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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半分道人 ...
这是个安宁祥和的村子。有外人进,有村民出。热闹的时候也是白日鸡鸣,文人听唱。安静的时候只有风在笑。
老汉幼年离家,雄心勃勃。数十年后回家,磨得了乐天的性子,只是功名无获。
人家听说老汉回乡了,都来瞅一瞅。见老汉混了这么多年,境况竟不如村里人得意,幸灾乐祸一笑便散了去。
老汉整日笑眯眯,负手跟个大老爷似的闲逛。这个小巷弄走走,那个老长街跑跑。未见他做什么活儿,却还是有铜板儿买串冰糖葫芦含含,要个泥人儿挂挂。公鸡还没鸣,老汉已经迈着拖拖沓沓的步子啪嗒啪嗒走着,把邻居们吵着,才算乐趣。早餐铺子里,有时候一屉汤包儿,有时候一盘菜饺,吃得不亦乐乎。
人人都疑这老汉,也腻他烦人。屠户老杨也这么想。
有一天夜里老杨内急,茅厕却被小杨占着。等了许久,眼见都要到屁·眼子上了。只好避开这一片儿的村里人,跑到鸟不拉屎的树丛里边拉屎。
拉完已经汗流浃背,老杨吐出来了口浊气,只觉得神清气爽,甚至已经有点背的耳朵,都聪敏了不少。
只听到旁边一阵悉悉索索,毛茸茸的一角露了出来――老杨估摸是野山兔,便弓手弓脚靠过去。想趁着头脑明朗的时候捉住,回去给小杨烤兔子去。
“哎哟――”一声叫声蓦地响起,只见老汉跌跌撞撞要往兔子扑过去。兔子睁着红眼,夜里竟有几分唬人。老杨一时没反应过来,兔子已经一蹦一跳地跑远儿了。
“我的兔子诶,谁吓跑了我的烤兔肉诶……”老汉喊叫了一会儿,才发现老杨,道:“老杨,是你啊。”
老杨挠挠头,心想:“三更半夜地,都能遇见这老头儿。”
无心聊天,便道:“哎,是我。我回去了。”
老汉却急急忙忙拦住老杨,道:“哎,老杨。等会儿等会儿。”
“怎的了?”老杨不耐烦道。
老汉把老杨硬拉到自己身边,只道:“老杨。别急着走。陪老汉我聊会儿。明儿个请你吃烤兔子。”
老杨皱起眉头,就是一脸凶神恶煞,道:“聊个屁。你不嫌夜长。老子要回家睡觉。”
老汉白日里就和大老爷一样悠闲,夜里却像个无赖泼皮!
老杨正欲走,却被老汉抓着衣袖,甩也甩不掉,不禁气急。
“睡觉睡觉,让你睡觉。”老汉道,“就聊一会儿。耽误不到你多少时间。”
老杨冷哼一声,道:“你松手。”
老汉松了手。老杨理理袖子,就地坐下,等着老汉开口。
老汉也坐下,道:“老杨,你这么晚来这儿干啥的?”
“拉屎。”老杨没个好脸色道。
老汉听着这粗鄙的回答,倒笑了起来,道:“老杨,说话还这么糙呢。”
“都一个村里的人,谁说话不糙。”老杨想起老汉是刚回村的人,道:“你不在村里。你不糙。”
老汉听了这话就和失了魂似的,道:“搁几十年前,老杨你屠了我,我都不出村了。”
老杨一听话里有话,问道:“难不成你造了什么孽?”
老汉哑着嗓子道:“造啥子孽啊。吃了些苦头。懂了些规矩罢了。”
老杨懂了他不肯多说,也没闲心坐着,道:“回去了回去了。真他妈困。你不困?”
“没非睡不可。”老汉似有羡慕,“这么多年。老杨你还是沾枕便睡啊。我是睡多了。不贪睡。”
“我忙得脚不沾地儿的。自然倒头就睡。你不做事儿,哪里睡得踏实!”
老汉抖了抖他的一绺白胡子,故作高深道:“老杨老杨。你不懂。”
老杨甩手走了,嘴里嘀咕:“这夜短的很。你不睡,我睡。”
老汉盘腿而坐,入了定。一绺白须在风里微微起伏。
时至今日,老汉还记得那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一语成谶。
『小孩儿,看你有缘。不如拜我门下?』
『小孩儿,你莫不是嫌我不成?我半分门下,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哩!』
『小孩儿,我问你。你觉得,这夜如何?』
『小孩儿,你悟性不低。当真不入我门下?』
那个小孩儿的回答皆是――
〖我不要。〗
〖我不信。〗
〖我不入。〗
小孩儿说:“你自称半分道人,我却闻所未闻。可见你也无甚本事。我凭什么拜入你门下。若我再立一门派,也称半仙道人。你说谁胜谁负?”
老道士笑眯眯地拍了拍小孩儿的头,道:“修真何来胜负?小孩儿,你说这夜长,却不知世人都恨这夜短的很。你若真拜我门下,资质必然更高。”
小孩儿摇头道:“我不要。我不要你这儿来的资质。我自己也行。”
老道士又劝了半载,最后摸了摸花白胡子,高深莫测道:“小孩儿。你赢了。可你改不了道儿了。”
如今这跌跌撞撞的行事、蓄胡的相貌、故作高深的模样、自在乐天的处世,竟不知不觉都从老道士那儿传了下来。
『小孩儿,我问你。你觉得,这夜如何?』
“这夜,还是太长了。”垂垂老矣的老汉一个人叹气道。
次日,老汉在老杨家门口放了只烤野兔,便离了村子。他想给仙逝了的老道士找个门徒。也算是弥补,自己选错了道儿。
后来老汉死了,俗世哗然。
“半分道人仙逝?”村民们一打听,“那不是咱村老汉嘛?”
谢缔那座小山,隔了两个世界。
一个世外桃源。一个繁花烟柳。
老汉以为,这个门徒太过难找。只是当他敲响了山头的第一扇门,也是唯一一扇门时――他发现,太近了。
日薄西山,老汉问谢缔道:“小家伙,你觉得这夜如何?”
“我觉得,这夜长。”谢缔规规矩矩地回答道。
老汉眼前一亮。
当年老道士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个便是“你觉得这夜如何?”
若是短,便是俗人。若答长,便有资质。
第二个他答错了,便得了资质尚佳的评价。
如今,老汉要亲口问出第二个问题。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你可曾,嫌这夜长半分?”
“不曾。”
“为何?”
“天道有常。夜长半分仅我所思,不可逆。”
老汉听着这回答,神色黯淡了几分――不是这个答案――老道士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谢缔不明所以。
老汉道:“我要走了。身有要事,不宜耽搁。勿留。”
谢缔只好收了脚,将挽留与下半句话一同咽回肚子里去:“而且,我并不寂寞。”
老汉匆匆走了,以为今夜荒度。
吭哧吭哧一个身影上山来了……
一瘸一拐,在寂静的夜里,老竹竿儿砰砰敲着地面。“是个瘸子罢。”老汉看过去――是个瘸子,身边也没个人,一个人往这头走。
老跛子走了些日子了。人老不中用,走个几步就得歇歇。“小乞丐来找我,也该跑的比我这老跛子快了。”老跛子无奈地想。
小乞丐要是知道了,得说句:“还真和这老跛子想的一样。”
跑过了路,小乞丐才意识到老跛子再怎么蹦哒,也蹦哒不远。放慢了脚程,给自己乞了不少口粮。准备和老跛子一起吃。
那银子还留在怀里,留着给老跛子以后吃酒去。
除此之外,大大小小的锦袋里塞了黑石子和白石子。
老跛子见了老汉,心道:“竟有个活人。”忙不迭找个人来解解闷。
老汉也是求之不得。
两人对着这残月竟言欢许久。
老跛子正提了小乞丐,道:“我现儿回家。心里最有愧的就是小乞丐。他在新都有棋为伴,也好。”
老汉一想:“这小乞丐不知天资如何?”
草堆里便跳出个人――正是携了满怀锦袋的小乞丐。
小乞丐一跳,胸前抖三抖。抱住骨瘦嶙峋的老跛子。
老跛子被那些个石子磕的慌。抬手一个巴掌拍小乞丐的脑门上道:“干啥玩意儿呢你!”
小乞丐道:“我又不是蠢人。还分不清人重要还是东西重要不成!”
老跛子一下就蔫了,道:“谁知道你这小崽子听到了。和我这老跛子在一块儿有什么劲儿。”
小乞丐振振有词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劲儿!”
“去去去。”老跛子道,“我的银子呢,我的银子呢,你偷使了不曾?”
“早就买酒吃去啦!”小乞丐白了白眼。伸手往怀里摸,摸出金线钱袋道:“喏。一分未动!”
老跛子听了前半句就佯装要跳脚,看到钱袋和听了小乞丐的后半句,话就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道:“你怎么不知道花去呢?”
“花了再见着你,怎么和你交代?”
老跛子转了个话头,道:“你那怀里磕的我慌的玩意儿是啥?”
小乞丐一一拿了出来,道:“石子儿。”
“又是你那整日捡来捡去的黑白石子儿?”老跛子乜斜了一眼,叹气道:“算了算了,我老跛子陪你玩一局。”
“玩个儿鬼去啊!你又不会玩儿!”
“你会玩不成?”老跛子不留情面也揭了老底。
老汉笑眯眯地一边打圆场,道:“围棋,不难。围住对方的棋就胜了。”
老跛子拿自己的竹竿儿画了个棋盘。
小乞丐给了石子儿,道:“管他什么黑子儿先,还是白子儿先。我看得多,我让你。”
老跛子颇有些倚老卖老的意味得意道:“我先就我先。”
老汉做了中间人,坏了规矩得重来。
一子落下,明明是两个不通棋艺的人,气场却比谁都足。似乎比的不是棋,是气势。
这么你来我往,规矩没破,棋盘竟不够大了!老汉游历这么多年,棋的路数能看出一二。这二人毫无路数,全凭的一股劲儿,却不知是什么劲儿。棋局上杀气四溢,对面而坐却丝毫未见肃穆,“悠哉悠哉”似乎下一刻就能说得出口!
见棋盘不够了,往日里痴迷看局的小乞丐竟不恋战,撒手就停了。老跛子亦是如此。
除了当年的老道士,老汉从未见过如此神人。不由奇道:“怎的不比了?棋盘还可再画。”
老跛子道:“没意思没意思。吃盅酒都乐呵些。”
小乞丐也道:“下棋不比看棋。还是看棋有趣。”
“乐?趣?”老汉不由惊奇,又打趣道:“许是我这凡人不懂罢。”
老跛子和小乞丐难得意见一致,心道:“这人傻罢。”
老汉见他们不下棋了,便心心念念着门徒的事儿,对小乞丐道:“小家伙,你觉得这夜如何?”
小乞丐看着不完整的月亮,想到了老跛子走前十六滚圆滚圆的月亮,道:“长。”
老跛子也忆起来了,哑然。
“你可曾,嫌这夜长半分?”
第二个问题出口。
老跛子竟也和老汉一同期待起来了。
只是神色又黯淡了几分,心道:“他心中定然对我有怨。嫌夜长,是应该的。”
“不曾。”
“为何?”
“……”小乞丐没回答。
周围静悄悄的。都在等他的答案。
扛着老跛子回去的路上、疯疯癫癫惦记银子的老跛子、突然就没了人的夜晚……一一浮现。
“许是这夜太长了。”向来乖张的小乞丐此时就像条可怜的小狗,“长得教我……没了脾气。”
老汉回味了许久,突然道:“我懂了。我懂了。”
“这倒也好。”老汉又道,“历了诸多波折,容了天地万物。小家伙,你倒是潇洒。”
老汉问:“小家伙,你愿不愿入我门下。我门,半分道人。”
小乞丐摇头:“我不入。”恍惚间竟与多年前的小孩儿重叠。只是所念,天壤之别。
“我不能入。我得跟着老跛子,否则他迟早把自己饿死。”
老跛子气呼呼一个爆栗敲上去:“什么死不死的。我活得好好的。哪里要饿死了。”
“你现在没要饿死,再过几天看你不饿死。”小乞丐没个忌讳,直接就说了。
老汉已了然这老跛子与小乞丐无心此道,道:“我已明白了。只是我还需赶路。要事相逼。再会罢。”又匆匆走了。挽留也留不住。
谢缔那座小山,隔了两个世界。
一个世外桃源。一个繁花烟柳。
老汉以为,这个门徒太过难找。
只是当他敲起那门,他发现,太近了――只是,握不住。
小乞丐盯着老汉离开的方向,道:“老跛子,你觉不觉着那老家伙怪得很。”
回头一看,老跛子已经拆了钱袋在数银子,嘴里念着:“当真不少。”
小乞丐开始一点一点收拾棋局,和老跛子道:“老跛子,你是不是要回家去。”
老跛子还在数银子,哼哼了两声,也不知道在哼什么,应该就是承认了。
“我跟着你去。”
老跛子又哼哼了两声。不知应也没应。
墓前。
两个瘦骨嶙峋的身影。一老一小,衣衫破烂。
小乞丐问道:“老跛子,这就是你家吗。”
老跛子沙哑道:“是啊。”
“你说的回家,是不是回这里。”
“……是啊。”
“没人葬你。你怎么回。”
“没人葬。身子回不去。心,早就回去了。”
小乞丐又摸出了石子儿,道:“老跛子,再下盘棋罢。”
两个都是瘦骨嶙峋的身影。一老一小,衣衫破烂。
风徐徐吹着,下棋人悠悠下着。
慢慢地,肉身就像被风吹走了似的,一点点没了。
只剩下一盘死局。
老汉,不,应该是那个声名远扬的半分道人,终究未找到门徒,仙逝前的最后一句话,道:“他们,是到天上,过逍遥日子去了啊。”
宋朔青离开谢缔的时候,谢缔想再说两句话,却被一个老汉打断了。这里的老汉就是那位老汉啦!
晚更不好意思!
18号一直在撸作业,只来得及改一改前面三章,再捉虫。
明天可能也会晚更,别等我。(虽然没人等我)
没有读者,感觉这些话就像和自己说的一样,莫名寂寞,唉。
小剧场
#(无辜被烤的)野兔:兔兔辣么可爱,为什么你们都想吃兔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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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半分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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