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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孤城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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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边关之地,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刚歇,四下流民落寇无数,尸殍遍野。
此时已是暮霭沉沉,将领驻扎的要塞城城门紧闭,门外仍残余着激战后的狼藉一片,却无人清扫,秋风中显得萧瑟无比。
城门内家家门户紧闭,街巷间挤满了携家带口的难民,他们无处安生,只得随意挤在一些屋檐矮巷内,既要躲避巡回官兵的马队误伤,又得提放周围有人趁火打劫,吃个硌牙的干馍馍也要战战兢兢。
即便如此,这些城中百姓挨饿受冻却也都庆幸无比,只因待在城内,至少暂无性命之忧,要知这城中正有位权倾朝野的大人在官府内修养,看守这座城关的也无疑都是朝中的精锐部队。
而此时,那精兵看守的高墙之内,正传出悠悠羌笛,居中的大殿里一片莺歌燕舞。
一位华服锦帽的中年男人,正左拥右抱,惬意享受着身边美人们喂到嘴边的佳肴,此时举起杯朝他左侧端坐的青年庆贺。
“秦将军真是后生可畏啊,这一战多亏有将军冲锋陷阵,我军才能赢得如此大快人心!”
他面向的青年一身轻铠玄衣,眉眼冷淡,神情肃穆,此时他周围陪坐的两名女子只敢在一边小心斟酒添茶,低眉垂首不敢正眼瞧他一下,只因其周身的杀伐之气太甚,也难怪蛮人们口中,都称这秦将军,是沙场上分秒间取命的活阎王。
因此,即便卸下重甲后是这样一副俊美如铸的好皮囊,摆出如此冷硬的的神情时,旁人也生不出分毫的亲近之意。
听闻中年官员的恭维,秦雁征亦举杯,神情淡淡地道:“多谢孙大人。”
这边塞呈上的樽杯比中原常用的大上不少,满满一杯,秦雁征也毫不含糊地仰头一饮而尽。
“痛快!”满面红光的孙慈拍手赞道,“秦将军好气魄,果然是大将之才。”
秦雁征听闻也只是微一颔首。
殿内此时又新上一批舞女,还有几位抱着胡琴的乐师侧坐一边,孙慈见秦雁征看着那几名乐师出神,便笑道:“这些都是从俘虏的蛮人里挑出来的,蛮族擅歌舞,将军好生欣赏便是。”
舞女和乐师就位后,便立即起乐奏曲,六名红衣舞女翩然起舞,一身铃环彩带随之摇曳生姿,发出的清脆细响如珠玉落地,配上女子如花的面容和婀娜的身姿,只让人心神荡漾。
舞曲过半时,几名舞女慢慢旋至孙慈周围,开始绕着他展袖而舞,惹得在座的宾客一阵哄笑,孙慈一脸春风得意,被舞女们牵引包围着来到殿堂中央,在一群妙龄女子中嬉笑追闹,不久就在云香鬓影里沉醉到不知今夕何夕。
秦雁征仍旧不动如山地独自饮酒,抬眼时正瞥见对面孙慈的齐卫官一脸目不忍视的郁愤之色,心念这贼臣身边竟也不全是奸佞之辈。
此时殿中所奏之乐秦雁征从未听过,轻扬悦耳,不似那平常的靡靡之音,倒有几分空远高亢之意,他也注意到其中的一名乐师,身材颀长挺拔,举止流畅飘逸,一双奏琴的手更是修长白皙,指节均匀,此人虽然相貌平平,却也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孙慈仍在一群舞女间穿梭嬉笑,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全然不知自己无意中已被引到一角,周围都被长袖招展的舞女挡住。
随着一声急促的弦音,乐师中的一人突的起身一跃,竟从琴弓中抽出一截细刃,就朝那孙慈刺去。
孙慈虽身宽体庞,却是学过几分武艺,眼前银光一闪时,便迅速侧身,但仍被扎中肩胛,在外围刚发觉异常的其他人只闻惨呼一声,孙慈身上霎时已血流如注。
殿中顿时大乱,那乐师反应甚是机敏,见未中要害,便飞起一脚踹翻孙慈,欺身上前制住其行动,手里的利刃直插孙慈面门。
孙慈眼见卫兵还未至跟前,自己都以为将要命丧于此时,那利刃却被一剑挑飞,竟是秦雁征及时赶到。那刺客见形势不妙,也不撤退,立时便与秦雁征战作一团,一招一式全无自卫之意,只欲寻机再一举结果那正东躲西藏的孙慈。
周围六名舞女及其余乐师也竟都是习武之人,此时也与殿中几名武将陷入鏖战,场面一时混乱不堪,那孙慈却一直被秦雁征护在左右。
秦雁征和那人纠缠几十招,对方赤手空拳,竟一时也不落下风,但秦雁征步步紧逼,在府中护卫赶来前,便一掌打中此人胸腹处,让他摔在案上,同时还吐出一口鲜血。
护卫见状蜂拥而上,便立刻将此人拿下,殿中混战的数名刺客也终因寡不敌众,而被一举捉拿。
入夜时分,在全府上下还在为孙大人遇刺而哭天抢地、手忙脚乱时,秦雁征已在护卫的引领下,来到一间低矮阴沉的地牢。
单薄的烛光中,一人正被铐在牢房内冰冷的墙壁上,秦雁征走入时,就吩咐这里的所有人都退下。
士兵们看见将军阴沉的面色十分畏惧,没料到将军竟要亲自审问这刺客,心中都估摸着这人今夜怕是不好过了,手脚却都麻利地退出牢房,不消片刻,封闭的房里就只剩下这两人四目相对。
秦雁征不急不徐地走近那人,冰冷的视线在他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凝视片刻后,忽然一伸手从男人颊边撕下一层薄物。
瞧着此时眼前这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一张脸,秦雁征唇边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淡笑,却久久不语。
强忍着胸腹的剧痛和漫上咽喉的咸腥,男人一张清俊苍白的面容,在这昏暗的牢房中有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即便此时身陷囹圄、一身脏污,竟也不减其出尘俊逸的气质半分。
他抬眸看着眼前面色阴郁的将军,脸上竟缓缓展露一抹温柔的笑意,还沾着血的嘴唇张了张,轻轻唤了声:“雁征......”
秦雁征唇边的那抹并不愉悦的弧度霎时褪去,一双眼里满是寒霜,他看了男人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你......”
而男人仍旧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秦雁征的情绪却越发起伏,他又走近几步,伸手掐住男人的下颌,手上的力道让男人的眉头忍不住蹙起,不得不仰头和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对视。
看着他吃痛的神情,秦雁征此时倒也没那么锋芒毕露了,他用指尖捻了捻手下冰凉滑腻的触感,嘴角带着露骨的嘲讽。
“六年不见,你真是没什么长进啊,不是说要去扬名立万吗?怎么沦落到了这般卖命求死的田地?”
男人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怨怼,反而有几分哀切和怅惘,他艰涩地开口,却未回答秦雁征的问题,而是像寻常兄长那般的口吻问道:“雁征,你为何要与这等奸臣为伍......”
秦雁征闻言一怔,松开男人的脸,眼里闪过厌恨之色,其后却又觉得好笑一般摇了摇头。
忽的,他欺身凑到男人的耳边,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那处白皙柔软的皮肤上,开口时听上去轻声细语的,语调里却带着几分讥诮。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寻升哥哥。”
涟涟雨幕之中,秦雁征策马疾驰,穿行于一片茂林掩映的小路中时,他只恨自己不能生出一对翅膀,好更快些前进。
终于见到前方出现一个朦胧的身影,正是自己心中挂念之人时,他几乎喜不自胜。
用力鞭笞了一下座下这匹自己偷摸从父亲那牵走的良驹,当下这匹被重金买入的骏马,果然不负盛名,很快便进一步拉近了与前面那人的差距。
“寻升哥哥!”此时的秦雁征未及弱冠,音色尚处喑哑的变更阶段,高声呼喊时还带出几分声嘶力竭之感。
前方的傅寻升终于闻声回头,一夹马腹停下后,调回头看着焦急的少年赶至身前,面上的表情有一丝讶然,但转瞬即逝,即恢复成一脸漠然。
秦雁征看着以往总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人,此时的表情却疏离无比,心下就生出几分酸涩,他平时也不善言辞,此时亦只能生硬地询问道:“寻升哥哥,你为何要不辞而别?”
“我要去寻个能让自己真正有所作为的去处,秦少爷还是早些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
傅寻升开口时清冷的语气,当下更让人觉得心头发堵。
秦雁征攥紧了手中缰绳,一时又急又怒,脱口而出:“你是要去寻那个虚伪小人吧?你可知那人其实是叛军匪首,若非你也要去当个贼子不成?”
傅寻升闻言沉默半晌,之后却是一声冷笑:“叛军贼子?秦少爷,你可记得我双亲之死,正是拜当今圣上所赐,我就是当了叛军贼子又如何?”
秦雁征不由愣住。
傅寻升平淡地看了一眼少年,提起缰绳准备继续赶路,回身时又淡淡提醒了一句:“秦少爷,回去吧。”
秦雁征见他要走,内心焦急,未及细想便一个起身踏上马背,飞跃至傅寻升身前,想来是要用强力阻止其离去。
然秦雁征却忘了,他此时岂是傅寻升的对手,不过几招便反被制住,心下便知如此定不能如意,只能软语央求:“寻升哥哥,你不要走……”
傅寻升见平时锦衣玉食心高气傲的小少爷,竟肯如此低声下气,也是一怔。
秦雁征发觉傅寻升愣住,以为自己央求奏效,对方终是心软了,就要再接再厉,却突觉后颈一阵钝痛,立时便不省人事了……
之后醒来,自己就已躺在家中,多年来也再未见过那人一面……
孙大人遇刺的消息当夜便在城中不胫而走,而秦将军英勇擒拿刺客的壮举,也被人们大肆颂扬了一番。
翌日清晨,整座官府都在盛传,秦将军昨日在牢房亲自拷问刺客直到半夜,那刺客经受不住将军的严刑拷打,已被折磨至死,一大早就拉到城墙上扔了出去。
不久后,肩背还包扎着几层白布止血的孙慈,清醒后得知此事,便遣人召来了秦雁征。
一见着秦将军,孙慈便问:“昨晚那伤我的刺客,将军已经处置了?”
秦雁征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只说:“冥顽不灵,既然死不松口,留着也无何用。”
孙慈一听,便也没再多说,转头就交待一边的齐卫官,称要置备些厚礼感谢秦将军昨晚的救命之恩。
秦雁征面不改色道:“不用了,这是末将分内之事。”
孙慈一听也是喜笑颜开,思考了良久后,突然有些神神秘秘道:“秦将军年轻有为,可有想过……做一番大事业?”
秦雁征闻言挑了挑眉:“大人这是何意?”
孙慈也未明说,而是故作高深道:“不瞒你说,将军这次恐怕还未来得及回京,朝中就已经变天了……”
秦雁征听出孙慈话中之意,竟是在拉拢自己同其谋逆叛上,却无甚惊讶之色,亦看不出是何态度,只淡淡应了一声便再无他话。
孙慈也不着急,坦然道:“将军自当要深思熟虑一番,这几日还是在此好好放松,也让手下将士们休养休养。”
秦雁征无意间与齐卫官视线撞上,对方此时在孙慈身后注视的眼光中有显而易见的憎恶,发觉秦雁征探寻的目光,也未收敛,反而露出个颇有深意的神情。
晌午时分,城门大开,一队兵马浩浩荡荡出城,街道两边聚满驻足围观的百姓,见此阵势,都交口称颂秦将军果真威武不凡,手下将士皆英姿勃发,气势如虹。
直至夜幕降临时,军队行至一茂林处,便停下休息。
一名浓眉大眼的年轻副将掀开一马车的门帘,便见车内端坐的白衣男子正闭目养神,闻声睁眼看向自己时,一双星眸顾盼生辉,更衬得其色如春晓之花。副将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然后迅速将手中一盒食物和水放在那男子眼前,便匆匆退走。
傅寻升只瞥了眼面前的食物,便又闭眼开始运气,屡次尝试后体内依旧气血瘀堵,就连抬手都觉无力,也难怪自己会被独自扔在这车内,都无人看守。
内心也不由愈发焦灼,很不解秦雁征封住自己穴道后,便不闻不问,又暗自带自己出了城,是要作何打算。
他行动虽受阻,耳目却依旧聪敏,突然听见有阵异常的细微响动,便自觉屏气凝神分辨,瞬时就知道有人身手敏捷地靠近了,奈何手脚行动不利,还未等他想出对策,就有一个黑衣蒙面之人,十分迅速地蹿入车内,手中还提着一个粗麻布袋,鼓鼓囊囊不知放了何物。
傅寻升见状骇然,下意识要抬手防备,就被那人一个起身按在车内的软踏上,还被其一只手捂住了嘴,发不出声。
黑衣人一身寒气,也不知在外赶了多远的路,见傅寻升一脸惊诧,竟发出一阵低笑。
傅寻升看着眼前之人眉目含笑,也松懈下来,只因嘴上被人捂住发不出声,便只对这人眨了眨眼。
黑衣人松开手后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带了几分锐利的俊颜。
傅寻升叹气:“雁征......”
秦雁征又欺近几分,与身下的傅寻升四目相对,双方的吐息几乎交融在一处,凝视了傅寻升片刻后,他才又开口,语气很有些轻佻:“寻升哥哥,难道还怕我加害于你不成?”
傅寻升被压得难受,欲伸手推开这人,却反被制住双手,只得不言不语地盯着这人,眼中带着疑问。
对视片刻后,秦雁征终于起身,却是又捞起旁边的布袋,扯开袋口麻绳后倾倒出一个球形物体,在傅寻升身旁滚了一圈。
傅寻升刚觉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身体又被秦雁征托起靠在他胸膛上,侧目而视时,才发现那物竟是一颗人头。
虽然沾满血污,但傅寻升还是一眼便认出,那正是孙慈的项上人头。
还未等他回过神,秦雁征按在自己背上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道,然后埋头在他颈边,轻蹭了一下他的耳廓。
就在傅寻升不由自主地身体微微一颤时,秦雁征又低声开口。
“你要的人头,我已经帮忙取来了……”
“寻升哥哥,要怎么感谢我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