岁，但是单纯，幼稚，无法无天如出一辙。所谓臭味相投，俩人在一起相处，总比其他兄弟姊妹亲近些。
　　那大概是林沐风能回忆起来的记忆里最快乐的时光。俩人放了学，周绮云骑着县城里并不多见的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年幼的林沐风，一路骑行回家。
　　许是时间模糊了记忆，林沐风总觉得那时那辆自行车跑得可真快，年幼的他不得不紧紧抓住后座，生怕被颠下来。身后是被自行车带起的尘土，如同过了一匹飞奔的马。
　　偶尔有进城的农户，看着自行车这个从未见过的新生事物，吓得站在街上一动不动，这时就会听见一串清脆的车铃声。街上的人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躲开，如同受惊后突然蹦起来的野兔，每每这时，接着便是姐弟俩恶作剧得逞的笑声。每每笑完了，肆无忌惮地呸掉嘴里的尘土。
　　离县的路无论多宽，都是土做的，晴天里，一起风，连空气都染上浑黄的色泽。下雨天又泥泞不堪。远不比清城，到处都是水门汀冷硬结实的路面，却总有一种土生土长的亲切在。让你觉得哪怕不小心摔倒了，总有宽厚温暖的大地托住你，不至于太疼。
　　那时的周绮云鲜活得如同街边卖花人篮子里的栀子花，娇嫩的白色，滴着水珠，自顾自地散发着香气。哪怕你知道，它被硬生生从枝上剪下来，很快就会枯萎，但是还是忍不住买下那么一支，插在头发里，寻找属于初夏的味道。
　　他的记忆里，所有的回忆都在初夏，不冷不热的天气，有扑在脸上温暖而湿润的风，有漫天的繁星跟大的吓人的月亮。
　　现在的周绮云依旧美，只是美的如同画中的牡丹，端庄，艳丽，不出任何纰漏。记忆里的初夏戛然而止，变得四季分明起来。
　　这种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也说不上来。
　　好像从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又好像是从她迷上听戏开始。
　　那年，戏园子里来了个唱花旦的年轻人。声音如同出谷的黄鹂，清脆婉转，能乘着风飘飘悠悠一直挂到月亮上。尤其擅长唱悲戏，一开腔，悲悲切切，如同往人心上活生生坠了一块石头。
　　周绮云和林沐风俩人都听入了迷，那张声音编织成的网，让周绮云一头扎在上边连半分挣扎都不肯。
　　这人便是日后的青帮大佬白庆贤。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如同当年所有的旦角一般，有个女气的艺名，依稀记得叫白清菡，当然现在再没人敢提也很少有人记得这段过往。
　　俩人眉目传情，频繁拿着林沐风当挡箭牌，私下约着见面。林沐风虽然年纪小也明白这种事儿肯定是不对的。优伶戏子，从来都是下九流，连祖坟都进不了，堂堂县长千金怎么可能下嫁？
　　他那个装满恶作剧和鬼点子的脑袋即使想破了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是以俩人私奔来解决的。
　　彼时，周家已经明显听到了风声，学堂都不许周绮云去念了，戏班子迫于官家施压把白清菡给逐走了。每天放学，剩林沐风一人带着他的随从上下学。回家的路因为少了一个人变得极为长。
　　随从倒是有心跟自己小主子套些近乎，但是林沐风总嫌他生得不够聪明，不爱搭理他，十句里能回个一句就不错了。
　　有一天放学林沐风还没从等在门口的人群里寻出他的随从，就被白清菡给拽到了墙角，白清菡胡子拉碴的，瘦了一大圈，显然近况不好。他匆匆把一张纸递给他，让他务必交给他的表姐。而且万万不能让人知道。
　　那时他远不知道这张纸条递出去将产生怎样的轩然大波。
　　那个月十五的晚上，天空中连颗星星都没见到，在一片黑暗中，白清菡带走了周家的掌上明珠，周绮云，连同林家的独苗，林沐风。
　　林沐风稀里糊涂就跟着他们上了停泊在岸上的小船，一路波波折折停靠在了清城。
　　在这里，林沐风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什么叫穷困潦倒，饥寒交迫。匆忙中，周绮云根本就没有带出多少钱来，有限的钱财都在路上做了盘缠，最后还是靠当掉了林沐风脖子上那块家传玉才得以到达清城。
　　一个是当惯了小姐，一个是当惯了少爷，路上还有些冒险和反叛带了的新鲜和刺激感，可真正到了清城，现实生活才把残酷的一面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三个人里除了白清菡，剩下的俩人什么都不会，除了当小姐和少爷。他们生下来就不用考虑钱从哪里来，也不用考虑如何去赚钱，一个是读书将来捐个官走仕途的打算，一个是娇生惯养打算以后做正房太太，赚钱这件事从来没在俩人脑子里存在过。
　　为了生计，白清菡重操旧业，起先也跟过几个戏班子，但是乱世之中，普通人活得尚且艰难，更何况戏子。后又改过几个营生，总是不成。
　　到后来，连八岁的林沐风也不得不加入赚钱的行列，白清菡找人说了情，让他脖子里挂着沉重的烟匣子，在美林戏院里卖香烟。
　　那时候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外面的灯红酒绿，外面的五光十色，以及着装时髦的型男靓女与衣衫褴褛，衣不果腹并行不悖。
　　再繁华，都是人家的，跟他无关。哪怕他努力的想跟那个世界发生些许关联，总是徒劳。一个八岁的孩子，除了老老实实把自己匣子里的香烟一盒一盒卖掉，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但是再苦再累，他倒没想过回去。你向往的世界对你始终大门紧闭，如同玻璃橱窗里的从未见过的玩具和糖果，可你又瞧不起你之间生活的衣食无忧却土里土气的那个世界，矛盾而且煎熬。
　　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姐夫的生意有了结余，会给他带两颗松子糖。用油纸包裹了，冷硬而甜。许是因为日子太苦，所以对于甜格外的渴望和印象深刻，以至于被这一点舌尖上的甜羁绊住，一过经年。他是个念旧的人，他知道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