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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建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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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时候,天高云淡风轻轻,满山的红叶似云雾缭绕,树木的香气沉沉甸甸,闻起来让人心里踏实。
以前数次出差陪亨利去逛香山,我却总是提不起兴致来。之所以说是逛,那是因为我死活不肯自己爬,定要坐缆车上下。我对亨利说,亲爱的,如果你只是想爬山,那去参加俱乐部,干嘛一定要我陪啊?气得亨利要绝食抗议,那个时候的他,会耍赖,会利诱,会恐吓,甚至会撒娇,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丰富。可惜,本小姐向来铁石心肠,这点苦肉计根本不会动摇我坐缆车的决心丝毫。想让我爬山?下辈子——可以考虑一下。
一直没有跟亨利说,我不爬山是因为小时候摔断过腿,爬不到一半绝对会要人背的,不想害他。人家演得那么逼真,怎么也不能坏了兴致不是?
可惜,现在的我,想爬山也没得爬。整日呆在这四平八稳的紫禁城里,抬头就是那么一方天,说不沉闷那是骗人的。日复一日地无聊着,等待着,也期望着,某些未知的,不可捉摸的东西。
四阿哥来跟我说,老康让内务府批了银子,可以开始建府的时候,差点就要冲上去抱住他猛亲。控制,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我的兴奋与高兴依然表现得很明显,给他扔了一串问题出来,
一共多少银子?
谁负责?归营造司管么?
选址了么?
谁画图?
材料谁买?
……
呃,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可瞧见四阿哥皱眉的样子,我想我得停下先。
“先回答哪一个?”他没什么脾气地问道。
“呃,这个……其实没有先后顺序。”我腼腆地笑,大概很假。
四阿哥从背后拿出一叠样图来,放在桌上,“你先看看,有了主意去找衡臣商量。回头我再跟你们核议。”
“张英张大人家的二公子么?他不进宫,我怎么找他?再者,我单独找他,于礼不合。”我探头看了看,很标准的规划图,细细密密的线条和注脚,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他最近每日申时都会在上书房。”四阿哥笑笑又道,“你不像是这么拘泥的人。怎么?怕人抓着小辫子?”
“我教十三十四卖东西,是不想他们两个总被胤禟那个奸商欺负。你都不知道他们两个被胤禟诈了多少好东西去。”我白了他一眼,还提前几日的事情呢,笑就笑吧,我根本不太care这个。
“胤禟平时跟你好像也不错。”他疑惑道。
“所以啰,都说了我这个人公正嘛。”我笑嘻嘻道。目前是因为没有冲突,老九也没有道理跟我不和。等以后,谁知道呢?
“那你不跟皇阿玛告状,说胤禟骗了他俩,也是因为公正?”
“严格来说,胤禟并不是诈骗,而是十三十四太单纯完全没有等价交换的概念。如果我跟皇上说胤禟骗他们,也是没有道理的。所以才弄了个模拟小集市让他们买进卖出,明明白白地教给他们,收支平衡是怎么回事。这样不是更好?哪知道皇上会冒火。”我撅着嘴说道。怪我自己笨嘛,居然忘了清朝重农抑商。清廷宁可养着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啥事儿不干的满清贵族大爷们,也不愿意他们经商。而老九,绝对是个例外!所以老康不怎么待见他。
“结果呢?”四阿哥饶有兴趣地靠在门框上,一脸不在意的笑容,分明是不看好。
我很泄气地说,“那俩小子,太不上道!倒是晓宁,之言都比他俩强。”女人天生喜欢算计,而男人总觉得自己义薄云天,称兄道弟的时候哪里还记得几钱几分的事情?连女人都能送来送去的,更何况是些平常物件,根本不用花钱买的东西。
“你还是多教他们点有用的。我该走了,回头再说。”四阿哥说罢转身就走了。
我对着他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四爷慢走。”
他大概又想起什么事儿了。相处时间长了,对四爷同志性格的了解又增加了一项,那就是说风就是雨,火急火燎的。有点叫人担心……可,总会好的吧。且不去管他,修行在个人,旁人说啥也没用。
坐到桌子前,仔细研究那叠建筑设计图。以前总以为古代建筑全是古人凭经验而建,并没有什么设计图施工图的。看到这些精细的图样,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瞧一眼署名,工部营造所长班,雷发达。
哦,原来是鼎鼎有名的雷长班啊。
这个人有个故事,还有粉丝为其赋诗一首:“上有鲁班,下有长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他好像是二十二前后年入宫的。据说当时重修太和殿,由于太仓促,木头少,就拆了明代陵墓中的楠木梁充用。太和殿俗称金銮宝殿,是皇宫的正殿,是循经守礼、治理国政的地方,意义非同一般,老康要求亲临上梁典礼。可皇帝主持太和殿上梁仪式这天,脊檩却因合不上榫,落不了位,典礼眼看要流产了。咋办?这种掉脑袋的事,让工部那些肥得流油的官员们惶恐之极。幸亏某名官员还有点脑子,找着了雷发达,给他换上官服,要他设法解决问题。这雷发达艺高人胆大,以一工匠身份,身着官服,袖中暗藏一斧,爬上屋顶,“斧落榫合”,梆梆几斧子就解决了问题。老康一高兴,就给了雷发达一个工部营造所长班的职务,大概相当于国家建筑部门的总建筑师。
太后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是为了教五阿哥懂得珍惜机会。可惜,以五阿哥的学识和性子,别说机会落不到他头上,就是重重地砸到他头上,他大概也会问一句,这是谁家的东西?
一直都没搞明白,宜妃怎么生了这么两个性格迥异的儿子。唯一能解释的就是,孩子跟着谁长大,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太后温厚,五阿哥自然宽容。
四阿哥既然找雷发达,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
仔细看了图纸,他一共给了五个方案。我挑了一个院落面积分配比较平均的,免得日后为了地盘打架。又看了看各房的设置,删减了一些。不会有这么多人住吧?能省一点是一点。谁负责采买这活儿,我还得去弄清楚。采买可是个肥差,想省钱就得自己干。可四阿哥大概不会同意我去干这种事情,嗯,难题……说不定张秘书有办法?可以前看过的史料里显示张廷玉此人极度微言慎行,还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让他指手画脚?又是难题……不过此时他还年轻,也不是没有可能。找到切入点是关键。猜想再多,也不如一见。见招拆招吧。他会比四阿哥还难搞么?
这个时候,我没想到,难搞的不是张廷玉,而是雷发达。
初见张廷玉,他正立于廊下,一身白衣胜雪,玉树临风潇洒模样,并不是想象中的老成。
见了我,他很自然地微微鞠躬,问四福晋安。
我一笑,“你倒知道我是谁。”
“闹洞房的时候见过。”他的声音轻而亮。
啊?这样……这个时候我倒是脸红起来,“我没注意。”
他听我这么说,爽朗地笑,摆摆手表示无妨,“四爷跟在下提过建府的事儿,可我也只是略懂皮毛。”
我拿出勾画完的图纸递给他,“我已经选好了,还删改了一些。四爷的意思,大概是想请你帮着监工。”见了面,我就明白了四阿哥的意图。他自己肯定是没有时间管这个事情的,而工部那些人,他根本不放心。我又不能经常出宫去,自然需要有个人盯着。这个时候的张廷玉,年方二十,得了张英大人的真传,办起事情来一丝不苟,是个周到敏锐的人。
他接过去看了看,有点惊讶,“主院是不是太小了?”
我摇头,“不小了。大了打扫起来还嫌麻烦呢。”
他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去看图。片刻后,复抬头道,“四福晋的改动有点大,我得去找雷长班,请他再核实一遍。”
“现在去?那我也去见见他好了。”我表示很有兴趣,他也就没说什么。大概在心里奇怪女人怎么会对造房子感兴趣?
一路上从天气开始,聊到京城最好玩儿的地方……这不是摆明了馋我么?
后来见着雷发达,被他狠狠雷了一把。那厮矮矮胖胖,敦实身材。五官也是平平淡淡,完全没有才华横溢的迹象。我承认,我以貌取人,这是不对的。可我真的很想让他现场表演上横梁一展神斧技艺……怎么想也想不出那个画面,还是觉得很滑稽。
“四福晋,雷某脸上可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雷发达突然疑惑道。
我突然回神,不好意思道,“啊?没有没有。”这个雷发达,很直率的一个人。
张廷玉在一旁窃笑,好一会儿才说,“雷长班,四福晋擅自改了你的图稿,还请你过目。”
雷发达被我俩弄得莫名其妙,不过还是伸手接了图纸,扫一眼,不悦道,“四福晋毕竟不是内行人,如此删改图纸有失妥当。”
“雷长班,我并无意怀疑你的能力,只是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已。我希望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规划府邸,这也不妥么?”
那个矮胖子严肃地瞧着我,不卑不亢地回道,“四阿哥委任于雷某,雷某便只听命于他。”
“那好,回头四阿哥交代下来,你再来找我。” 敢情是瞧着我级别不够呢?我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说完转身就走。
张廷玉跟他说了几句,便跟了上来。
“雷长班也是个能办事儿的人,四福晋还是莫同他计较。”
“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就瞧扁他人?”
“那可不么?凡是有点底子的人呢,都差不多。”
我侧首看了他一眼,“你们张家人心胸还真是宽广。”
“此话怎讲?”
“你们老家是不是有个六尺巷?”
“福晋如何得知?”他笑问。
“我的丫头是安徽人。”这个我没撒谎,琉璃的老家的确是安徽,不过不是桐城。我接着念道,“‘千里捎书为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是张大人所作吧?”
“呵呵,家父不过是随行性而作。”
“这种气度可不是人人都有的。我就没有。”我放慢脚步,笑着道。
他见我并没有方才的气闷情绪,似松了一口气,“四福晋能这么想,已经是宽容了。”
“行了,少给我戴高帽子。我跟你说,我跟雷发达算是杠上了。我打算跟四爷讲,我要亲自监工,并且府里的布局陈设都得按我的意思来。若雷长班觉得委屈,本福晋也概不负责。”
“那在下就不用监工了?”他好笑地问。
“谁说的?你给我负责采买,做好详细进出货清单,少了一分钱漏了一根绣花针,我都会让你自掏腰包。”
他故作一脸苦相,“四福晋,你比四爷还难缠。”
“衡臣兄此言差矣,女子与小人,从来都是难养的。难道你曾经对我还有过很高的期望?”
他很坦诚地说,“四爷可没说你这么固执。”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本人难得对某件事情感兴趣,哪肯轻易放手?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等以后住了进去才发现这儿不满意那儿太恶心。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我大概会在雍亲王府住够三十年左右,试想整个府里都是雕梁画栋的,繁琐冗陈的,放眼望去竟是些不顺眼的东西,我还怎么活?
后来跟四阿哥说这事儿的时候,他并不意外。只是说,你出宫不方便。
“你带着我去。”想以此为由拒绝?门儿都没有。
“爷还得上上书房。”
“跟顾先生说,要做民计民生考察,先做建筑行业,调查底层短工的生存状态。”
“就你花样多。这几日见了十三十四,他俩总想着强卖从额娘那儿讨来的西洋小玩意儿。爷就是有闲钱也不会买。”
我不爽道,“你干嘛打击他们的积极性?”
四阿哥用很鄙夷的口气评价,“不务正业。”弄得我很想去敲他的脑袋,简直食古不化!不过我暂时不想跟他纠缠这个问题,“那这事儿可不算是不务正业,还正经得很。前些日子,顾先生让你写文章呢。不是发愁没有素材么?”
“回头我问问。”
“得,有您这句话就行。”我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忘乎所以。
他偏过身子,瞧着我,“这么高兴?听衡臣说雷发达惹你了?”
“哼,那个雷胖子,说是只听命于四爷您哪。”
他见我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了笑,“我会交代的,你只管放手做去。”
“咦——爷怎么好像很放心我似的?不怕我把四爷府弄成盘丝洞?”
他想了想,认真道,“蜘蛛精?爷可吃不消。”
谁是蜘蛛精?说谁呢?我在心里骂,却也没有说出来。
见我一副脸上扭曲的样子,四阿哥辩道,“是你自己说的。”说完,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还一发不可收拾,止不住了。
我气得一扭头,转身出门去。
笑吧,笑吧,岔了气那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