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陆知遥

1、阿川

　　他有很多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可是都错过了。如今他再也不修汽车，可是，我从他的眼神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对汽车的向往。也许，他后悔过，但是，他已经没有了从头再来的勇气。

　　——题记。

　　1

　　我认识阿川的时候，是2004年，他十七岁，我也十七岁，那年，我们正上高二。

　　这所三流高中，多数是一些混日子的少年，家里有钱的，毕业后自然有门路。家里没钱的，他们的目标也很明确，拿到高中毕业证，就找一个好一点的工厂，进厂打工。

　　事实上，他们的父母也是这样想的，在这个北方的小县城里，祖祖辈辈的农民，在他们的观念里，自家孩子学习不好，考不上大学，就由他去吧。随便混个高中毕业证，然后出来打工挣钱，帮家里减轻负担，这才是属于他们的正常生活。

　　学校里，老师对于学生玩手机，逃课，谈恋爱，也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在这种环境熏陶下，我和阿川更加无心学习，成了年级数一数二的人物，当然，是成绩倒数。

　　我们相见恨晚，没想到班里还有成绩和自己一样差的人，于是，我们勾肩搭背，成了朋友。

　　当一个班级，有半数以上的人谈恋爱，剩下的人，也开始跟风。阿川长得帅，性格好，自然受到了不少女生的青睐，可是让我们所有人都意外的是，他选择了最矮最丑的江小云。

　　我为他感到惋惜，他偷偷告诉我，高二下学期就要会考了，老师就算监考宽松，他也不一定能成功过关，万一拿不到毕业证，岂不是白混三年？

　　江小云是我们班的学霸，虽然她的成绩，放在一流高中，也是年纪倒数几十名。但是应付会考，是绰绰有余了。

　　就这样，阿川和江小云谈起了恋爱，阿川对青春的禁果，有着浓厚的兴趣。不久之后，在一个假日，阿川的父母不在家，张小云来找他，两人便滚了床单。

　　也许是因为从小接受的道德观，阿川认为江小云给了他，就是他的人了。从此之后，他对江小云特别好，每逢节日，必定会买礼物送给江小云。江小云生气了，他也会想办法逗她开心。

　　而江小云，帮着阿川替考，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阿川如愿以偿，拿到了毕业证书。

　　一开始的时候，阿川接近江小云，只是为了利用。可是两人在一起久了，渐渐地也有了几分真情。如此缠磨一年，两人约定，毕业就见家长，然后订婚。

　　可是少年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阿川的父母表面上，热情招待了江小云，私下里，告诉阿川，绝对不能娶江小云进门，一个又矮又丑的女孩，实在撑不起门面，而且以后生的孩子，也会是个矮子。

　　父母说了很多道理，阿川也觉得自己相貌堂堂，身材高大，若真是娶了江小云，似乎太吃亏了。他犹豫了，可是江小云给了他第一次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江小云的父母也不同意她嫁给阿川，表面理由是两家距离太远。相距二十里地，算得上远吗？实际上，江小云的父母，想让她嫁给同村的支书儿子，也方便照顾家里。

　　江小云深爱着阿川，她根本听不进去父母的劝说。她铁了心，一定要和阿川厮守终生。最终，她跟家里大吵一架，拉着一个行李箱，就来到了汽车站。

　　她打电话告诉阿川，她要和他私奔，他们一起去大城市打拼，这样，就不用再面对家庭的阻力了。等到木已成舟，过两年再回来，家人也就只能同意了。

　　阿川答应了，江小云就在车站等，一个小时，阿川没有来，江小云打了电话，无人接听。两个小时，阿川还是没有来，江小云再一次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她很担心，阿川是不是出事了，怎么就没人接电话呢？

　　阿川告诉我，让我去一趟车站，亲口告诉江小云，别等他了，他不会来了。我一边骂他是渣男，一边还是顾念着兄弟情义，来到车站。江小云脸上是哭过的痕迹，我告诉她，阿川要和你分手，你别等他了。

　　江小云不信，她说，她听不到阿川亲口告诉他，就不作数。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她打了无数次电话，起初是无人接听，最后是关机。

　　夜幕降临，江小云蹲在地上，泪流满面。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那么伤心的模样，她哭着告诉我，她跟家人决裂，孤注一掷，走上私奔这条路。所有的勇气，所有的信心，都在阿川身上。

　　可是，阿川不要她了，她的努力，她的坚持，都成了一场笑话。

　　我不会安慰人，只能沉默以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江小云站了起来，喃喃自语道：“最爱的人不在身边，我一个女孩子，跑到大城市打拼，又有什么意思？”

　　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家。农村女孩结婚都早，不久之后，我从一个同学口中得知，她和村支书的儿子结婚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川，阿川沉默了很久，似乎是问我，也似乎是自言自语，“也不知道，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阿川可能也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狠狠地抽了一根烟，然后告诉我，他同学给他介绍了一份修车的工作，他要去省城打工，顺便学点技术。

　　这一年，是2006年，我和阿川都是十九岁，我进了工厂，成了一名普通工人。

　　2

　　阿川来到省城，进了修车行。他从小就喜欢研究汽车，如今终于可以亲密接触汽车了，他很高兴，非常认真地学习各种修车知识。老板见他做事本分，手脚勤快，对他大为赞赏。

　　说是修车行，也只是一个大型的门店，里面只有五六个员工。

　　老板早年丧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叫小丽，相貌出众，为人开朗。小丽经常会来门店，阿川是长得最帅的，人又健壮，性格同样阳光开朗。一来二去，两人攀谈得多了，渐渐地，就有了几分那方面的意思。

　　老板只有这个独生女，本来就有招婿的打算，看到两人情投意合，加上阿川的修车技艺是店里最好的，很多车主指名让阿川修理。老板也有一些汽车情怀，心中认定，阿川适合接手他的门店，便找了一个时间，和阿川开诚布公地谈了此事。

　　老板也算开明，不强求阿川做上门女婿。而且，因为拆迁，他分了两套房子，一套自住，一套给阿川、小丽做新房。

　　若是他愿意跟小丽结婚，以后有了孩子，也是跟着阿川的姓氏。还有，阿川同意订婚，现在就可以以半个店主的身份，帮着他打理洗车行，盈利的钱，他拿一半，阿川拿一半。

　　阿川需要做的，就是给他养老送终，等他去世后，他手里所有的财产，以及他名下的房子和洗车行，过继到小丽名下。

　　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这样做无可厚非，毕竟，谁也不敢保证，阿川娶了小丽，婚姻不会出现问题。

　　所以，小丽父亲选择一刀切，中心思想就是，你和小丽结婚后，相亲相爱，这些东西都是你的。若是婚姻出现问题，这些东西将不再属于你，你仍然是个穷小子。

　　阿川很喜欢小丽，小丽也很爱阿川。可是，阿川仍旧过不了自尊这道坎，他总觉得，自己若真是娶了小丽，肯定会被人骂小白脸，吃软饭，甚至几个修车的同事，表面上和他说笑，内心不定怎么嘲笑他呢！

　　阿川没有主意，只能回家征询父母的意见，父母一听，当即表示，你立刻从省城回来吧，咱们家再穷，也没有让你去当上门女婿的道理。男弱女强，以后必定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为了说服阿川，他的父母甚至动用了七大姑八大姨，给他讲道理，给他说案例。

　　在亲戚们的强势劝说下，阿川选择了退缩。明知道摆在眼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只要和小丽结了婚，就能住在省城，就能以半个店主的身份，管理门店。可是，贫穷而刚强的自尊心，以及众人的风言风语，让他最终却步不前。

　　不管小丽父亲和小丽怎么劝说，阿川都不答应这件婚事。小丽每天伤心痛哭，不止一次地质问阿川，是不是真的爱她，若是真爱，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阿川心里也不好受，只能沉默以对。

　　婚事谈不成，见面只剩尴尬，老板不想让阿川继续留在店里，只得劝他离开，另寻出路。

　　阿川打电话问我，这件事，他做错了吗？我和他同岁，尚且处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哪里分得清对错？我只能用空洞的理论安慰他，人生有很多种选择，任何选择都没有错。

　　若是以快速获利为衡量标准，你可能错了，若是以个人打拼实现梦想为衡量标准，你做得没错。

　　这一年，是2009年，阿川二十二岁。我在工厂已经三年了，谈了一个对象，女孩很好，只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选择了分手。这是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并没有多少人知道。

　　3

　　从修车的门店离开后，阿川为了不再产生纠葛，重新找了一个修车行，离原来所在的地方，几乎是城南与城北的距离。

　　阿川修车技能熟练，很快就在新的地方崭露头角。修车行有个收银员，叫小可，年龄比阿川小一岁。长得帅的男孩，总是招桃花。小可相貌一般，身材一般，总之，非常一般的一个女孩。

　　她喜欢阿川，总是在他修完车的时候，准备好毛巾热水，等他洗漱完毕，再递给他一杯温开水。

　　青春的荷尔蒙无处安放，小可的明示暗示，阿川都看在眼里，他也很清楚。他虽然长得帅，但是身份低微。像小可这样的女孩，和他才是门当户对，才应该是他的女朋友。

　　阿川对小可，算不上动心，只是遵照俗套的恋爱套路，吃饭逛街看电影。小可倒是很开心，每天下了班，就挂着阿川的胳膊不离手。

　　阿川本来是和几个青年一块住在宿舍的，小可单独租了一间房子。两人确定恋爱关系之后，小可心疼他，宿舍都是一群糙汉子，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小窝舒服。

　　更何况，修车行早晚不管饭，阿川早上便不吃早餐，晚上便和一群糙汉子，在路边摊上，胡乱对付一顿，既不卫生，也吃不饱。睡前饿了，就吃点零食充饥，或者泡一包方便面。这样下去，对身体很不好。

　　小可提出，让阿川住在她那里，她也能照顾阿川。早晚都在家做饭，阿川也能饮食规律，而且卧室整洁干净，总比在猪窝一般的宿舍要强多了，环境好了，心情也好。

　　阿川很有些感动，当即就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一个新的手机，送给小可。然后，就把行李搬到了小可的出租房。同事们都调笑他艳福不浅，时常会问，怎么这么没精神，昨晚几点睡的，玩虚了？他也只当玩笑，只说让他们别闹。

　　阿川父母眼见周围二十多岁的青年，都结婚生孩子了，心里也着急起来，找了一个又一个媒人，让她们帮阿川介绍对象。

　　阿川试探过父母的口风，父母希望他找个本县城的姑娘，而且明确表示，让他春节后回家找个修车的工作，到时候把婚一结，孩子一生，简直完美。

　　小可也跟阿川说过，她觉得阿川前途很好，希望两个人努力挣钱，买一套两居室，留在城市。而且，她已经说服父母，只是象征性地要阿川一点彩礼费，然后两人就可以结婚了。

　　阿川觉得，老家既然有房子，又何必在城市买房？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小可，小可的态度很坚决，认定了只有在大城市发展才有出息，而且，她还准备参加成人自考，还有学习会计知识，打算朝着会计的方面发展。

　　听到小可“必须逃离农村”“以后有了孩子，必须让他落户在城市”“一定要努力打拼，挣一套自己的房子”这类言论，阿川感觉压力很大，他一想到房贷、城市昂贵的物价，就很头疼。

　　他一边与小可保持着情侣关系，一边接受了家里安排的相亲，相亲对象，是个样貌不错的姑娘，叫小赵。他觉得这个姑娘很好，不要县城的楼房，彩礼要得也少，两人相处也很愉快，很快，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

　　阿川父母生怕节外生枝，让阿川尽快辞职回家结婚。

　　这一年，是2010年，阿川二十三岁。我相亲见面了一个女孩，觉得合适，便很快订婚结婚了。阿川参加了我的婚礼，笑着祝我幸福。我却知道，底层民工的人生，哪有什么幸福可言，不过是将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