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烽火天 ...

  •   方无隅没有再回重庆,他仿佛突然有了预知能力,直觉孟希声已经不在重庆,他在这乱世里彻底失去了孟希声的踪迹。

      方无隅就此留在了这支八路军里,干回他的老本行,做军医。当然老本行是方无隅信口胡说的,想让人家相信他而已,他的老本行明明是游手好闲的少爷。

      方无隅依然难以预料,自己的这个决定就像当初他答应安德烈学医一样,就此改变了他的命运。虽然难以预料,但方无隅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自己改换阵营的迅速,能在两党之间这般跳换无碍,大概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做到的。

      方无隅跟着赫连排长南征北讨,一整年几乎都在旅途劳顿之中,而他手握医疗器械,看着那位赫连排长升了连长,又升了营长,手底下的兵越来越多,名声越来越响。

      而唯一和排长名声一样响的,就是方无隅。

      大概没有哪个军医的脾气会像方无隅这样大的。

      方无隅治伤的时候基本不说话,和平常判若两人,他冷静地和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博弈,就像战士们在枪林弹雨里与敌人对战,看鹿死谁手。这种表情赢得了伤员们的敬畏,主动将他划入神医范畴,仿佛不苟言笑,必神通广大,即便有时候方无隅因为手法错误而导致对方的痛吟,在得到方无隅一记能杀得死人的眼神下,对方都连忙把这归咎于是自己过于软弱,不能扛疼。

      士兵们都期望方无隅能永远穿着那身白大褂,永远保持治伤时冷酷的样子,因为他一旦不和伤口打交道,就要和他们打交道。他会捏着那枚也不知道从哪个人身上取出来的子弹放在手心里给你猜枚,然后赢掉人家半个月的军饷,并且恶人先告状,扬言要去赫连营长那里举报军中竟有赌博事件发生,从而叫输掉的人不敢声张。他会忽悠人家喝酒,把用酒精调制出来的劣质白酒让别人被呛个半死。

      而方无隅发脾气的时候才是最糟糕的,每次他看到自己治过的伤口因为伤员没有注意清洁或者保养而稍有恶化,这位年轻医生会火冒三丈,让人觉得下一秒他手里的手术刀会扎进胸膛,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劳动成果是不允许被这样对待的。

      可这没办法,军营里的人需要时刻备战,小伤小病不能阻碍他们的脚步,他们在尘烟遍布的战场上历经生死,很多东西早已微不足道。而方无隅总是小题大做地让这些微不足道变得举足轻重,他以最可怕的语言说出一道小划伤是怎么感染破伤口从而致人死亡的,讲得人背脊发凉,从而让那些已经习惯了受伤的士兵们开始重视自己身上的每一处伤。

      很多时候士兵们对方无隅又爱又恨,恨的时候还成立过一个刺方组织,计划要杀他灭口,以想象的方式把方无隅整个半死。爱的时候则通常是方无隅从阎罗手里抢回一条条濒死的生命,用他那狡诈又臭烂的脾气向阎罗招摇着自己的存在。

      妖鬼便成了大家对方无隅的定位,似乎再没有比这两个更为合适的字眼了。似妖似鬼,为人时奸诈狡猾,心思多端,救人时鬼魅丛生,冷酷无情。

      而这样一个妖孽,却也能生出人类的感情。除了赫连营长和那位读书先生外,没什么人知道那个叫“孟希声”的人究竟是谁,只知道无论他们行军到何处,方无隅都会在当地留下寻人启事,他把自己的痕迹留了一路,期盼着能与那个在寻人启事上画得非常俊秀的脸蛋重逢。

      一开始大家以为这是他亲人,后来从先生嘴巴里套出一言半语,便更坐实了方无隅果然是个不合人情的妖鬼。

      1942年,方无隅随军一路北上抗日,而他在寻人启事里画的那张脸,正跨进缅甸古老的森林。

      孟希声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员,被编入一支师部,他的长官姓虞,虞师座。

      入缅不久,孟希声所在部队就遭遇日军猛攻,激战几月,伤亡惨重,上峰传令,远征军全线撤退。

      孟希声却在大撤退之下因为伤势而掉了队,醒来时置身于一间破损不堪的瓦屋内,一个军医正在给他治伤,身边横七竖八,还有几个或睡或醒的伤员。

      没多久他们这些人便组成了一支残队,扎进滇西潮湿的风雨里,试图穿过重重险隘,跨过怒江,到东岸去回归部队。

      不过才二十多人的队伍每天都有人死,而每天又会遇到一些零落在各处的其他战友,他们不止要躲避日军,还要和密林里的蚂蟥、毒蛇,以及各种微生物病毒作战。

      军医一开始都没注意到,连日的奔波和饥饿让他头晕眼花,每个人都面黄枯瘦,无暇顾及其他。直到孟希声觉出了端倪,把军医请了过来,翻开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军医在查验伤口之后倒退十来步,吓白了脸。

      疫症就此蔓延,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所有人包括军医在内,都无可奈何。

      他们只能把身上的衣物烧掉,用仅存的一点消毒药剂清理伤口,把染上疫症端倪的人隔离成两队,用布包裹口鼻。

      过江是所有人的目标,活下来是大家的期望。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江岸时,一支日军包围了他们。他们在山坳的阴雨绵绵中和敌人作战了几天几夜,最后用尽了弹药,在日军所放的毒气里等死。

      军医从远处滑进坑洞里到孟希声身边,孟希声正捂着嘴巴咳嗽,他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这时一张防毒面具贴上了他的脸,他听到军医说:“快戴上!”

      孟希声连忙把面具扣紧,军医使劲拍了下他的肩膀,又喝道:“逃出去!”

      “你呢?”孟希声在面具后因为毒气刺激而流出泪的眼睛没能把他看清,只是对着他的方向问。

      军医展开衣袖露出一片泛红的肌肤,他从前天便觉出自己染上了瘟疫,害怕被队伍抛弃,没有说出来,故意落在最后,和别人保持距离。

      他活不久了,但他希望孟希声能活,算是一路扶持的情义。

      孟希声被他推了出去,他听到对方在他背后不停地说:“别回头!一直跑!跑出去!”

      靠着毒雾的掩蔽,孟希声在枪声中向死而生般地奔跑着,眼睛和脸都疼得要让他晕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江岸的,在彻底昏迷之前,有人摘掉了他的防毒面具,探到了他的鼻息,说,他还活着。他得知了这个喜讯,却突然泄掉一路跑来的所有力气。

      孟希声被拖上了一支竹筏,顺水漂流向了怒江东岸。

      这天的天堑风平浪静,浑浊江水东流不止,在离开射击范围之后,那些追逐的人还不肯放过他们,踩着江水对他们开枪。

      所有人匍匐在筏子上,奋力用手划水,直到竹筏终于撞上东岸。

      云缅交界处的一个村落里,孟希声被抬进医院。

      他吸入了不少毒气,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医护人员给他做洗胃清肠,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因为伤口感染,孟希声当晚便开始发起高烧。过于痛苦的情况下,他倒希望自己能够昏迷,好过这样清醒地感知痛苦。

      他被毒气损害的脸和眼睛被各种药水擦拭,每次那些药剂碰到伤口,都疼得他一阵抵触。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天,直到他的烧逐渐退下去,而对疼痛也终于麻木。

      医生告诉他,外伤没什么大碍,都已经控制住,但他的眼睛已经彻底损毁,包括脸上的伤,恐怕再不能痊愈了。

      孟希声茫然了几秒钟,像不能置信。他抓住医生的手,恳求他把自己的眼睛治好,他要能看到,他要重见光明。医生安慰他几句,无奈地把手挣扎出来。

      孟希声极少哭,这一生他哭的次数寥寥无几,他坚韧地在乱世里走过千山万水,揣着那份骨子里的光明。

      可那天孟希声痛哭,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他哭得那样大声,病房里的人为之侧目。

      1943年,孟希声作为丧失战斗能力的伤员,和其他伤员一起被护送回国,在皖南的一家医院进行疗养。

      他的健康几乎被磨损殆尽,身体极度虚弱,本来就不好的肠胃现在经常在夜里将他痛醒。

      最糟糕的是,他的世界已经一片漆黑。

      孟希声适应了很久,他摸着眼睛和脸上的伤,因为无法看见,都不知道自己现在长成了什么样。

      有次一个护士说:“你以前一定长得很好看。”

      孟希声听了,有点开心:“能看出来吗?”

      “当然,”护士摸着他脸上的疤痕,叹息道,“去掉这些,你一定很好看。不过,”这个护士笑了笑,说,“你现在更好看。”

      孟希声玩笑似地嘁了一声:“假话。”

      护士一本正经:“有伤疤的男人更男人,更漂亮。”

      孟希声以前对外貌并不看重,现在听到这话,却也很开心。

      这间医院在皖南地区的咽喉上,孟希声询问护士,知不知道云城。护士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云城离医院也就一百多里的路。孟希声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云城就是在皖南的一块飞地上。

      他没想到自己辗转一圈,竟然又回到了这里。今年他二十五岁,初到云城时他十六岁。和方无隅在云城相识一年,分别后相逢于南京,却依然在一年之后,再度分别,至今已有六年。那块停掉的表他始终也没摘掉,陪他经历了无数战火,陪他一次次地在困境里活过来。

      孟希声颤抖地摸向自己的眼睛,他再也看不见了,即便他遇到方无隅,和方无隅一起走在人潮中,他也无法把方无隅叫住,与他拥抱。

      这是让他无比害怕的事情。

      半个月后孟希声申请调院,在九年的离开之后,他终于又回到了云城,住进了云城当地的一家医院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