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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一 ...

  •   ~avatara~降临篇

      海潮的声音模糊地拍打进苏摩的耳中。
      有一霎那,苏摩认为自己在天海上。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乳海的岸边。

      苏摩坐了起来,心里很迷惑,他明明记得,天神和阿修罗的战斗被中断后,从乳海深处浮出黑色的毒液在贪婪侵蚀着天空和土地,黑烟玷污大气,变换成种种可怖的形体。他身边的天神和阿修罗,忘了彼此之间的仇杀,都在没命奔逃,却一个接着一个被那毒液凝固成漆黑的岩石。而苏摩自己的光辉也在已经变得坚硬的乌黑地面上摔成粉碎。他的肢体在垂死的抽搐中颤抖,涛声在他耳中变成了咆哮。从手脚末端,麻痹和冰冷一路传递上来,意识变得模糊了,可是却难以抵御意识消散和失去自我控制产生的无比痛苦。永远保持新鲜的花环在胸口发臭,皇冠和天衣凋萎肮脏,腋下的毛孔里流出黑血来,污秽不堪,发出难闻的气味,丰盈的形体随之干缩、塌陷,皮肤化成粉末,风一吹就散了,血肉干枯,骨头变黑,连骨髓都生出了蛆虫。原本会延续数百年的天人五衰,一瞬间在他身上全部出现。
      他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
      然而现在,天空澄澈干净,乳海上并无异状,乳白色的海浪涌到他脚边,又退回去。周围十分安静,除了海浪声什么也听不到。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天衣,他低头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发现自己依旧肢体完好,散发清辉,甚至在战斗中被罗睺攻击所受的伤也一并消失。
      “这是幻觉吗?”他喃喃自语。
      “不是。”一个声音在他前方响起,可也像是从四面八方响起。“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苏摩身体一震。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头白色雄牛。
      那头雄牛站在乳海的白色波涛中,注视远远矗立在乳海之中的曼陀罗山。它身躯巨大,白得犹如夏日白云般耀眼,尖锐的牛角高高指向天空。苏摩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
      “是你救了我?”他问。
      “我在净化乳海的毒液,看见你倒在岸边。顺手之劳而已。”
      苏摩睁大了眼睛。“你净化了那毒液?这怎么可能做到?”
      白色的雄牛回头看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其他人的确做不到。”
      这么说的时候,苏摩才发现,雄牛的喉部是深蓝色的。那色彩似乎总在奇异变幻,好像流转的星云,在雄牛平静的呼吸之下,色泽渐渐淡去,这景象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苏摩突然意识到这片海滩上只有他和雄牛两个会呼吸的生物,所以才如此寂静。他的视线随即落到了海浪中时隐时现的黑色岩石上。白色海滩上这里、那里地散布着同样的岩石,数目之多,令苏摩感到窒息。
      “其他人……都死了?”他轻声说。
      “是的。”雄牛说。
      苏摩站了起来,走到最近的一堆黑岩石边。那曾是和他一样的生命,如今却连躯体的基本形状都看不出来了,然而从嶙峋的边角和扭曲的形状上,似乎还能听见石头发出的痛苦呼喊。苏摩闭上了眼睛。
      “既然能够救我,为何不救其他人?”
      “即使不被毒液所害,你们本来也会互相砍戮至死。”雄牛说,从它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有解救你们的必要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成了例外?”苏摩问。
      雄牛动了动耳朵。“我只是喜欢你的光辉,不愿看它死去。”
      苏摩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认为我该感谢你的慈悲……”他最后说,“然而我不明白,既然你觉得怎样都是死,却净化了毒液……”
      “这与慈悲无关。”雄牛说,“只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苏摩眨眨眼睛。
      “你是谁?”他问。
      “这无关紧要。”白色雄牛回答说。
      苏摩踌躇了一下。“我希望对您有所回报。请您提一个要求吧。”他说。
      “回报?”
      “因为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也净化了乳海。”
      “这两件事上我都无需感激。”白牛说,“我已经说了这和慈悲无关。”
      “我想表达谢意,此事也与你初始的意图无关。”苏摩说,“请说吧。我害怕欠人情。”
      雄牛歪着头注视着它,硕大的深色眸子眯细了。
      “那样的话,将你在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辉送给我吧!”它说,乳海的海水沸腾起来。“我一向喜欢它。我的喉咙如今烧灼疼痛,那轮新月正好作为我的清凉之物,如何?”
      苏摩轻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
      随着他的话音,在雄牛的额头上,也出现了一轮散发光辉的新月。两轮新月,很难说出谁才是谁的倒影。
      雄牛发出一声犹如地底雷鸣般的低吼,昂首扬蹄,在它脚下,海面突然凝固,海浪像碎花一般飞扬开来,最后在它身下,出现了一面光滑如镜的平面,液态的海浪从平面边缘翻卷而过,犹如为它献上花边。雄牛低头从那面海水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倒影,似乎很满意,“作为回报,你也提一个要求吧。”它说。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苏摩苦笑,“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这是两码事。请提一个要求。”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雄牛似乎漫不经心,“就算你想让那些已死的人重生也可以。”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吧。既然你如此神通广大……你能让我的第一位妻子复生吗?”
      雄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深蓝眼眸里倒映出苏摩的身形。
      “是吗?你真的想让她复活?”
      苏摩看着它,打了一个寒噤,意识到对方没有戏言。
      “不,不。这只是个玩笑。”他向雄牛庄重地深深行礼,“请不要把我的话当真。请原谅——原谅我的冒犯。不要复活她。”
      “你是个聪明人。”雄牛说。
      “难道还有人提出过类似要求?”苏摩说,“没有吧?”
      雄牛并不说话。
      “好吧。”苏摩说。“我现在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要求可提的。将来等我想好了再向你求取。可以吗?”
      “就这样吧。”雄牛说,轻轻甩了甩尾巴。
      苏摩犹豫了一下。“不算失礼的话……请问,你究竟是什么?你是天神?是阿修罗?还是某种未知的存在?为什么你可以净化乳海的毒液?你从属谁?服从谁?谁是你的造就者?”
      雄牛笑了。那像是个幻觉,可苏摩有一霎那觉得雄牛是以人的形象笑的。
      “我是心,五种感觉,生命的气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阳,月亮和苦行。”雄牛回答。“没人造就我,我不认可任何主宰。”
      苏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雄牛,突然微笑起来。他觉得它很像年轻时候的因陀罗。那个骄傲比山还高、比海洋还辽阔、比天空还要纯净无暇的雷神。
      “可你……总该有个名字吧。”
      雄牛再度笑了。
      “我是……”

      一、

      “伯利王很快就会接见你。”乌沙纳斯说,手指悠闲地拨弄着从肩膀垂下的黑色圣线。“你的要求尽可向他提。”
      苏摩坐在他对面。这间房间十分狭长,装饰着黑宝石,然而除了放在房间两端的座椅别无他物,太白金星之主和苏摩之间隔着长长的空间。苏摩知道这是故意的。
      “我不需要见阿修罗王。”苏摩说,“我只是来带走达刹的两个女儿。”
      “有什么证据说明她们在这里?”乌沙纳斯露出他那无声的,大猫一样的微笑。
      苏摩无言地伸出了手掌,一个小小的食香神跳上掌心,琉璃色大眼睛注视着乌沙纳斯。“香……”它有气无力地说。
      “哦……原来是靠它们的嗅觉。”乌沙纳斯注视着白衣的月神。“乾闼婆之主,有意思。”
      “请将她们交给我。”苏摩说。
      “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苏摩低垂下眼帘。“别跟我耍无赖,乌沙纳斯。”他轻声说,“早几百年我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按照你父亲的意愿杀了你。”
      乌沙纳斯依旧不动声色地微笑,“可惜那一位并不允许你杀我,对不对?你和我都没能力违逆他的意愿。”
      “没错,是他突然出现,要我放了你,可我那样做,是因为他是救过我性命的朋友,而你是他奴才。”苏摩说,伸手指向乌沙纳斯胸口烧灼的疤痕。“想必他也心知肚明,对吧?”
      “耍嘴皮没有意思。”乌沙纳斯说,嘴角的微笑隐去了,他探身向前,“我跟你说实话吧,苏摩。就算我把塔拉和萨蒂交给你,你也休想带她们回天界。走不出多远,你就会被人拉下坐骑,踩在泥地里当场砍下头颅,而且会这么做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好朋友因陀罗。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你应当很清楚,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你劫持了达刹的两个女儿,没人会为你作证,你也无法为自己辩护。天帝不会放过你,仙人们也不会。”
      苏摩抬起头看,注视着乌沙纳斯。
      “你究竟想怎么样?”他问。
      “怎么样?”乌沙纳斯换成了他那柔和的、危险的带笑声调。“我原本提供给你更好的条件和价码。如果在永寿城外,你就答应与我合作,那么你早已经得到你的塔拉,我们也不必在这里干巴巴地唇枪舌战。”
      苏摩又垂下了眼帘。
      “我已经说过,我不可能背叛因陀罗。”他说。
      “可他已经背叛你了。”乌沙纳斯皮笑肉不笑地说,“只要能安抚祭主和达刹,砍你十次脑袋他也愿意,你相信不相信?”
      “他是否背叛我和我选择是否背叛他没任何关系。”
      “可他才不这么想。”乌沙纳斯说,“你还记得吧?你在永寿城外问我,当初我到底为什么背叛天界?现在我的答案也还是只有三个字:因陀罗。”
      苏摩再次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瞳注视着乌沙纳斯。“为什么?”他轻声说。
      太白金星之主露出一个苦笑,靠回椅背上。“是啊,”他说,“偶尔我自己想起来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你也记得吧?当初的那个因陀罗说话粗鲁,行为莽撞,容貌像个娘娘腔,笑声傻里傻气,却天生就具有让人为他卖命的魅力,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自发地聚集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听他号令,愿意为他杀人,也愿意为他去死。我是一个婆罗门,为了能追随他和他一起战斗,却疯疯癫癫拿起刀枪、披戴盔甲。我曾为能护卫他的战车车轮感到无比自豪。祭主也是一样。他是杀死魔龙弗栗多的大英雄啊!谁不渴望为他而战?可是他当上天帝后什么都改变了。那个宝座夺走了他的无畏,让他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让他变成一个整天都在疑心重重、担惊受怕的可怜虫。”
      “你也知道伟大的英雄往往是糟糕的统治者。”苏摩说,“英雄理所应当无所畏惧,然而一个君王身系国家,肩负重担,理所应当恐惧许多事情,如果他没有害怕和担忧,无疑是个蠢材或者暴君,只会为他的臣民带来可怕后果。”
      “你说的那些如果都是发自内心,那么我真是高估了你的头脑。”乌沙纳斯冷冰冰地说,“你觉得因陀罗是这种情况吗?因陀罗只是在害怕所有可能让他失去天帝的地位的存在,不仅害怕,而且愚蠢。他害怕这个,害怕那个,害怕阿修罗,害怕人类,害怕仙人,就连自己的亲弟弟毗湿努,因为比他高明的程度超出他所能理解的层次,他都对他心怀戒备,行为谄媚。那幅样子何等恶心。更糟糕的是,他想学权术,却不够聪明,他想心狠手辣,却又与此同时疑心又让他变得优柔寡断……”乌沙纳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其实一度心里巴不得因陀罗变成暴君,至少比看他成为庸人好。那个在天地间自由驰骋的雷神,本就不适合成为天帝。”
      他的话语竟然听起来非常真挚。
      苏摩无话可说。在他心底深处,他知道乌沙纳斯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那个曾经随意把宝冠摘下,沉默地陪着他坐下,分担他的丧妻之痛,用引发雷电的手拍着他肩膀安慰他的雷神,已经消失了。
      “……伯利是比因陀罗更好的君王吗?”最后他低声说。
      乌沙纳斯一反常态地沉默了片刻。
      “我说不好。”他说。苏摩惊讶地抬头看着乌沙纳斯,对方竟然没有笑,脸上带着一个沉思的表情。
      “他比因陀罗更有帝王的才干。”乌沙纳斯说,“可惜作为一个君王,他太有道德感,也太正直。”
      这是令苏摩愕然的回答。他注视着乌沙纳斯,再次无话可说。
      “……所以,”乌沙纳斯站起身来,笑容回到了他脸上。“我到他身边,不是想成为他的智囊。这对他来说是多余的。我到他身边,是为了成为他的恶之心,成为他的贪婪,成为他的邪念,成为他的卑鄙。”
      苏摩也站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绑架塔拉和萨蒂,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计划,伯利并不知情?”他说。
      “不,他知道。”乌沙纳斯笑了起来,“但他也明白人应当容忍自己的阴暗面。他已经在等你了,阿修罗王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比因陀罗更值得追随,你可以自己判断。”
      苏摩沉默了一阵。
      “我知道……你们在策划什么,”他说,“但我还是希望能先见塔拉一面。或者,至少让我确认她们姐妹二人的平安。”
      乌沙纳斯本来都已经走到了门边,此时又停下了脚步。
      他叹息了一声。
      “夜晚的主宰啊……要我说,你真是个愚蠢之人。”他说,声音却令人惊讶地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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