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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良时难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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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自己不要脸面,要和歌姬舞伶厮混在一起,那是任谁也拦不住的。吹上了江南的春风春意,即便是容妃这般得宠,也极少能见皇帝一面。因着离了紫禁城的规矩,皇帝也不管什么初一十五,长夜沉迷于歌舞楼台之间,偶尔偶尔,才会留宿于嫔妃阁中。
时间一长,众妃免不得在如懿面前唠叨抱怨。如懿只是尽力安抚,但绝不会到皇帝跟前自讨没趣。
当真不在乎,所以就不屑理会。
这一日,在“蕉石鸣琴”用早膳,待到众妃齐坐,皇帝却久久未来,众人都知是何缘故,窃窃私语着,懒懒的没有食欲。
颖妃快人快语,趁机进言:“咱们都是做嫔妃的,不好多说什么,皇后娘娘总该劝一劝。前些日子皇上刚得了一个评弹的女先儿,叫什么昭柔,一口吴侬软语的腻歪劲儿,成日家痴缠着皇上弹唱,还是太后娘娘问了一句,才送回扬州去。这杭州的官员竟也会学着伺机取巧,沿途至一行宫,便献上当地歌女舞姬。这些人的出身实在不算清白,还不如先前那个女先儿呢。长此以往,臣妾只怕妨碍皇上清誉。”
如懿闻听只是轻笑,缓缓目视在座的海兰、魏嬿婉、容妃、恪嫔等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颇为不屑。其余诸位贵人、常在本就宠爱不多,如今空房寂寞,便都攥紧了绢子不说话。
魏嬿婉看众人都不说话,也是春山暗蹙,随声附和:“皇后娘娘,旁的也就罢了,只是听说皇上这几日总爱夜间驾御舟泛于西湖之上,彻夜观赏歌舞,臣妾担心伤了皇上的龙体。”
放在以往,魏嬿婉是断断不肯违逆皇帝的,只是这次南巡之前,十五阿哥大病一场,越发虚弱,而皇帝为了容妃,已经鲜少去看她。为了能有机会再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重得皇帝宠爱,她狠下心求了太后,将十五阿哥送去諴亲王府抚养,这才得以随驾南巡。
不曾想,皇帝贪图新鲜,几乎从未在她房中留宿过。
如懿的笑容眷了一丝淡淡的忧色,柔婉道:“皇上多年来勤于政事,如今好不容易南巡,借着江南风物放松一二,也无不可。太后娘娘尚且无话,本宫自然不能说什么。只是……”她抿一抿眼角,余光觑着魏嬿婉,“……这歌女舞姬之流,毕竟都是外头的人,若是能有一位宫中的姐妹时常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提点一二,总不至于太出格。”
容妃眼尖,发觉如懿的深意之后,便冷冷不言。
魏嬿婉何等机灵,以为是如懿要抬举自己,遂奉承道:“皇后娘娘果然宽宏大度。只是皇上这几日不大爱见咱们,怕是……”
如懿笑了一笑,安之若素:“这倒也是。但凡是咱们旗人,总都守着规矩本分,学不来烟柳繁华地的小意温柔,所以不得皇上喜爱吧。”
“皇后娘娘这话虽无他意,但若是被舒贵妃听见,少不得要说几句狐媚偏能惑主了。幸而贵妃娘娘留在宫中主持宫务,连带着看顾病了的忻妃娘娘。”恪嫔陪笑道,眼神儿却一瞥魏嬿婉,“不过说起小意温柔,不正是炩妃娘娘的优点么?从前,皇上可是最喜欢炩妃娘娘柔情似水了。”
听得恪嫔言外之意,竟是将她与歌女舞姬相比,魏嬿婉的脸色唰地一红,咬了咬唇,仍是一副娇柔怯弱不敢与之相争的模样。
她不胜惶惑,低柔道:“本宫得皇上多年恩宠,只知恭顺有加,谨守本分。恪嫔妹妹所言歌女舞姬的小意温柔,本宫是断断学不会的。”
如懿摆了摆手,冲着魏嬿婉似笑非笑道:“小意温柔又如何呢?皇上身边的女子,只有伺候皇上高兴,才是第一要务。皇上喜欢什么,自有皇上的道理。”
话音刚落,外头终于响起脚步声,是皇帝到了。众人都噤了声起身请安,却见皇帝双目微红,眼下发青,面色无华,神思倦怠,显然是一夜不得好眠。
如懿如何不知道缘由,只恭谨地奉上一碗新煨好的九丝汤,道:“这是皇上喜欢的扬州九丝汤,这边的厨子学着用干丝外加火腿丝、笋丝、银鱼丝、木耳丝、口蘑丝、鸡丝烹调而成,又加了竹蛏调味,以增鲜香。皇上先尝一尝吧,以解饥冷疲倦。”
皇帝呷了几口,颇有滋味,脸色缓和许多,众妃这才依次动筷。
这早膳用得沉闷。皇帝的疲倦写在脸上,众人也不敢多言,唯如懿不动声色,道:“行宫临近西湖,水声带着丝竹弦乐,怕是扰了皇上清梦吧。炩妃妹妹会松骨按摩的手艺,不如让她给皇上松松筋骨,以助皇上安眠。”
皇帝打了个呵欠,看向魏嬿婉的目光有几分不耐,“这些事自有太医们操心,何须炩妃劳累?”
眼看着魏嬿婉露出失望的神情,如懿取了银匙,缓缓搅着盏中的杏仁牛乳,殷殷劝说:“太医们都是学腐了的,只会开方子问药,哪里比的上炩妃妹妹贴心又细心?便就是请医问药,也需有人在皇上跟前儿伺候着不是?”
皇帝自己也知道御舟上的事登不得大雅之堂,不可明说,遂一笑道:“皇后的建议不错,那今儿晚膳后,就让炩妃试一试吧。”说着草草用了些东西,便回自己的殿阁去。
如此,众人阴阳怪气几句“炩妃好福气”,也便散了。
如懿回到自个儿殿中,容珮笑着奉上龙井来,道:“地道的龙井,在杭州喝才最得宜,皇后娘娘细尝尝。”
因见如懿若有所思,少简便支开了容珮,在旁悄声道:“娘娘是还在担心炩妃的事?娘娘放心,李玉公公已经让进保把消息透给她的掌事太监王蟾了。以炩妃的性情,十有八九会动心的。”
“本宫想的不是炩妃。本宫是在想,这炩妃要怎么在千钧一发之际,给自己争回一条命。”如懿刮着茶盖,细嗅茶香,“皇上永远是没有错的,错的只能是旁人。太后震怒起来,要如何收场呢?”
往后月余,早膳时便再未见过皇帝和魏嬿婉出现了。起初,众人只以为皇帝是被那些歌女舞姬缠住了,魏嬿婉自讨了没趣,不肯见人罢了。可偶尔在路上遇见,魏嬿婉却总是春风满面。还是恪嫔耳通目明,打听到魏嬿婉数日来竟恩幸不绝,夜夜留宿御舟。
颖妃听说了,更是咬牙切齿,连带着怨怼如懿:“还是皇后娘娘会调理人。臣妾倒忘了,这炩妃原本就是娘娘身边伺候着的人,难怪娘娘一时不忘提拔。可惜这会子人家松骨都松到皇上心里去了,哪里还记得娘娘提携之恩?”
对于妃嫔们的不解和忿忿,如懿并不多做解释,只道:“都是后宫姐妹,炩妃能伺候皇上高兴,自然是她也有让皇上念念不忘的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颖妃一脸厌恶,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魏嬿婉的鄙薄,“方才臣妾见着进保,他手里捧着一个坛子急冲冲地往御舟上去,臣妾随口问他是什么,结果他支吾了半晌,才说是炩妃想出来的招儿,在外头寻了个奶娘,挤了人乳,要兑了奶茶给皇上喝。”
此等异举如懿也有所耳闻,据说先朝的雍正爷也喜欢喝人乳,为的是延年益寿,皇帝是随了爹了。只不过这并不是光彩的事,内廷记档对此讳莫如深,寻常妃嫔自然无从得知。众人听闻这等事由都觉得不适,有个低位常在一个恶心,不禁弯了腰呕出了几口清水。
如懿眉尖轻蹙,用绢子掩了口不发话。海兰喝了一口浓茶,代为鸣不平:“颖妃慎言。虽说炩妃从前的确是皇后娘娘的侍女,可是娘娘执掌后宫,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受皇后娘娘的调理指点?先头皇上贪恋外头送来的歌姬舞伶,是妹妹们围着娘娘诉苦,娘娘不得已,想着炩妃素日的性情颇有江南女子的婉约,这才抬举了她,希望她能在皇上身边劝劝,谁曾想她竟做出这样的事?旁人不知道,颖妃还不知道皇后娘娘的为人?娘娘出自世家大族,可断然想不出这样下作的法子!”
颖妃自知言语不妥,连忙起身福了一福,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是气糊涂了。咱们自然是知道的,皇后娘娘持身公允,也唯有出身卑贱宫女的炩妃,才有这样下三滥的心思!”
她这话一出,就连一向安分守己的婉嫔都忍不住向如懿请求:“皇后娘娘,炩妃娘娘此举实在有碍皇上清誉,娘娘毕竟是皇后,还是劝一劝皇上吧!”她对皇帝最是痴情,多年未改,自然不愿皇帝因为魏嬿婉而名声受损。
如懿端起容佩倒的一杯极浓的茉莉花茶,勉强喝了一口,依旧愁眉不展道:“婉嫔妹妹的心意,便是本宫的心意。只是此事虽咱们听着不妥,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本宫自会让李玉看管好宫人们的舌头。炩妃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皇上对她好些也没什么,总比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强些。”
“若只是如此,嫔妾哪里敢向皇后娘娘说嘴?”恪嫔从座位上站起来,屈膝一拜,语出惊人:“可是,皇后娘娘,每夜在御舟上的并非只有炩妃娘娘,还有素日里那些歌女舞姬!”
一言惊起千层浪,后宫诸人心头透亮,如何不知道恪嫔言外之意?众人俱都窘迫得满面通红,如懿只作懵懂不知,奇道:“好端端的,恪嫔这是做什么?况且御舟之事……咳咳,你是如何得知?”
恪嫔亦觉不好意思,半晌才道:“原是前日嫔妾身子不爽快,招了太医过来,三等四等却不见人,打发奴才去问,才知道……太医们都忙着为皇上准备补益强身的药物,甚至日日都要调配新鲜的鹿血酒供皇上饮用。”
嫔妃们自然都知道鹿血酒的功效,不等如懿发话,颖妃已出言讥讽:“这般手段,怕是秦楼楚馆的妓/女都做不出来,何况后宫妃子?况且这鹿血酒……多用是极伤身的,炩妃这是祸乱君上,枉顾皇上龙体!”
如懿面色一沉,不由得忧心忡忡:“如今是在出巡期间,皇上若要随心所欲些,也不是咱们能问的,只能让太医们尽心些,用温补的方子给皇上调理身体。”她沉吟许久,又叹:“太医院的齐鲁原是一直照顾皇上身体的,怎么竟也由着皇上用这些虎狼之药?”
“还问什么齐鲁?这鹿血酒的方子还不就是他帮着配的?那人乳也是他替炩妃调制,还兑了珍珠粉,不光皇上,炩妃也是每天都不落下。”一向寡言的庆嫔忍不住插嘴,这是气到极致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半天,便自觉息了声,齐刷刷地看向上头的如懿,等她一锤定音。
然而海兰慢悠悠地摇着手中的团扇,淡淡一笑:“这些话说给皇后娘娘听有什么用呢?要说,就说给既担心皇上龙体,又能劝说皇上的人听才行啊。”
她的目光悠悠一荡,在庆嫔和诚贵人的身上打了个来回。
庆嫔和诚贵人到底是如何向太后讲述了这件事,太后又是如何的震怒,如懿并不知情。因为一场晚夏的夜雨霖铃,永瑄“偶感风寒”,如懿心疼儿子,不得不免了妃嫔早晚请安,时时守在身旁。
而这样日夜照料的结果,便是在永瑄即将康复之际,如懿也被病气侵染,缠绵病榻,更无心去过问皇帝和魏嬿婉如何胡闹。一应后廷事务,尽皆托付给了海兰和颖妃。奈何这二人终究只是嫔妃,不能去管皇帝的事,自然也就压制不住后宫众人的怨声如沸。
如此半月过去,太后那里早已知道了御舟上的事,却一直没什么动静,少简只觉得奇怪,不禁问道:“娘娘觉得,是不是太后娘娘看穿了咱们的设计?”
如懿摇首,吹着碗中黑漆漆的汤药,笃定道:“依太后的城府,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插手皇上的事。她是在等,等我在她之前就忍耐不住去劝皇帝,到时候太后做个和事佬,所有的不是都有炩妃背着,皇帝的怒火也都在本宫身上。可太后的耐心是有限的,她不会看着皇上一直荒唐胡闹。等她的耐心到了头儿,本宫才能康复。”
少简心里透亮,笑道:“与娘娘相比,太后顾念的东西更多,自然是更沉不住气了。”
这话说出来,又安安稳稳地过了半个月,圣驾都快要离开杭州地界儿了,御舟上总算有消息传来。
这一日晨起,如懿觉得身心安泰,便去“蕉石鸣琴”同众人一道用膳。后宫佳丽俱都无精打采的,也就只有容妃乐得皇帝不在身边纠缠。满室寂然无声,嫔妃们竟是半字都不愿多说。
如懿是知道缘由的。这些日子,杭州知府又新荐了一个叫作水沐萍的歌伎,乃是秦楼楚馆里第一把好嗓子,最会唱那些香艳的俗语俚曲,皇帝从前哪里见过这样的野路子,喜欢得紧。
这本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众人只以为要离开此处,也就忍了。不料早膳刚用了一半,一直在御舟附近打探的三宝就悄悄进来,在如懿耳边道:“皇后娘娘,那水沐萍寻了她的六个姐妹,并着炩妃娘娘,昨夜都在御舟上,太后娘娘方才得了消息,带着福珈姑姑上去了。”
so……群趴?
如懿定了定神,努力压下自心口而起的浓烈恶心,轻声问:“御舟上可还有旁人?”
三宝道:“原是傅恒大人领着人护卫左右,如今都叫太后娘娘遣散了。”
如懿点了点头,心想太后倒知道给皇帝留点儿面子。不过傅恒给自己姐夫守了一夜,难道不知晓里面的动静?这点儿面子早就丢到爪哇国了吧?
环视左右,颖妃等人似乎意识到了不寻常,都好奇不已地望着她。
她沉了脸色道:“本宫有事需去御舟禀报,你们就在此处,无事不要擅动。”
众人一头雾水,但都隐隐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自然乖乖听命,唯有海兰起身坚定道:“臣妾与皇后娘娘同去。此处有颖妃妹妹主持事务,是足够了。”
如懿深深地看她一眼,颔首道:“也罢。三宝,去备船。”
轻舟漂浮,更有南地吹来的晨风细细,夹着湖上清冽而洁净的水汽,扶起了如懿的裙裾。海兰帮她掩了掩领口,平静道:“今晨舒贵妃传信过来,说十五阿哥已经……请罪折子大约今日便能到了。”
她的语气是极淡漠的,仿佛天上飘过了一朵云般稀松平常。如懿抬起头,并未有惊讶之色,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而分明:“魏氏的荣华富贵是本宫一手赠与,如今也将一手毁去,才算有始有终。”
因为太后的命令,御舟附近无人敢接近,侍卫对如懿的到来亦是猝不及防,却不敢阻栏。
如懿与海兰方行至船阁中,浓郁的脂粉香气便扑面袭来。李玉与进保都守在门外,见她们来了,李玉吓了一跳,过来打了个千儿:“皇后娘娘,您可算来了,方才太后娘娘还问起您呢。”
“里面可有人出来么?”如懿轻声问。
李玉摇摇头:“并无,只是进去的时候福珈姑姑端着一壶酒。”
海兰扬一扬脸,示意进保推开门,那和暖浓腻的香风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二人提步进去,只见太后正阴沉着脸与皇帝相对而立,皇帝则别过头不说话。
几个艳妆女子跪在地上,毛躁了鬓发,钗环松散,连哭声都不敢外露,魏嬿婉更是有一颗织金缎玉片扣还松松地解开着,她自己却未发觉。
呦呵,真是,场面香艳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