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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倾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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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怀煜没有接话,只是默默的站了片刻,然后在窗边的大炕上坐下。
那是太夫人从前最喜欢坐的地方,一转头就能看见窗外的院子里小丫鬟们踢毽子。
若是侯爷来了,会先给她行礼,然后坐在太夫人对面,祖孙俩一边喝茶一边说说话。
傅怀煜微眯着眼忆起往事,他和祖母其实很像,即使是面对最亲近的人也无法敞开心扉。
但不同于对父亲复杂的感情和对母亲单纯的不耐,他和祖母说话时总是很放松,心里再多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年少的他心里总有一股子戾气,外表看起来好好地,其实看什么都不顺眼,一生气就冷着脸不说话,久而久之,旁人都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但这些都被祖母看在眼里,她总是用最浅显的道理把一件事说的通通透透,出了寿禧堂的门,他依旧是人人夸赞后生可畏的世子爷。
如今他已经是跺一跺脚朝堂也要抖三抖的永昌侯了,可为什么依旧感觉很孤独……
萱草默默注视着他,见他眼中升起迷茫,如稚子找不到父母一般,萱草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随即暗斥自己无聊。
总不能就这么呆头鹅似的站着,萱草踌躇着开口道:“侯爷,还有很多活没做,奴婢想……”
“过来!”傅怀煜打断她。
“啊?”萱草瞪大眼看着他。
傅怀煜耐心的重复:“过来。”
他指了指身旁:“跟我说说话吧!”
萱草不敢拒绝,犹豫了一瞬,只好战战兢兢的坐下,双手搁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鹌鹑一般的乖巧,傅怀煜微微勾唇。
“你好像很怕我~”
这个问题不是之前就问过么……
萱草在心里嘀咕了两句,鼓起勇气打量他的脸色,小声道:“没有人会不怕侯爷的……”
傅怀煜笑了笑,摸了个迎枕放在胳膊下,伸长腿脚慵懒的歪着,淡淡道:“怕我总比笑我好。”
萱草赞同的点头:“世人惯会踩低捧高,怕侯爷的人肯定比踩侯爷的人多~”
傅怀煜哈哈大笑,萱草悄悄看他,也正巧碰上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的转开眼睛,“奴婢这么说侯爷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傅怀煜脸上笑意未散,“我又不是阎王爷,你说错话还能把你油炸了不成?”
萱草埋下头偷笑,傅怀煜看着她头上帕子下露出几根发丝调皮的晃来晃去,萱草伸手拂过别在耳后,纤细白皙的胳膊上戴着两只素银镯子。
他忽然在想,她这个手腕还是戴玉镯比较好看。
“那你怎么不捧我呢?”
萱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后脸颊腾的一下升起红云,她慌忙收回目光局促的绕着手指,咬着唇不敢作答。
“怎么了?”不知为何,傅怀煜就是想逗逗她。
这小丫头外表看着沉默寡言跟木头似的,可其实经不起他的玩笑,她以为自己看不出她在心里嘀咕呢。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像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有小心机,但性子不坏。
傅怀煜打开了话匣子:“你喜欢侯府吗?”
萱草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侯爷要听真话吗?”
傅怀煜点头,“说罢,我不会生气的。”
萱草咬了咬舌尖,低声道:“奴婢……其实不喜欢侯府……”
她停顿了一下,“奴婢从小没娘,虽然在家里有饭吃但也只是饿不死,舅舅家里没有粮食多养一个人,所以进了侯府后奴婢高兴的都睡不着觉。”
“赖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让我要勤快些,能在寿禧堂服侍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奴婢也这么觉得!”
她脸上绽开笑容,秀气的梨涡甜的能让人沉溺进去。
“太夫人见到奴婢第一句话就是‘这孩子跟小瘦猴似的’,陈嬷嬷把桌子上的荷花酥给了奴婢,那是奴婢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傅怀煜静静倾听,沉默的看着萱草陷入回忆中,说起荷花酥她似乎还咂了下嘴。
“寿禧堂有好多妈妈和姐姐们,奴婢怕自己干的不好就要离开这里,整天就跟在她们身后找事做,可奴婢连水都端不起来,帮也是帮倒忙……”
她伸手指着多宝阁上的一块砚台对傅怀煜道:“侯爷您看,那块砚台曾经差点把奴婢脑袋砸出个洞,陈嬷嬷板着脸训了奴婢一顿,奴婢吓得不停的发抖,想哭又不敢哭。”
“太夫人知道后问奴婢拿砚台做什么,奴婢说太夫人最喜欢这块砚台了,上面有一只飞蛾,奴婢想把它赶走。”
她轻轻抿着唇笑了起来,傅怀煜猜测道:“太夫人不仅没有赶你走,还把你放在身边服侍对不对?”
萱草惊讶的看着他:“侯爷怎么知道?”
傅怀煜没有回答,但英俊的脸上多了一抹忍俊不禁。
看着萱草杏眼圆睁樱桃小嘴轻张的模样,他脑海里也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某一次他来给祖母请安,在院子里看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在拔草。
梳着丫髻圆鼓鼓的小脸上表情格外认真,见到他来赶紧屈膝,他当时好像笑了起来,因为那个小姑娘白净的脸上有一块泥巴。
偏她自己还不知道,傻乎乎的歪着头不解的看着自己。
祖母最喜欢娇滴滴的小女孩,想也知道萱草会得到她的喜欢。
不过,他收敛起笑容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喜欢侯府呢?”
萱草表情渐渐黯淡,澄澈的眼睛中盛满难过,“奴婢只是一个下人,越长大以后就越清楚侯府不是奴婢的家,也无法永远生活在太夫人的庇护下。”
“奴婢还担心太夫人把奴婢嫁给金果那样的混账做老婆,也怕跟我娘一样难产死了。”
金果是府里出了名的泼皮,他娶了寿安堂的一个三等丫鬟,因为赌钱心里不痛快输了把老婆肚子里的孩子都给打没了。
萱草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我娘才死了不到半年我爹就娶了新的老婆,若不是舅舅年年清明给娘烧些纸,还不知我娘在地下会不会被小鬼欺负。”
听到这里,傅怀煜便想起那次在暮云斋外听见的话,萱草连自己的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可能在她心里真的就认为她娘是天上的星星吧。
傅怀煜见过很多比萱草身世还要凄苦的人,却在此刻对她有了两分怜惜,但他无暇去了解这是何缘故。
萱草并不知道短短一瞬间傅怀煜内心已经产生了变化,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奴婢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怎么讨好太夫人,希望她能看着奴婢在她跟前长大的份上把奴婢嫁给一个忠厚老实的丈夫。”
“可一想起太夫人对奴婢的好,奴婢又觉得自己这么做辜负了她老人家的信任。”
“奴婢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人,太夫人为二爷、老侯爷、老夫人的事烦心不已,奴婢不想着替她开解郁闷还惦着自己那点小心思,真是……”
她找不到话来形容自己的行为,只低着头陷入深深的内疚中。
但傅怀煜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错,人追求自己的利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况且萱草并没有因为这点心思算计什么。
他温声开口,清朗的声音响起:“你也说过,太夫人心性坚韧睿智,她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思呢,但她依旧对你如从前,那就说明她没有怪你。”
萱草抬起湿润的眼睛急切的求问:“真的吗?”
傅怀煜颔首,萱草抽了抽鼻子,而后又笑了起来,嘴里咕哝道:“这下奴婢就安心了……”
这般孩子气的动作,傅怀煜真想摸摸她的头。
“但是……”她撇撇嘴:“奴婢觉得侯府里太多的人都有两张脸,人前一张,人后一张,上一刻还跟你说说笑笑,下一刻就在背后说你的坏话。”
“最可怕的是,奴婢觉得自己都快变成这样的人了。”
这就是她不喜欢侯府的原因,身处在这样的地方,别说不被通化,能保持本心就已经很难了。
傅怀煜只觉得这些话扎进了他的心窝子里一般,他何尝不是同样的体会。
侯府明明是他的家却充满着尔虞我诈,有时候他都觉得在家里与在朝堂上无二般感受。
没有一处能让他真正卸下心防轻松片刻。
少年时的他也曾想过,如果他不是傅怀煜、如果他没有出生在侯府、如果他的父母只是一对普通却恩爱的夫妻,他是否又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但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那种幼稚的想法,他就是傅怀煜,高祖皇帝的血脉、世袭第七代永昌侯。
他眸光深沉的看着某处,淡淡道:“既然无法脱身,那就只能咬着牙坚持下去。”
萱草没有接话,不坚持下去又能怎么样呢,她早就脱不了身了。
看着她垂下头沉默着转动着银手镯,阳光从玻璃窗洒进来,傅怀煜能够清楚的看见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心下一动,他鬼迷心窍般轻声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萱草僵住,脑中一片空白,这是什么意思?
傅怀煜有些懊恼,却无法收回那句话,他也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只尴尬的站起身丢下一句‘走了’就匆匆离开了。
萱草瞪着眼看他迅速的动作还没反应过来,只是觉得,侯爷怎么跟落荒而逃似的……
这样想着,她抿唇偷笑,但脸颊却发热发红,小雀蹦蹦跳跳的进来,“姨娘,侯爷跟您说什么了?这么久~”
萱草双手捂着滚烫的脸掩饰的咳了一声:“没什么,侯爷问了我一些太夫人的事!”
说罢她绕过小雀去了多宝阁边继续擦拭,小雀奇怪的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姨娘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