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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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之渊
章一
洛阳城头笼罩着化不开的愁云惨雾，走蛇轰隆，倾盆大雨兜头而下，脚下的路更为难行。
怀中的不足三岁的孩子哭哑了嗓子，杨攸道紧紧地抱着孩子，脚步片刻不敢停下。
身后高耸的城墙忽然张开了大口，数百骑士驾马而出，扬起一阵浓烈尘埃。杨攸道心猛地一抖，朱温果然老谋深算，寻不到传国玉玺就知有人带走了它，而宰相崔胤已被朱温诛杀，唯一能够带走传国玉玺之人，也只有身为太傅的他了。
“太傅，我怕。”养在深宫中年近三岁的孩子亲眼目睹了父亲被杀，他紧紧地箍住杨攸道的脖子，生怕唯一对自己好的人将自己丢下。
“小皇子莫怕，我定会护你周全。”说出这话时，杨攸道自己也不信，现今他只有一条路，就是离洛阳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想到此，杨攸道自嘲地笑了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否走出洛阳。
雷声大作，雨幕越来越重，眼前的景物朦朦胧胧，杨攸道已经听不清也看不清身后的数百骑士是否近在咫尺。他抬了下负在身后的琴，心道自己藏的这一身武艺终有一用，只怕这也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长歌门的莫问心法了。
恍然间，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队骑士，杨攸道紧张起来，手贴在琴上，运起了内力。
“吁——”
马嘶长鸣，前蹄高扬，杨攸道下意识地取出了琴中剑，横档在胸前。
雨幕中，坐在马上的男人目光冷峻，不带杀意。雨水沿着男人刀斧勾勒的脸颊滑落，他微暝双目，略俯下身，打量着杨攸道和他怀中锦衣孩童，许久后勾起锋利的嘴角，说道：“你就是杨攸道？”
透过雨幕，杨攸道看清了来人的装扮，马鞍旁悬着一副玄色刀盾，杨攸道猜出了来人是谁，松下了戒备：“是我，敢问是苍云军的燕怀礼统帅？”
“正是。”燕怀礼直起身子，端坐在马上命令道，“来人，给小皇子和杨太傅牵一匹马来。”言罢，掉转了马头，往来时的路径自走了去。
杨攸道望着燕怀礼的背影，心中却是逐渐转凉，在这个乱世，谁还会对皇室有一丁点的礼让？能给小皇子和他一匹马，已是燕怀礼最大的礼待了。
杨攸道骑上马，将小皇子环在胸前，沐雨跟在燕怀礼身后，向洛阳相反的方向走去。
章二
才九月，雁门关的雪已覆了一层。
杨攸道立在城头，望着远方苍茫雪色出神，直到燕怀礼站在了身边，他才发现有人。
“往北去，是幽州道，再远点就是契丹。”燕怀礼抬手指着远方，向杨攸道介绍，而后又问，“太傅是长歌门人，对北方不习惯吧。”
杨攸道摇头：“我十岁入长安，已不记得长歌门的春夏秋冬。”
燕怀礼抿唇一笑：“也是，杨太傅为大唐鞠躬尽瘁，没时间想这些罢。”
听出了话中的嘲笑，杨攸道没有反驳。大唐，还在吗？每每自案牍中抬头，他都会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
见对方沉默不言，燕怀礼顿觉无趣，转身就要往雁塔处走，忽听得身后人问他：“朱温称帝了，你还是大唐的臣子吗？”
燕怀礼负在身后的手猛地握紧，他直视着远处高耸的哨塔，这座哨塔建于太宗时期，见证了大唐的辉煌与衰落，曾看着苍云军忠骨覆雪，也曾看着苍云军浴火重生，而今过了快两百年，它孤独又冷漠地看着变幻的风云，至始至终都没倒下过。
“为什么选择了我？”燕怀礼问道，“李克用拒不向朱温称臣，一直奉李唐为主，以你这样的人，应该向他求救，为什么你要带着传国玉玺来找我？”
杨攸道愣住，崔胤曾经也劝他去找李克用求救，但被杨攸道一口拒绝，李克用虽对李唐尽忠，可他最钟爱的儿子李存勖却与他不一样。
“我唯一能选的人，也只有燕帅了。”杨攸道许久后，低声说。
燕怀礼背对着杨攸道冷笑，杨攸道的答案与他想的一样，他或者说苍云军不过是杨攸道迫不得已的选择。
杨攸道的判断没有错，李存勖最终还是称帝了，虽以“唐”为国号，可终究不是李唐的正统。
雁门关内，有一个真正的李唐正统，而且他还手握传国玉玺。
燕怀礼的部下们已不是三番两次地来劝燕怀礼挟天子令诸侯，但燕怀礼一直不应也不拒绝。他任凭杨攸道在苍云堡内建官制，搭草台班子，也乐得与他一起干，似乎沉溺于其中。时间久了，部下们就知劝不动，也不再劝。
这一日，杨攸道写好了一封诏书，正拿着传国玉玺盖印的时候，燕怀礼推门而入。卷了一身风雪的人大喇喇地坐在了杨攸道的边上，扫了一眼诏书，而后嗤笑：“我苍云堡虽有苍云军十万，但能做官的加起来不过百来人，你这一套制度涉及的可不仅是中枢，还有地方。雁门关巴掌大的地方，你总不能劈成几十个吧。”
杨攸道怎会不知，他苦心经营不过是想为保存大唐，就算只是偏安于雁门关，他也要保住李唐。
“先写着，以后用得着。”杨攸道把盖好了印玺的诏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书架上，对燕怀礼说道。
燕怀礼意兴阑珊地问了句：“以后？这天下都分了十几个国了，哪来的以后？”
杨攸道猛地瞪向燕怀礼，燕怀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在眼前摆了摆手，试图挡住杨攸道咄咄逼人的眼神：“随你随你，玉玺在你手里，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想说什么？”杨攸道声音也冷了下来。
燕怀礼皱眉，他知道自己心里一直有个不敢让杨攸道知道的心思，可这念想总是有意无意地就窜出来，挠得他心痒难耐。可望见杨攸道，他那心思偶尔会压下去，另一个更难以启齿的心思又会蹭蹭地往上冒。
“我改日再来，你忙吧。”燕怀礼第一次心虚，第一次这么怕与杨攸道对视。他站起来，感觉自己有点慌不择路，可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追着他刺来，刺中了他的心脏。
“你也想称帝吗？”杨攸道问。
燕怀礼顿住了脚步，他微微垂着头，曾经高傲的人似乎变得谨慎了起来，许久后，燕怀礼又挺直了他傲岸的身躯，缓缓转过身，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杨攸道，用力说道：“有何不可吗？”
杨攸道眼中瞬间失去了神采，他明白乱世之中只要有机会谁都想要称帝，他也知道燕怀礼有这心思，可燕怀礼一直藏着，如今燕怀礼说出了口，杨攸道却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
“也是，谁都想要称帝。”杨攸道颓然一笑，而这些人好像都忘了，传国玉玺在他手里，他却是最不想称帝的人。
燕怀礼摔了门，气冲冲地赶走了服侍的人。
自己小心翼翼地陪着杨攸道玩了这么久，就不许他说句真话了？而且想和做是两码事，杨攸道刚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大逆无道的人一样，他燕怀礼若是大逆无道，那中原称帝的那些人可比他要无道得多，杨攸道凭什么只责问他一人？
燕怀礼握紧了拳头，正要用力往桌上砸去，就见到有个杨攸道身边的文官急匆匆地赶来，手里还捧了一封诏书。
“做什么？！”燕怀礼还在气头上，吼了一句。
文官颤得“噗通”一声就跪下，头也不敢抬，他结结巴巴地说：“奉……奉旨……”
燕怀礼听见“奉旨”二字就觉得可笑，他似笑非笑地问：“奉谁的旨？天子还没即位呢！”
“是太傅让臣来传旨，说是封燕帅为燕王。”文官被燕怀礼吓得手足无措，心道赶紧说完了退下，免得惹燕怀礼不高兴。
燕怀礼一怔，而后苦笑：“他倒是会算，封我一个燕王，就是摆明了告诉我不许称帝。罢了罢了，你退下吧。”
“是。”得了燕怀礼的命令，文官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燕怀礼望着文官狼狈的身影，冷笑一声，就这样的官，杨攸道还想维护李唐那仅有的尊严吗？
愚不可及！
章三
中原乱得很，雁门关却偏安一隅。
杨攸道又站在了长城上，新绿吐芽，一切都生机勃勃，杨攸道依旧心事重重。
燕怀礼站在远处，歪头看着杨攸道，见那人眼眸中蕴着浓浓的愁丝，燕怀礼心也跟着揪紧。放不下放不下，自后梁起，中原都换了几个王朝了，这天下的局势虽看不清，但有一个能看得清清楚楚——李唐亡了。
据说长歌门的人是为了保住朝廷而存在的，长歌门也出了如张九龄这样的名相，可名相也该有自知之明，李唐救不了，杨攸道为什么还不肯放手？而燕怀礼自己呢，竟然也在陪着杨攸道在雁门关里忙来忙去。
“燕王，此时中原遍地称王，您既有传国玉玺在手，为何还不称王呢？”部下们已经等不及了，雁门关里的风声也越来越喧嚣，燕怀礼知道自己再不对部下们有交代，雁门关也安静不了多少日子。
燕怀礼揣着心思走到了杨攸道的身边，与他一齐望着远方：“在想什么？”
积雪将尽，点滴翠绿，雁门关的寒意稍减了些许。
杨攸道微微挑起唇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在想是否可以先在北方建立一个新的大唐。”
至始至终，杨攸道想的都是这些。
燕怀礼回以一笑：“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像荀文若，为汉室江山拼了老命。”
杨攸道自嘲一笑，忽又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那你是想做曹孟德吗？”
燕怀礼肃住了神色：“纵然挟天子令诸侯，曹孟德也没称过帝。”
“他是没来得及。”杨攸道拂袖，自燕怀礼身边走过。
燕怀礼无奈，他一把拽住了杨攸道的衣袖：“你能否信我一次？”
杨攸道顿住脚步，目光想要透入到燕怀礼的心里：“我信。”
灯火微暗，杨攸道执笔疾书，燕怀礼坐在一旁，百无聊奈地翻着杨攸道刚写好的一卷书。
“《治国十略》，你这是写给谁的？”燕怀礼问。
杨攸道头也不抬：“明君、忠臣。”
燕怀礼觉得自己好似无意间又被杨攸道给戳了一刀。他丢下了书卷，挪向杨攸道，点着自己问：“我是忠臣吗？”
“你做不了明君。”杨攸道脱口而出。
燕怀礼恼怒地拔掉了杨攸道手中的毛笔，欺身将人压在了身下，他浓眉紧敛，居高临下地望着杨攸道，恨不得将这个总刺他的人拆骨入腹。
“如果你不信我，当初为什么来招惹我？”燕怀礼已临边缘，是这个人先来找他的，而后却总是在提防着自己，燕怀礼感觉到可笑。杨攸道不许他称帝，他就顺着他，可连一丁点的心思都不愿给他想吗，杨攸道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是助他恢复李唐正统的一把刀，用完就丢了吗？
被人逼视着，杨攸道没有躲开燕怀礼的眼神，他直视着对方，眼中却藏着无尽的哀愁：“莫让我憎恶你，燕怀礼。”
“呵……”燕怀礼冷笑，“你憎恶的我，是什么样的？”
呼吸被阻，杨攸道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霸道的触感压在唇上，杨攸道欲挣扎，却如溺水的人，渐渐沉入无尽的深渊之中。
我憎恶的，是要称帝的你。莫要称帝，不要让我对你的期待，变为连绵无尽的恨。
章四
“义父，如今大势所趋，纵然杨太傅手握玉玺，也没阻止不了你称帝啊。”燕御风焦急地向着走神的燕怀礼走去，如今军中的议论快压不住了，燕御风被众人推举出来，向自己的义父燕怀礼劝谏。
燕怀礼摩挲着手中的一枚碧色玉珏，心思飘远，以前杨攸道不过是刺他一刺，自那夜之后，杨攸道却是在避开他，两人的关系愈发冷漠。眼尖的人也看出了燕怀礼和杨攸道间的隔阂，故而军中让燕怀礼称帝的声音越来越大。
骑在马上，下不来了啊……
燕怀礼将玉珏收了起来，他揉了揉额头，问燕御风：“多少人支持我称帝？”
“那些文官我不知道，反正十万苍云军都支持您。”燕御风一喜，明白了燕怀礼的意思，赶忙说道。
燕怀礼点头：“我明白了。”
“义父是……”
燕怀礼抬手止住了燕御风：“什么都别说，我得顾着点那个人。”
燕御风知道燕怀礼说的是谁，不过如今也无关紧要了，杨攸道手中的传国玉玺早不值钱，等一切尘埃落定，杨攸道也左右不了什么。
风声还是传了出去，但来阻拦燕怀礼的人，不是杨攸道，而是杨攸道的一名学生。
燕御风气急败坏地要杀杨攸道的学生，燕怀礼没有阻拦，似乎是听之任之，这也表明了燕怀礼想要称帝的心思谁都不能再阻挡了。
早有眼力的文官们都噤声不言，燕怀礼让燕御风去处置那个学生，也算是给了杨攸道的面子。燕御风决定杀一儆百，也让杨攸道知道，在雁门关里谁才说了算。
处决的日期定好了，不在燕怀礼面前出现的人终于跪在了苍云堡外。
雁门关风雪重，杨攸道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差，有好心的朝臣们劝杨攸道回去，别跪了，杨攸道拒不应声，他就这么安静沉默地跪着，燕御风几次瞧见了，都是冷冷地一哼，走进了苍云堡。
“义父，明日就是行刑的日子了。”燕御风对燕怀礼说。
燕怀礼笑了：“你的心思我明白，让杨太傅回去吧，别跪了。”
“义父的意思是……”燕御风觉得自从杨攸道跪在了苍云堡前，他就猜不透燕怀礼的心思了。
燕怀礼转头看着门外的重重雪幕，自他这里是看不到杨攸道的：“我不会称帝，也不会为了称帝杀人，让杨太傅放宽心吧。”
“义父！”燕御风跳了起来，没想到燕怀礼终还是被杨攸道给跪服了。
燕怀礼忽然抽出了陌刀，刀锋偏冷，寒光闪耀，燕御风紧张地动了下喉头，他知道燕怀礼是真的生气了。
“要称帝，我死后你们谁都可以称，但我活着谁都不可以。”燕怀礼冷冷地说。
在雪中跪了几日的杨攸道病重，大夫们束手无策。
燕怀礼来看过几次，都被拦在了门外。那个曾经要被燕怀礼砍头的长歌门学生一身正气地拦住了燕怀礼：“燕王，老师说自此之后，与燕王不再有往来，燕王莫让老师为难。”
燕怀礼无奈苦笑，杨攸道是彻底地对自己失望了。
“有什么事，烦请告知我。”燕怀礼又抬头望了一眼屋内，这才转身离去。
跟在长歌门弟子身侧的一个年幼的孩童拽了拽长歌门弟子的衣角，不解地问：“师兄师兄，师父为什么不见燕王呀？”
“心死了。”那弟子回道。
小弟子挠了挠脑袋，似懂非懂：“什么意思呀？”
“等你以后遇见一个可以辅佐的帝王，你就会明白了。”
杨攸道醒了过来，床头立着他的两个弟子，他向着大弟子微微一笑，又对着小弟子说：“赵普，去把书架上的《治国十略》拿来。”
赵普奶声奶气地“哦”了一声，将一卷《治国十略》搬了来。
“师父，您要这个干什么？”
“这是为师写给你的。”杨攸道轻轻地抚着小弟子的头，叮嘱道，“为师没做到的事，希望你能帮为师做到。”
赵普更糊涂了，但师父说的话要好好听，赵普认真地点头：“弟子明白。”
一日后，杨攸道病逝。
站在雁门关上的燕怀礼缓缓地合上了眼，自与杨攸道相遇，两人就没跨过这道鸿沟。
章五
天福六年，燕怀礼病逝。
燕怀礼临终遗言，雁门关内苍云军由燕御风统领，任何人不得称帝。
天福七年，燕御风领雁门关苍云军投靠后汉，结交后汉枢密使郭威。
广顺元年，郭威建立后周，燕御风为大将军，旗下得一人，名赵匡胤。
显德三年，赵匡胤攻滁州，遇一长歌门弟子，名赵普。
赵匡胤拿起赵普书案上的一卷书，见字迹苍松遒劲，好奇问道：“这不是你的字迹吧。”
赵普点头：“出自师尊之笔。”
“《治国十略》，你的师尊对你寄望很高。”赵匡胤道。
“将军说错了，师尊这卷书是给另一个人写的，可惜那人……”赵普顿了下，又摇头将话锋变了，“给谁都好，只要能完成师尊的心愿，写给谁的没那么重要。”
赵匡胤微微一笑，拿起书认真读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