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祭》也冬

8、倾斜

　　【8】
　　祁信靠墙坐了一整夜没合眼，他在月光下观察着右手手碗上的刺青，他能够感觉到，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下面，两种不同的跳动声。一种是他的脉搏，另一种几乎极限接近他的脉搏跳动，然而他还是分辨出来了那点不同，那是随时会开启的死亡倒计时。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他祁信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有着的也不过是身为凡人的自觉，只是在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里，他自以为平常不过的那一点正义和善良反倒成了折磨他的心魔。
　　现在要将这个心魔彻底拔掉，必须以生命作为赌注。
　　按照林默的计划，他在收到妮娜的消息后，泼了捧冷水洗了脸，假装已经想通了来到了NHD的总控室报道，瑟琳把他叫进了办公司，让他在那站了足足十分钟才放过他。
　　“果然乖了不少，还是手环靠谱。”瑟琳满意地对欧点了点头，欧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端起桌上的红酒杯挑衅地喝了一口。
　　“要不怎么说，人就是犯贱，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以后，你就是我们的人了。”瑟琳开心地挑起了祁信的下巴。祁信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祁信刚走出来，妮娜靠着栏杆已经在等着了，她嘴里还叼着一块面包，顺手丢给了祁信一个。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今天看到你的尸体的心理准备，看来我想多了，你还没有不可救药。”
　　“真的不可救药的是你们才对吧。”祁信心想，但嘴上却说着：“我想了一夜，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只是我还需要时间来接受。我想尽快熟悉环境，你方便的话可以带我到处看看吗？”
　　妮娜脸上的神情随着祁信的话慢慢松动，她看了看手机。“行吧。”
　　妮娜和祁信边走边说：“昨天你也看到了，这里整个楼都是我们的，一二层打通了做成了总控室，整座城市的监控设备最后都归于这里。下面呢一共有两层地下室，负一层你昨天看过了。”
　　“负二层呢？”祁信偷偷地在裤兜里按下了手机上的录音键。
　　“你现在这么亟不可待，会引人怀疑的。”妮娜突然停了下来对祁信说。
　　“怀疑我什么？”祁信淡定地反问，“我的命都在NHD的手上了，我能干什么？”
　　“你明白就好。”妮娜带着祁信下了电梯。
　　“我只是奇怪，NHD的后台数据还有全城的视频数据这么多，需要巨型电脑吧，为什么我没看到？”
　　“喏，你要看的，就在这里。”
　　这时电梯门开了，妮娜示意祁信往前看。
　　这下面居然是一个巨大而空旷犹如车间一般的空间，探照灯自动旋转着，祁信终于看到了那台巨型计算机，复杂的电路汇集在这里，缠绕着它，时刻不停地运转着……
　　四个值班的工作人员守着这台机子，靠近它需要通过两道身份识别系统的检验，也就是手环检测。蓝光一照，祁信手腕上微微的刺痛传来。
　　祁信来到了离它最近的一道警戒线前，看着这个庞然大物，他百感交集，林默说的就是这个，只要把它彻底毁了，NHD也就不复存在了。
　　接下来的几天，祁信除了日常录音之外就是各处探测NHD总部的建筑结构，然后将他收集到的数据秘密地用林默给的手机传给他。为了避人耳目，这一活动通常在祁信家的洗手间里进行。而所有的消息也必须在发送完之后即刻删除。
　　与此同时，林默也没闲着，在离祁信的小阁楼两条街之外的地下车库旁，他带着他的人紧急搞出了一个临时据点。说来也巧，因为前些天的街头枪战和莉安的死亡引起的几起恐怖活动，NHD才修复好的监控摄像又被毁掉了。这让林默的活动更方便了。
　　祁信偶然会在街头瞥见林默的身影，然而匆匆一眼，他便隐没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那天在祁信的阁楼上，两人说好了，直到最后一天来临前，为了增加行动的成功率减少NHD的耳目对他的怀疑，他们不能再见了。
　　话虽如此，林默还是放心不下，只好以这种路人的方式远远地看上一眼来确认祁信是否还安全。祁信知道林默在担心什么，可是他既然选择相信了林默，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承担起要付出的代价。
　　祁信看着林默发来最新的一条简讯：“注意！三天后，全城停电。”
　　三天后，是那些神秘的幕后大佬们出席VIP活动的日子，就在这栋大楼的三层。这是祁信告诉林默的。祁信按下了删除键后，关机将手机藏在了洗手间的暗板里，换上了自己的手机走了出来。
　　刚出家门，他便碰到了一脸焦灼的妮娜。
　　“你在家！打你电话怎么不接？我四处在找你。快点，紧急任务。”
　　“怎么了？什么情况？”
　　妮娜拉着祁信飞速地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后回头：“有人企图入侵NHD的数据库，上面已经锁定对方，派杀手过去了，我们现在必须快点到现场拍照和记录！”
　　祁信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是有视频监控吗？”
　　“那一带摄像头损毁严重，根本拍不了。我就说了莉安的事他们处理地太高调了，这下好了，反噬来了。这群人有没有脑子！”
　　“是……哪里？”
　　“蓝枪鱼酒吧附近。”
　　车急速开了出去，祁信转过头掩饰自己的焦虑，他努力平复下微微摆动的手，车玻璃上映出了他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妮娜就在他的旁边，他现在不能有任何异动。
　　林默那么聪明，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了吧。不会有事。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然而到了现场的隐蔽地点开始拍摄后，他还是没能把持住，在摄像头后努力寻着林默的影子。
　　还好，林默不在这里。
　　一场血腥的屠戮在祁信的镜头里开始了……祁信的摄像机差点从他的手里跌出去，他竭力装作镇定，压住胸口返上来的一阵阵恶心。
　　快收工的时候，一个有点熟悉的脸在他镜头里晃过，那不是他失业那天在路上看到的那个流浪小孩吗？
　　“危险！”他惊吓地喊了出来。然而他距离太远了，还是迟了一步，那孩子逃命一般地跑了，他没能跑过子弹的速度，最终倒在了一片血泊中。他的耳边响起了妮娜不断按下快门的声音。她一说在感慨着：“快点，多好的素材，多拍几张！这一次的点击率肯定爆了。”
　　祁信冷冷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刻后他关掉了摄像机，径自向后走去。
　　“哎，还没结束……”妮娜没喊住他，她有点懊恼地跺了跺脚，随手再加了几张后才回到车里。
　　“你也太胆小了！”妮娜误会祁信是因为害怕才走掉的，谴责他道，“蒙面杀手们是我们的人，他们戴着的那个眼镜是特制的，能识别出我们的手环身份，不说我们的距离不在他们的射程内，就算他们看到了我们，也不会动手的。你这个样子不行啊。”
　　祁信没有回答妮娜的话，他只是有些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摄像机，愤怒在他的心里燃烧着，烧成了一片火海。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突然有一种想把相机摔碎的念头。
　　这个念头是如此疯狂而又强韧，他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
　　是一枚从衣服里掉出来的硬币阻止了他。
　　妮娜伸手去捡，却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
　　祁信：“这是我的。”
　　“不就是一枚硬币嘛，稀罕什么！”
　　祁信冷声：“我们回去吧。素材已经够了。”
　　“我刚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你这次回去可要交检讨了。”
　　“妮娜，”祁信的目光里闪烁着妮娜所不能理解的同情和悲哀，“我都听到了。”
　　“那就好。”妮娜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杀戮即将到尾声，妮娜调转了车头，祁信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大概二十分钟后，警车姗姗来迟，卡在如此“玄妙”的时间点上，仿佛是某种残忍的默契。
　　祁信一回家就翻出了藏在马桶盖里的手机，然而上面却没有新的信息。
　　当夜，祁信将林默给的手机放在了枕头底下，几乎每隔半小时就翻开看一次，但他还是失望了。
　　凌晨一点，他翻起身来，骂了一句fuck后抓了件外套披在身上，蹭蹭蹭地下了楼。半夜的街道很是冷清，连年来的治安混乱已经让夜晚变成了不安全的代名词，就连路灯也半坏不坏时明时暗。
　　祁信忽然感到一阵迷茫，林默现在究竟会在哪里？地下车库已经被“清洗”了，林默的“家”被装了监控他不会回去，那他现在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了。
　　十几分钟后，冯佑佑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叫醒，他暴躁地拉开门，准备破口大骂却看到了“财主”祁信。
　　“你怎么回事？怎么一脸死了老婆的衰样？”
　　“没时间解释了。钥匙给我。”
　　“啧——这大半夜的……”
　　“双倍租金！快点。”
　　冯佑佑晃荡着转身，祁信已经先他一步冲了进去翻到了他的钥匙疾风般把车开走了。
　　……
　　房间的灯早已碎了。
　　一片黑暗中，隐约能看到那少年清瘦的轮廓，他靠在床边坐在了地上，一只手放在了右腿上支撑着，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腰间。
　　那衬衣已经凌乱得不像样子，领口邹巴巴地敞开，隐约能见着线条流畅的锁骨，可能是天太热的缘故，汗液从他的下巴流下，流过脖颈、喉结，没入了更深处。
　　和炽热的汗液成反比的是他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平静极了，几乎微不可闻。
　　十几分钟过去，他还是那样保持着那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像是在看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清透的眸子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片刻后又什么都没有了。
　　推开门的瞬间，祁信看到的就是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