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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折而复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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瓯人的船被赶走,南闵大功告成,除了瓯人,还有人对这结果耿耿于怀。
如鼓点般急骤的雨势丝毫不见减缓,江面上朦胧漆黑一片,仅有窗内透出的灯火微弱闪烁,船上本就潮湿,这一下雨,船舱里更是憋闷难当。
巨舸的主人房里,叔范褪去纱衣,手持圆扇不停挥舞也难解心胸烦闷。
唉,她贪心了。若不是她想一劳永逸,这遭就跳过南闵,也不会惹得南闵警觉赶走瓯人,以后想再接触那与世隔绝的瓯人可就难了,这可怎么好?
她赤脚坐在床上,不得劲地命令道:“把窗打开,点上熏香。”
侍女依言行事,她推开窗撑起支架,一双手突然出现在窗框上,她惊叫一声,险些撞翻刚刚点起的香炉。
刺耳的声音吓了叔范一跳,她扇扇的手一停,拍了下扑到在床边的侍女道:“瞎叫唤什么?”
“有、有水鬼!”侍女吓得不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叔范怪嗔了句,越过她走到窗边探头向外望。除了又稠又潮的白雾外什么都看不清,她停顿片刻,福至心灵地向窗口下看去——幽幽发暗的船舷上,两双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叔范和其对视许久,伸出扇子拍了拍窗框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
趴在窗框外头仿佛“水鬼”附体的两人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道:“对不住,我们也是无可奈何。”
叔范拍着扇子笑道:“越诸御搞出那么大动静,聋子才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二位别在这儿吊着了,怪累的,从正门进来吧。”
“可是——”
“放心,雨雾深重,他瞧不见。”叔范狡黠一笑,“你们不正是趁着这机会才摸过来的么?”
趴在外头的二人沉默片刻,念了句“叨扰”后消失在窗边。叔范摇着扇子走回来,拍拍侍女的发髻道:“好了,本姑娘替你瞧过了,是人不是鬼,快吩咐下去,准备热水和布巾,再备两套男装给客人换上。”
“嘤……是……”侍女跌跌撞撞离开主人房,叔范打着扇悠悠然地等着,一支艾香在香炉内燃尽,两位拾掇清爽的客人才姗姗来迟。
叔范抬眼望去,一名是与她交换信物的俊逸少年,而另一位瓯人面生得很,他脸颊和领口仍有水渍,晕开了蔓状的文身,一头不同于中原的短发背梳到脑后,露出饱满额头。他似乎是头一遭换上直裾袍,像一只无辜被困的大猫,走路同手同脚,靠少年牵着才走进门来。
叔范收回打量的目光,直入主题道:“又见面了,小公子。”
“见过姑娘。”安泊刚想行礼,抬手才发觉浑身不自在的峣还抓着自己的袖子,他按了按峣的手,这才作揖介绍道,“这位是峣,我把能做主的人带来了,还请姑娘交换信物。”说着,他取出叔范的珍珠发饰神色希冀地看着她。
叔范转手挥扇朝婢女吩咐了几句,掩唇笑道:“小公子莫着急,我们慢慢来,两位先坐。”
峣从未穿过中衣直裾,他别扭地想抓起衣摆露出腿,万幸安泊看出他的窘态,细心地低声指点,峣抓住救命稻草般拉着安泊,稚子学步般小心翼翼地坐在席上。
叔范并不着急,她给二人送上姜片驱寒后才说:“今日闹了好大的动静,可是叔范给诸位添麻烦了?”
眼前的女人直觉敏锐得很,安泊也没有遮掩,径直道:“说来惭愧,在下误打误撞上了姑娘的船,结果被越诸御逮了个正着,他唯恐我们不和他交易,这才截断货物,直接把我们驱逐出去。”
叔范连忙请罪:“是叔范低估了越诸御的手段,让各位受苦了。不过叔范心意不变,我有意收购你们提供给南闵的货物,二位若是以后愿意与叔范直接交易,可以详谈。”
“若不是觉得姑娘可靠,我们也不会冒险单独折回来。”安泊笑着看向峣,示意他来决断。峣坐直身,掷地有声道:“瓯人可以为姑娘供货,无需由南闵接手。姑娘需要什么,吩咐就是。”
峣吐字清晰顺畅的发言让叔范惊艳不已,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道:“我本意就是与你们结交,只要你们能给我好东西,那我必当出得起好价钱,比南闵公道得多的价钱。”
峣忍住欣喜,松了松满是汗水的拳头,正色道:“我们不需要钱,但求中原创造之物。”
“你们这要求有些奇特,不过也并非无从下手,”叔范考量了会儿,大方地说,“不如这样,我们彼此列出一份清单,将所需之物尽数写上,然后再挑个日子谈价定契,如何?”
峣觉得稳妥,颔首感激道:“就照姑娘说的办。”
叔范笑道:“不忙谢,闹出这等意外也是叔范考虑不周,二位若还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就是。”
听到这话,安泊变得坐立难安,他踌躇片刻道:“姑娘,在下有一事相求。”
“可是有关越诸御的那位门客沐先生?”叔范心思剔透,一语说中安泊心事,“他是你的同门师兄吧?”
“姑娘猜到了。”安泊俯身道,“这次的事我师兄也被牵扯其中,他为保我周全回到越诸御身边,可我担心越诸御会对他不利,不知姑娘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叔范思忖片刻,莞尔道:“你若有法让我全身而退,我就可以帮忙。”
安泊一喜,拱手道:“其实我师兄已有筹谋……”
沐恩在越无咎面前素来不拘一格,给他留下了风流不羁的印象。这次他打算利用这植根于越无咎心底的人设,借机向叔范示好,只要叔范应允就能以此为由留在船上。
叔范摇着扇子的手一顿,没好气道:“你师兄可会真占人便宜!”
安泊尴尬地笑了笑,竭力劝道:“眼下这是最好的法子,既能让越无咎哑口无言,还能迷惑住随行君子,如此他就能摆脱监视。”
“也罢……不过若论效果,此事还是由我来提更有说服力,”叔范设身处地设想了番,忽然停下摇扇的手补充道,“这只是假戏,可绝不能当真!”
“姑娘放心,我师兄……有分寸。”安泊不自信地顿了顿,但愿沐恩那厮真的知道分寸!
商议完毕,叔范做主让二人暂居于船上,并且交还了安泊心心念念的控制盘。安泊松了口气,看来他与峣独自折返,寻求叔范同盟的决定没有错。
隔日清晨,雾霭未散,卷腾如云于阳光下折射出旖旎的光。泊于江面的船只浮于这缥缈颜色中,似水神之云车翩然驾临。
为防夜长梦多,越诸御派人与叔范接洽,清点货物银货两讫。叔范脸上挂着笑,在竹简上重重记下这笔:越无咎,坑了老娘这么多钱,日后可别落在我的手里,我定要你十倍偿还!
两方全然没受到昨日瓯人被驱赶的影响,气氛“友好而和平”。一边搬完货物,一边收下金银,双方各有所得,接下来的重头戏便是宴飨。
这是历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叔范抵达集市时由越无咎做主设宴,待交易完成,叔范为表感谢,也会在自己船上设宴款待越无咎。今次也不例外。
定昏后,巨舸上点起灯火,迎接贵客。越无咎头戴鹿皮弁,一身朱红锦直裾袍,腰带下垂玉璜,艳气无比。而沐恩仍是冰冷至极的白,黑檀木制成的琴匣背在他身后,撞色分明。
二人面上客客气气,交流不断,就算越无咎举手搭在他肩膀上试探,沐恩也不像先前那样难以接近,笑眯眯地直呼他姓名。越无咎心下松快,他的门客终于想通了。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船舱,立即受到热烈欢迎。
五官端正、身姿窈窕的婢女们低头领路,越无咎春风得意,揽着女子往里近,跟在后头的沐恩一不做戏就放空了表情,神思不属地默念:师弟和那瓯人上船了吧?不知和叔范谈妥没……没谈妥也没关系,反正他还有后招。
正想着,一名婢女靠到他身边——沐恩毫不掩饰地啧了啧嘴,越无咎又不在场,他懒得应付凑上来的女人。他瞥眼望去,目光一定,瞳孔因震惊而慢慢放大。
眼前身着长袖中衣曲裾袍的女子抬头望来,步摇坠子垂在额前,无辜神色犹如初生小鹿。
“你……”沐恩险些喊出声来,他张望四周确信没有南闵眼线,才拉住女子走到角落低声问:“你搞什么,怎么穿成这样?那个瓯人就眼睁睁……看你扮成这样?”
再次化身婢女的安泊不自在地咳嗽了声,摆脱沐恩的手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想吗,你过去到底在叔范面前是何形象,让她对你的品性如此怀疑,非得让我也得在场看着,以防你乱来。”
沐恩回忆了番过往在宴席上洒脱不羁的表现,掩饰般清了清嗓子道:“那都是逢场作戏,我自然不会越界,你快回去,不许穿成这样出来!听到没!”
说罢,沐恩急忙让安泊离开,为了避免越无咎起疑,改换脸色稳健地走进主厅。
安泊倒想一走了之,可他也担心沐恩宴席上的表现,决定还是在旁照应为好。他宽慰自己:没事的,一会儿他躲在后列暗中观察就是了,不会有问题的。
另一边,独自留在屋里的峣犹如困兽在屋里来回踱步,就连旁人都能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烦闷气息。
婢女端着食物进来,小心翼翼地放下食物,畏惧道:“这是主人为阁下准备的,一会儿开宴主人恐怕顾不上这边。”
峣收敛起气势,缓声问:“外头如何了?”其实他更想问,安泊现下在哪儿,在干什么,有没有事?
婢女见自己没有生命危险,松了口气回答:“还请阁下放心,外头一切就绪。”
他能做的只有等了吗……峣端坐下来,死死捏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