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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首伐赵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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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更声刚响,咸阳宫殿内升起整齐的朝拜声。
秦王一如既往地正襟危坐,威严庄重,不同往常的是有个小男孩恭恭敬敬地紧挨着。阶下坐满文武百官,热烈商议王齮将军带兵征战之事。关于征战还是守成大家就讨论了半个多个时辰,经各方沟通妥协终于决定征战,这还没完,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各自陈述该攻魏还是攻韩。
少年一言不发地静坐了近一个时辰,早已浑身难受,文武百官的热议虽些许晦涩,但这氛围让他很想参与进来。可他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昨天母亲到华阳宫看望他,说父王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但母亲仍一再强调少年万万不可打搅大人正事。
少年咽了口唾沫,膝盖在柔软的小号蒲团上不安挪动,瘦小的腰臀焦躁地扭来扭去,小手疲惫无力地揉眼。
突然,殿下不知是谁提议攻赵,惺忪少年精神一振,宛如瘫软休憩的小猫猛然惊起环视——是谁说要攻赵?不知何人。殿内你来我往地讨论起攻赵的理由、弊端、好处、阻碍等,少年的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他歇斯底里地为攻赵派呐喊加油,可是攻赵的阻碍及弊端远大于其好处,攻赵的声音眼看就要萎靡熄灭,少年紧张得眉头都拧到了一块儿,终于按耐不住大声喝道:“就打赵国!”
满堂文武被这小孩突如其来的举止惊得鸦雀无声,秦王明显不悦地皱眉,小孩缄口不再说话,殿内静得连蚊子蓊嗡声都能听见。右相邦圆场道:“公子主张攻赵的理由不妨说出来听听。”
秦王气稍消了点,锁眉沉默盯着少年,少年却委屈地瘪嘴,想到儿时在赵国被欺负的经历,想到母亲绝望中嘶吼——“你不怕这孩子灭了你们赵国?”少年泣不成声。秦王尽力遏制住怒气,命令谒者把他带离。
朝会不果而终,尚食令为百官准备了午宴,宴席上公卿仍议论不休。
渭河畔,秦王南向负手而立。远处有一匆忙的倩影移动,他闭上眼,等待水风中的清香。
“大王。”赵嫣噗通一声跪下来。
“你起来。”秦王并未转身看她。
赵嫣依然跪着,拿出早准备好的说辞,“前几日,臣妾见大王与郑妃一起抱着成蟜公子,赏花逗弄尽享天伦,这美好画面,臣妾是真心喜爱、羡慕,也真心嫉妒。”秦王睁开眼,看起伏的渭水。“我家正儿这么大的时候却被举国追杀,只得跟着无用的母亲东躲西藏......”
秦王沉默半晌,转过身扶赵嫣起来,赵嫣不领情,跪着不动。“你是要我陪你一起跪着么?起来!”赵嫣这才起身:“大王,正儿在赵国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才冒冒失失乱说话,请大王原谅!我一定严加管教,请您再给他一次机会。”
“嗯......”阴云笼罩的天空看不见太阳,但穿越阴霾的光亮分明诉说着太阳一直都在。“正儿今天哭了,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吗?”
“在赵国不是被追就是被打。”赵嫣深叹,“他还那么小,被人拎着,跟拎小猫小狗似的往地上摔......”说着,赵嫣也泣不成声。
阴霾散去,阳光刺透云层洒在水面,也照着女子历经沧桑的脸,水风拨乱秀发,贴在斑驳的泪痕。骨节分明的手将凌乱的发温柔拢到耳后,轻轻拭去泪水,他俯身想吻下去,却看这脸庞似天边明月,愈是近在咫尺,愈是触不可及。
三日后,咸阳宫大酺,迎接日夜兼程赶回来的蒙骜。
华阳宫内,华阳太后与赵正弈棋,不亦乐乎。一旁的赵嫣心急如焚,自从上次正儿当朝妄语,秦王就已经三天没见他了,赵嫣只好向华阳太后征询意见。
“哎呀,怕么斯咧!”华阳仍乐呵呵地专注棋局,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估计子楚就是太忙了才没叫正儿的,这段时间他要谋划打赵国的事,过几天你去找他好了。”
“什么?打赵国?”赵嫣惊掉了下巴。
执棋少年也被这消息完全吸引了注意力:“真的么?父王真的要去打赵国?”少年喜不自胜。
华阳见这棋是走不下去了,索性将棋子丢回碗内:“当然是真的!你都发话了,你父王能不听吗?”她轻挑少年下颌如是戏谑。“蒙骜刚从三川郡调回来,就是为了点兵攻赵。”
“可是赵国很难打啊!”赵嫣忧心忡忡,“连武安君都没打下来......”
“白起那不一样!”华阳顿了顿,“反正,领兵作战是他们男人的事,咱们别插手。子楚忙起来谁都不见的,你等东边来捷报了再去找他。”
酉时的甘泉宫一片寂静,宫人早已酣然入梦。月下,一个倩影心事重重,下床踱至窗边,遥望北方的咸阳宫。
这些天她一直辗转难眠,她听说蒙骜已进军上党,听说朝堂对战事颇有争议,听说秦王最近废寝忘食,但她就是没有听说东边传来捷报,没有听说秦王召见长子。
“睡不着!”她低叹气,一瞬间萌生出到咸阳宫看看的想法。“就算没人,说不定走一趟,回来就能睡着了。”仅此一念,她披上华裳,头顶一轮明月,素履踏碎一路秋,跨过渭河,经过华阳宫,遥望咸阳宫安静得似乎空无一人。
她壮着胆继续走进去,刚看见熹微的烛光,却被身后侍卫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一大跳。“赵妃,你怎么来了?”闻声赶来的中书谒者也不免惊奇:“这么晚,赵妃一个人过来的吗?”
“对.......我睡不着,就出来转转......”
中书谒者心里嘀咕奇怪,嘴上仍克制有礼地说:“赵妃稍等片刻,我这便向大王禀报。”
“不用了,我只是转转,要是打扰到大王就不好了。”
谒者无语,只好答:“大王要是知道您来了我们却没有禀报,会怪罪的。”
赵嫣唯有默允。
殿内刚打完哈欠的秦王一下子瞪大了惺忪睡眼:“她人呢?”
“正在殿外侯见。”
“直接引进来不就好了?”秦王皱眉搁笔,起身下座:“她还需要禀报?没点眼力见!”他大步流星,被正迈门槛的女子迎头撞上,眼里满是温柔的嗔怪:“夜深不寐,还到处跑!秋霜甚浓,还穿这少!”他拉起沉默的手,“你看这手多凉!”说着褪下自己身上的大披风将女子严实捂住,“是什么要紧事现在过来?”
“没......”锦衣女子涨红脸,“我......就是睡不着,出来转转。”
秦王明显愣住,轻笑一声:“从甘泉宫转到咸阳宫?”他戏谑地看着赵嫣看向地面的眼睛,“嗯......转得够远的......”顿了顿,“你一个人过来不怕吗?”
“我在赵国时经常抱着正儿走夜路,习惯了,不怕。”
一阵心酸,他搂住身旁的瘦肩:“来,你先坐会儿,等我把剩的呈文看完就去休息。”赵嫣乖乖地坐在秦王身旁,欲言又止。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秦王丝毫没有结束的迹象,倒是接二连三的喷嚏让人担忧伤寒,赵嫣听到门口的两个侍者低语商议要不要叫醒御府,再从库房拿几件披风。
她轻咬下唇,近几日萦绕脑海的心事始终未说出口,只是悄悄褪下披风,搭在秦王瘦削有力的背上。秦王诧异地抬起眼。
“好热......”她尽量装作自然地扯谎。
“热?”秦王更加诧异。
“确实好热......我困了,先回去睡了,大王也保重身体,别睡太晚。”
“回去干嘛?这么晚了,就在我这睡!”他皱起眉。
“宫里人明早寻不见我会担心的。”她找了个并不高明的借口。
“我明天让人过去通报一声就好了。”
“不用浪费人力的。”她后退一步,“大王早点忙完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了。”说罢转身迅速逃离,身后或凄清或愠怒的“嫣儿”、“赵嫣”的呼唤声也置若罔闻。
秦王深吐一口云雾,阖上未阅毕的竹简,吩咐中书谒者:“让他们都去休息吧,你跟卫尉去送一下赵妃,别让她磕着绊着了。”
众人领命散去,他却在长亭月下顾影徘徊,夜风吹动发带凄婉起伏,宽袖吸饱了秋风,他将腿搁在栏杆上斜倚着,凝视山下缓慢移动的火光,瞑目深思。山风轻拂这清瘦的脸,伴着呼吸的韵律奏起催眠曲,他竟在这长亭树旁沉沉睡去。
翌日,寝宫里,尚衣令、尚沐令、尚冠令、尚食令齐刷刷地聚在一起,正为寻不到秦王而焦头烂额。而小山上的长亭里,秦王仍在酣睡。
“大王——大王——”
秦王猛地睁开眼,刺眼的阳光在树荫外肆无忌惮地嘲笑。“现在什么时辰?”
“辰时五刻。”尚食丞有一说一。
他深吸一口气:“赵正在哪知道吗?”
“公子刚同华阳太后食讫,此时料应在花园漫步。”
“让他来正殿见我。”
“诺。”尚食丞见秦王起身整衣,委婉询问:“大王,早膳端至正殿还是寝宫?”
秦王本打算不用早膳,回寝宫梳洗毕直接上朝,听罢此言有些动摇:“送到寝宫要多久?”
“都温好着,送过去一盏茶功夫。”
他估摸了下:“好,就寝宫吧!让你手下弄快点。”他轻拍尚食丞右肩。
咸阳宫正殿,大臣们看见秦王身旁久违的少年,竟觉得异常熟悉亲切。早朝并不愉快,即使蒙骜已领兵进军太原,廷上仍不乏反对之声,甚至反对声愈烈,正反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秦王头痛揉眉。
巳时二刻,探子来报:“蒙骜大将军已率兵攻克晋阳。”
一时间,朝野欢呼雀跃,少年开心得差点跳起来,秦王展颜长舒一口气,畅快淋漓地下令:“好!告诉蒙骜,再接再厉,尽快攻下榆次,早日向阏与进军!缺什么及时汇报,必定全力支持!”这一捷报虽无法扭转反对派的观点,但能堵一时口。这段时日秦王快被朝堂政议吵疯了,只希望蒙骜能从前线多传些捷报,牢牢堵住反对派的嘴。
两个月后的夜晚,咸阳宫殿内,秦王轻拍少年肩,朗声大笑。
这两个月,秦王随身将赵正携着,前线捷报频传,先是蒙大将军兵分两路同时攻克榆次、狼孟二城,接着势如破竹,连下三十余城。反对派的声音不似最初那么大,秦王晚间查阅的呈牍也明显减少,更多时候是与赵正一起看地图。
“为什么打榆次必须要破掉狼孟?”赵正听父王用欣赏的语气讲蒙骜战事,疑惑问。
“你看啊,我们打榆次,邯郸肯定会从南边送援兵,要是狼孟再从北边援救,就对我们形成了夹击,非常不利。”
赵正顿悟:“这个跟下棋好像!咸阳晋阳榆次都是我黑子,两边狼孟涉县还有后面的武安邯郸是白子,要是我们不把狼孟吃掉,榆次就只剩了一口气。”
秦王惊喜称赞:“对!是这个理!”
门外谏议大夫觐见,慷慨陈词建议班师回朝,休养生息无伤农时。秦王拉下脸:“衣食住行是民生大事,不能误了时机;但蒙骜正要乘胜追击,也不能误了他的战机。我自然有数。”谏议大夫默然退下,只剩秦王闭目养神,仰天长叹。
“父王,您为何叹息?”
王者微吐幽雾:“蒙骜什么时候才能把邯郸攻克啊?”他睁开眼,“一个月就攻克上党三十余城,却对那小小涉县没奈何。”他指着地图上的那个小点,“前有浊漳,后有太行,确实难攻!难道又要从长平到中牟再打武安邯郸?不过长平地利未必比涉县易攻......”
赵正见父王愁苦地自言自语,绞尽脑汁地想主意:“那走这条路呢?这边是平原。”他指着韩魏的国土,“洛邑、巩、成皋是我们的,上党这一块几乎被我们占了,我们从成皋往北走,东西夹击,西边的从欤与向信都进攻,东边的从成皋往榆关向内黄进攻,邯郸受两面夹击,就算武安、巨鹿有援兵也难以突围。”
秦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也不看看从成皋到邯郸有多远。”
“涉县、长平到邯郸也不近啊,况且道阻险狭;成皋虽远,但地势平坦,易攻易行军,不一定比长平慢。”
“即便如此,你这一路,先得经过新郑和大梁,韩魏两国能放心让你端了他老巢?你想得太简单了。”
“下棋的时候,我们除了黑棋就是白棋;地图上我看除了秦国就是外国,既然是外国,为何不能围追堵截?”
“实际比下棋还是复杂得多。万一韩魏担心自己灭国,跟南边楚国来个合纵,那我们就很难应对。”
“那我们提前跟楚国国王保持好关系,让楚国不要插手我们东攻之事呢?奶奶和舅爷还是当今楚王的血亲长辈,应该好说话。”
秦王沉默了一小会,缓缓说:“你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资治通鉴-秦庄襄王》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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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癸丑,蒙骜伐赵,定太原,取榆次、狼孟等三十七城。三年甲寅,王龁攻上党诸城,悉拔之,初置太原郡。蒙骜帅师伐魏,取高都、汲。魏师数败,魏王患之,乃使人请信陵君于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