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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   无论怎样自我催眠,段小正都无法再次睡去。

      未忘,悬于危崖。

      无际的穹顶一眼望不到边,只隐约的一层月迹云影,无遮无拦。山雨止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独坐高台,俯望脚下的万丈悬崖,段小正睡意全无。木阁被铁箭攒成刺猬之前,山鬼那丫头把他送上了未忘。

      昆墟的最高处,高处不胜寒。眼看着,木阁被围,眼看着,木阁被烧,眼看着,木阁成灰,眼看着,乌龙铁箭撤军。

      来来往往的人,穿戴着各王族特有的服色。或光明正大,或偷偷摸摸,或趾高气昂,或垂头丧气。在渐落渐止的山雨中,穿梭于夜色消沉的丛林。

      火把,风雨灯,忽而排成行,忽而变成零星的光点。他们同行,他们散开。他们在清点人数,他们在查找失踪的人。

      从未忘俯看下去,就像是在看一群又一群的山蚁,忙碌,可笑,何等无聊。

      “他们在找你。”山鬼轻轻地笑了。看蚂蚁打架很有意思。

      “你借给我的斗笠,很防雨。”段小正由衷感谢。

      山鬼有些小得意,抿嘴笑着,“我是用了法蘭人的魔法,让风雨绕行。你忍了这么多天的疼痛,我怎么能让你的伤口淋着雨,前功尽弃。”

      九百零一岁的小姐姐,心思缜密,细致过人。万箭穿心的险境中,山鬼为段小正引出了一条路。堂而皇之,从乌龙铁箭军的包围中,从容穿过。

      那些铁箭,扑面而来,力拔千钧,即可取命。它们穿过段小正的身体,段小正却毫发无伤,铁箭也像是没有受到任何的阻力。

      段小正从铁箭军面前走过,那些乌衣金袍的将军和战马,在段小正的眼底。却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他们奉命屠杀的那个目标,活生生的若邪君,从木阁里大摇大摆走出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墨竹斗笠,遮挡住面容。长可过膝的墨色箬纱,挡着风,挡着雨。荼白纱袍,被风吹起半幅。银丝锦靴,踏在山地的雨泥里,水花飞溅,尘泥不染。

      “我救不了更多的人。”山鬼带着歉意,木阁附近的奴仆没有一个逃出去。

      山鬼救出段小正,是为了过两天,她能把冯修带出昆墟。这个约定,段小正记得很清楚。之前,山鬼已经说明过。所以,不需要再多问任何一句废话。

      做一个有价值的人,尤其是被利用的价值,有时还是必要的。

      “天亮之前,你的那些朋友们就会来找你了。你可以想一想,怎么向她们解释。”山鬼提醒段小正保守她们之间的秘密。

      “你不是希望我在这里一直待到龙竹出现吗。”段小正把腿挂在悬崖边。

      “这样当然最好。”山鬼笑盈盈的,“可是你不应该只有龙竹这一个效忠者。”

      段小正和山鬼的共识,发生被大世子纯誉秘密围攻剿杀这样的事,没有必要惊骂或者吐槽。

      肇事者,大世子纯誉得手了。所以,纯誉绝非无勇无谋之辈。卑鄙,阴险之类的形容词,只适用于文学。实事求是地说,大世子纯誉,这一把玩得确实漂亮。

      需要检讨的,不是对手为什么这么狠,而是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二十一堂的计划,截止到木阁事件,全盘皆输。如果没有山鬼出手,段小正和木阁的奴仆们一样,已经死于非命。

      对于大世子纯誉的密杀令,二十一堂和药师子班,以及药师雅治,既无预见之明,更无招架之力。这样的合伙人,在段小正的名单上,被划上了备注,不靠谱。段小正开始考虑自己的合作者。

      从未忘,到学宫,他需要更加有力的合作者和支撑。

      “你的冯修,还好吗。”段小正对山鬼爱恋的人,表达了非常及时且必要的关心。

      “不算太好。”山鬼有些懊恼,“他伤的很重,法蘭的魔法救不了他。我们法蘭没有药师或医生,魔法对治疗他这样的京都人,一点用都没有。”

      这种人设让段小正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不会受伤么?”

      “我说过我们很长寿,就是因为我们不会受伤。因为我们没有眼泪,也就没有鲜血。”山鬼遇到了她之前没有预估到的麻烦。

      “你可以请药师为冯修疗伤。”段小正给她建议。

      “如果我信任你们的药师,看见我的,就会是他们,而不是你了。”山鬼在段小正身边坐下。

      山鬼对于时间的把握以秒计,所以看上去,她并不那么着急。更重要的是,她的表达力很出色。类似的恭维,意味着随后而来的请求,将难以拒绝。

      “你确定,你不会用药箱那样的东西,是吗?”山鬼征求段小正的意见,非常委婉。

      段小正一脸懵X,“我是药师的病人,但不是药师。这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

      “我看过药师雅治在你脸上动刀,他用了剪刀,匕首,还有针线,那些小瓶子,纱布,很多很多其他那些东西。我还记得,他用剪刀或者匕首,把某些部位剪开,或者这样划开,很简单,就这样一划,剪一剪,缝一缝,敷上药,过段时间再换上新的药。”山鬼想说服段小正,“然后你就好了,你看,你现在就很好,特别好。”

      段小正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山鬼,“你会自己动手做衣服吗,比如你穿的这件。”

      “我吗?”山鬼低头看看自己,果断地摇了摇头,“我不会。”

      “这一点儿也不难,你看,你可以先用剪刀和针线,就这三样工具,给自己做一套衣服,很简单是不是,然后再考虑,你是不是真的打算把剪刀和针线,亲自用在你的冯修的身上。”段小正给山鬼劝告。

      山鬼沉默了几分钟,“冯修他可能会死。他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我知道你们用的那种止血的草药,我看见药师用过。”

      “用来治病救人的那些东西,只有药师才有,也只有药师才会用。”

      “救你的时候,我把药箱也带出来了。木阁都烧了,他们也没办法拿回去了。”山鬼带上狡辩的笑容。

      “你还拿了什么。”段小正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东西,还在枕席边放着。

      “哈,二十七堂殿下送给你的那个手串嘛,”山鬼把素帕子掏出来,交还给段小正,“我看你也不是很嫌弃,只不过是暂时不想戴着它而已。”

      冰雪聪明。

      “你打算让我去给冯修开膛破肚,还是开方抓药。”段小正检看手串无误,收在怀中。

      山鬼把冯修藏在未忘东南山坳一座荒废了的堂宇中。青砖乌栏,重檐硬山,两盏破纱灯,高挂门檐之下,照出门下石阶和门前一片空地。

      楼堂中,黑灯瞎火,只有走廊尽头的天窗,微弱地透出一些光亮。山鬼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房内漆黑一片,无声无息。

      “就是这里了。”山鬼指给段小正看。

      段小正将门轻轻一推,门哑然而开。刚迈半步进去,就被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出来,房内伸手不见五指,段小正退到门外。

      山鬼进到房里去,将烛台俱都点起。烛光渐亮,房内只有方桌、床榻、小柜和几张木凳。床榻上一动不动伏卧一人,身上衣裳被血浸透,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袭血袍已呈黑紫。

      段小正将他的头发拨开来看,脸色灰紫,样貌仍能认得出,是药奴冯修。山鬼将手贴在他颈侧试探,颈脉尚有微乎其微的起伏。

      “他身上的血衣干结,粘连皮肉,我们得先将他的衣服与血肉分离。可我怕他会痛死。”山鬼皱起了眉。

      桌上放着药师雅治的那个药箱,烛灯旁,早就备好盐水,白酒,纱布和铜剪。盐水用来浸湿血衣,白酒用来给铜剪消毒。

      盐水浸在伤口上,冯修会活活疼死。段小正想想都觉得下不去手。

      “你还记得,药师雅治给你用过的那个药吗?”山鬼问。

      曼陀罗茶,山鬼问的是药师雅治的麻醉剂。段小正从药箱中开始找,每一个瓶子上都贴着封签,药名写得清清楚楚。但是,没有曼陀罗茶。

      在山鬼的注视下,段小正又仔仔细细找了两遍,没有。

      “木阁的小瓶子,你都拿来了吗?”段小正记得云泥失手弄翻了一两个。

      “药箱里每一个格子都是满的,应该不会漏了哪一个。”山鬼又翻检了一遍,“还是没有吗?怎么会没有那个药呢。”

      “你可以去药师雅治的药房里找找。”段小正提醒她。

      “我找过了,没有。”山鬼看着冯修,犹豫了,但很快又改了主意,“那就只能让他疼着吧,来不及了。”

      山鬼将酒倒入酒盏,引烛火在酒盏上点燃,拿起铜剪,淬以白酒,将剪刃在火上两面灼烤。

      “你确定你会吗?”段小正完全不相信山鬼对医术的掌控力。

      “我不会,但可以试试。反正你是不愿意试的,”山鬼是个主意很正的大龄少女,“你帮忙把纱布和盐水,拿到我手边来。”

      医术来自于先民的智慧,神农来自于民间。段小正对自己说。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太太是医学院的医生。

      冯修,祝你好运。

      山鬼将血袍沿缘未与血肉粘连之处,用铜剪小心剪开。外衣一层,夹衣一层,中衣一层。血衣与皮肉粘死的面积,大得令人毛骨悚然。山鬼跪在踏板上,接过段小正递来的纱布和盐水,深吸一口气。

      纱布饱醮盐水,从冯修背上血衣干结处开始,拿纱布在黑紫的血痂上轻轻染过。只润过一点,纱布就如同在血中浸过一般,起初为黑,后转殷红。盐水渗染透处,凝血流动如注,转眼间已将床榻染得血污一片。

      渐次的,血衣不再僵滞生硬,慢慢地变得柔软。冯修的头轻轻动了一动,段小正稍加用力将他按住。

      澄清的盐水,化作浓稠深红的血浆,浓得纠结,无法化解。

      山鬼双手交替做着相同的动作。许久之后,她站起来,极其仔细地沿着边缘角落,将浸透了盐水的衣袍再检视一番。直到确信,这最外层的血衣,与皮肉的结渍已然溶解润透,山鬼才小心翼翼的拈起剪开的衣片一角。如同托着千斤巨鼎,又如剥茧抽丝,一丝丝一寸寸,缓缓揭起。

      是地狱吗?不是已经死了吗?

      冯修听到了自己的呼吸,痛得不能自已的呼吸。

      山鬼手中揭起的半幅血衣悬停在半空,烛火将它映照得好似半幅鲜艳的红罗,鲜艳得绝美而讽刺,似乎在讽刺这将要半途而废的用心。

      段小正按住冯修震颤的肩膀,“忍耐一会儿。”

      地狱,成千上万的虫蛭,贪婪地吞噬着在炼狱里燃烧的躯体。

      钝锯,在痛楚的白骨上来回地锉磨。一遍又一遍,痛,撕心裂肺的痛,狂风暴雨般地袭人而来!

      冯修被自己的惨叫声惊醒。

      充血的眼睛痛得无法睁开,眼前的一切都是血红色的。这一次,他听清了那个严厉的命令,但他无法看到这个人的脸。

      突袭而来的剧痛,使他的下颌急剧的颤抖起来,他清楚地听到齿间急促扣合的声响。

      “不能让他咬到舌头。”山鬼意识到自己所犯的大错。这个危险的错误,只有段小正可以弥补。段小正把药枕塞到冯修嘴里。

      无从选择。成千上万把尖刀,狰狞而肆意地分解着他的躯体。痛,痛得无处可逃。腥热的血气在口腔里漫溢开来,他的意志被摧残得支离破碎。

      悬崖,他已经可以看见悬崖,悬崖底下是他将要坠落的深渊。只要一步,他就可以解脱,他松开咬紧的牙关,他想要放弃了。

      “冯修,你不会死。”段小正喝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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