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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受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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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微醺。
京都太傅府。
雅兰苑外站了一排下人,屋内管事的张嬷嬷站立在一侧,脸上面无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傅漪澜。
这位姑娘似是毫无所觉,正单手撑着脑袋,歪着头,一双水润灵动的眼睛时不时地朝窗外瞟去,樱唇微微嘟起,嘴里不时念叨一句:“怎么还不来啊?”
她分明坐在榻上,却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两条腿来回晃荡着,脚尖挑起湖蓝色的衣摆。显然,这会儿若不是有张嬷嬷盯着,她怕是早不知跑到哪里惹是生非去了。
许是被盯的烦了,她蹙着眉,手指绕着披帛的尾端,缠啊缠的:“阿娘这几日都在忙着筹备祖母的寿宴,张嬷嬷,你不在阿娘身边帮忙,尽跑来院子里盯着我作甚?”
那张氏不为所动,毕恭毕敬地答道:“回姑娘的话,是夫人命老奴前来的。夫人说了,天气炎热,姑娘还是少往外跑的好。”
一句话将傅漪澜噎了回来,她偷偷翻了个白眼,咬住下唇,腿也不晃了,一双水润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就是不接话。
她就知道这准是阿娘的主意,这和禁足又有何分别?想到这里,她还有些不服气。
不就是前些日子在如意楼里闹了一场,将御史台林家的那个浪荡子教训了一番吗?左右又没伤及他的性命,不过是叫他在床上躺上几日,最多再疼上十天半个月而已,阿娘至于如此严防死守的吗?再者说,这祸事又不是她一个人闯的,怎不见二婶婶将堂兄禁足?
傅漪澜对这种惩戒很是不以为然,这会儿被看得烦了,索性一蹬脚将鞋子脱了去,整个人盘在榻上,转过身去眼不见为净。
依着阿娘的脾气,若非是有人来寻,她定是不会轻易放自己出门的。可偏生近日京中不安稳,二房的婶婶早就勒令女眷不许出门,连侍郎府的方夫人也严令琳儿留在府中。
如今,傅漪澜也只能盼着沈北郢来带自己出门放放风。
只是,这人怎么还不来?分明早就约好了时辰,她瞅着窗外,此刻显然已过了巳时。
傅漪澜知晓,沈北郢素来是个重诺守约的人,待人接物皆是面面俱到,答应过自己的事情更是从未食言,今儿这是怎么了?
眼巴巴地守到了晌午,傅漪澜不免有些无精打采。张嬷嬷在旁唤了她几声,她俱是没有注意,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打发了玉竹去沈府问问,反正阿娘只禁足了自己一人,总不能连带着自己房里的丫头都要一并管教吧。
正想着,屋内的珠帘被人掀起。傅漪澜回过头去,见是玉竹进来,唇角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眼睛里那股子失望的劲儿却让人生生瞧了去。
“小姐,”玉竹俯身行礼,余光瞥了眼张嬷嬷,便又微微倾着身子,附身至她的耳边,“奴婢从外面回来,刚巧碰上了沈大人身边的侍卫,他叮嘱奴婢转告小姐,今儿寅时大理寺出动了好些官兵,沈大人彻夜未曾回府,此刻怕还在大理寺审问嫌犯……小姐,奴婢瞧着沈大人今日应是来不了了。”
“嫌犯?”想到近来京中的动静,人人皆是风声鹤唳的模样,傅漪澜心中好奇,正想要多问上几句。
玉竹眼见着一旁的张嬷嬷脸色有些发黑,张了张嘴,压低了声音:“小姐,已经午时了,您再不去大堂用膳,夫人怕是真该恼了……届时,真被禁了足,沈大人就算来了,您也出不去啊。”
闻言,傅漪澜忙翻身下塌,匆匆将脚塞进鞋中,连跑带跳地出了院子,竟是半点也没顾忌身后的下人有没有跟上来,嘴上大声念叨着:“已经午时了吗?嬷嬷你怎的都不提醒我,若是误了与阿娘用膳的时辰,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声音犹在,人已经蹿出去老远。
张嬷嬷一把老骨头,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望着那跑得只剩下一抹湖蓝色背影的人,只剩下了叹气的份儿。
总归是老来得女,且不说是被夫人捧在掌心里宠着长大的幼女,就是宫中的那位和娘娘也是对她宠爱有加,性子难免被养得古灵精怪了些,若不是早些年便与沈将军家的公子定下了亲事,就凭这不成体统的样子,若是传了出去,哪里还有人敢娶进家门!
罢了,她摇了摇头,自己不过是个下人,这主子的事情哪里有她置喙的份儿?总归七小姐与那沈大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算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了。
***
“小七也未免太过不知礼数了……”
“……这让旁人日后如何看待太傅府,又让傅家未出阁的女儿都如何自处?”
还未进入厅堂,傅漪澜就远远的听到杜姨娘在嚼舌根。这“不懂礼数”“不合规矩”的帽子一顶顶扣下来,就是不动脑子想,也晓得她在阴阳怪气谁。
怕不是这几日自己被阿娘关在府中打磨性子,竟叫有些人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模样。傅漪澜心下不悦,府中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对自己指手画脚的。
她冷哼了一声,快步走进厅内。
“我倒是不知姨娘何时这般懂得礼数了?这妾室不得入正厅用膳的道理,姨娘怕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吧!也就是阿娘宽容大度,不欲与你一般计较,怕坏了家中的和气,但允许姨娘上桌可不是为了在这听你搬弄是非的!”
“就算是再没分寸,可‘食不言,寝不语’这等府中下人都知晓的道理姨娘不会不懂吧?罢了,这也难怪,毕竟是奴籍出身,目光短浅,就算飞上枝头,也成不了凤凰!”
人还未见到,便传来了这夹枪带棒的一通话,杜姨娘当即红了眼眶,泫然欲泣地看着傅太傅。
傅承翰叹了口气,自家女儿是什么样的性子,他这个当爹的最是清楚。这丫头素来眼里揉不得沙子,也不知这霸道的性子是随了谁。有些话背地里说了,小七没听到也就罢了,这拿到台面上来,难怪小七会落了她的面子。
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可杜氏毕竟是陪伴自己十余年的枕边人。谁还不曾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当年为了纳杜氏为妾,傅承翰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此时见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当下心有不忍。
再怎么说,杜姨娘也算是她的长辈,怎可这般没有规矩。
傅承翰心道,小七这孩子一向被众人骄纵,成日里招猫逗狗,说话难免有失分寸。前几日,她竟当街将林御史的嫡次子殴打一番,惹得那老贼数次在朝堂之上给自己使绊子。虽说这其中是非诸多,可就算说破天去,这也不是大家闺秀应有的行径,到底还是有失体统。
傅承翰暗自忖度,与其哪天让她闯出更大的祸事来,不如就趁此机会敲打敲打。
只是,不等他开口,就见傅漪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落了座,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再者说,姐夫贵为皇帝,都不曾挑剔过澜儿半点礼数问题,莫不是杜姨娘比当今圣上更懂得礼教二字?”她歪着头,景泰蓝红珊瑚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晃荡着,面上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傅漪澜眼尾上挑,唇角梨涡浅浅,起身为傅承翰续了杯茶:“父亲,不知澜儿说的可都在理?”
“这……”傅承翰满腹的盘算还未说出口,便被堵了回来。“不过是句玩笑话,无心之失……”
“玩笑话?那万一哪天澜儿不小心在姐夫面前说漏了嘴,将这玩笑话讲了出来,也真希望陛下也会将这当做玩笑话一般才好。”
她面上无害极了,却任谁也能听得出这清脆悦耳声音中的威胁。
傅承翰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他瞥了杜氏一眼,终是没再言语。
杜姨娘见状,心底一慌。她敢这般作态,无非一来仰仗傅承翰的宠爱,二来沈氏为表宽宥,极少在众人面前让她没脸。
可现下,她便是再是无知,也知道傅漪澜若真是如她所言不管不顾将事情闹大了来,傅承翰是绝对保不下也不会保自己的。这后宅几房姨娘之中,她尚能站得住脚全都仰仗那年少时的情分,可这样的情分在傅承翰心中还剩下多少,又有多重,连杜姨娘自己心里都没有底。
她心道不好,忙不迭地跪了下来。
“是妾身失言。”
“姨娘知道自己失言便好,如今是没有外人在场,姨娘口无遮拦,却不知隔墙有耳,便是在家中也要谨言慎行才对,否则传了出去,陛下就是再大度,也怕是要恼了。”傅漪澜依偎在沈氏的身边,神色慵懒,“所以说,这规矩礼教自有它存在的道理,不能因为主母为人宽厚,自己便得寸进尺,不守规矩。姨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七小姐说得极是。”杜姨娘喏喏地应下。
傅承翰没有说话,微沉了脸。
满屋子的下人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
这一幕看得傅知慧心里不是滋味。她虽是个庶女,身份上比不得大姐和七妹尊贵,可在傅家也不曾受过苛待,从小衣食用度皆比照着嫡系,下人们见了亦都是要恭恭敬敬唤一句五小姐的。
如今,杜姨娘跪在那里,自己的生母如此卑微,被满屋子的下人看了去,这嫡庶之分到底是摆在了明面上,让她连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资格说出口。
“行了,起吧,别杵在那里了,像什么样子。”沈氏抿了口茶,施施然道,“小七说的有理,以后这府里的规矩是该立起来了,免得传了出去,外人都说太傅府不知礼数,不论是对皇后娘娘,还是衡儿的亲事都有影响。”
傅怀瑾,字子衡,是傅承翰的嫡子,傅承翰是断不会让人影响了嫡子的婚事的。
“夫人所言极是,不知衡儿的婚事,夫人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至此,杜姨娘心里明白,自己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眼巴巴地把把柄送到了人家面前。再是不甘,她此刻也不敢有半分逾矩了,没得到吩咐,她不敢贸然坐下,只好由身边的婢女扶起站在一旁。
见状,傅知慧默默地起身握住杜姨娘的手,低着头,一言不发。
傅漪澜夹菜的间隙,偏头看去,不免觉得傅知慧有些可怜。她对杜姨娘没有什么怜悯,可傅知慧却终究与自己血脉相连。
她叹了口气:“五姐姐还是落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