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食尸鬼》越不休

73、一夕动如参商 1

　　“好嘞！为我们未来十年的山川河海！”钟晤终于放下心来，开怀大笑，笑声爽朗辽远，将之前甩掉的几个道士又引了过来。“哎呦！把他们给忘了！”钟晤赶紧拿起竹竿，一竿子把船撑离岸边。三人看着追到岸边、气急败坏的道士们，不禁一齐笑了出来。

　　沿湖两岸，百姓们在传唱皇帝新写的词。玄武湖的中心比岸边静了不少，三人穿梭在残荷里，一竿一竿地拨开涟漪，向西府而去。
　　荷花都谢了，只剩残荷茕茕独立。有迷路的荷花灯从中间穿过，卡在荷叶之间，摇晃着烛光，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爱人身边。

　　湖畔开了很多石蒜花，花茎纤长无叶，花朵细卷如菊，却因鲜红如血的颜色而没有菊的清高，反而有种妖冶的诡异感。

　　钟晤看着在岸边随风点头的龙爪花，道：“这花漠北也有！总是开在阴湿的古战场周边。因为形状酷似龙爪，又叫龙爪花。”
　　湖烟道：“黑水边也有很多，只是我们去的时候没开。这花阴气很重，它的繁茂应该与亡者的魂魄滋养有关。”
　　“是吗？”堂青笑吟吟地看着岸上还在追船的几个道士，说，“我们不如再给他们添些乱子吧。”

　　堂青抬手召唤来几朵龙爪花，嗅了嗅，笑道：“阴气果然很重啊，好补品。”
　　堂青将鬼力捏在花瓣里，洒在湖面上。顷刻间，湖底出现无数冰蓝色的鱼，一尾一尾地争食花瓣，吃到了花瓣的鱼变会化成一小片蓝色的雾气、飘向岸边，像花朵一样渐次绽放开去。

　　风动莲灯，烛影摇晃，忽有风从船边来，卷起岸边的龙爪花，像吹散一朵蒲公英一样吹散了所有花瓣，在玄武湖上下了一场血红的花雨。越来越多的魂鱼跃出水面，再化为薄雾，氤氲成一片。
　　湖烟趴在船沿上，轻轻地点向水面，又缩回了手指，道：“好冰啊。怎么船上却不冷？”
　　钟晤自信地说：“当然是因为有我在啊！我热死了。”

　　堂青用温热的掌心握住湖烟的手指，笑道：“因为湖里所有迷失的魂魄都被唤醒了。水鬼也好，迷路的旅人也罢，他们的魂魄会在找家的路上越来越脆弱，越来越神志不清。直到生命力耗尽，彻底回归于天地间。我现在唤醒他们，让他们借着我的一点灵力做一次选择。今日中元节，鬼门开，就让他们上一次岸，想找家的去继续找，想呆在水里的就继续漂荡，愿意放下执念立地投胎的，今日是地官赦罪日，地府也都会不计前嫌地一概接收。”

　　湖烟笑道：“他们好美。你一直以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吗？”
　　堂青摇头道：“不不不，我看到的可都是真鬼，大多不太清醒。不过也有几个清醒的，其中两个被我收来了，至于其他的……嗤！哈哈哈！不是我躲着他们，就是他们躲着我！”
　　“什么？什么什么？”钟晤好奇地伸来脑袋，问：“你真跟鬼打交道？”
　　“多着呢，可长了，还有几个跟你们有交集的。以前不敢说，怕你们觉得我修鬼道，后来就忘了这些事儿了。”堂青摆摆手，道：“快到了，再说再说。”

　　湖岸已经聚满了围观人群，看金色的铁火如星坠落，冰蓝色的魂鱼跃出水面、次第绽放。而橙色的花灯越聚越多，围在了小船身边，照亮了船上被蓝色雾气笼罩的三人。
　　湖烟惊讶地说：“他们……在拜我们？”
　　钟晤抱臂笑道：“是哎！看我们各个英明神武霸气非凡，拜我们求个吉利？”

　　堂青“嘿嘿”笑道：“也好，提前拜了我们，以后也有个由头管他们的闲事。”
　　湖烟笑道：“好，我们就做浪迹天涯的侠客，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
　　“好！”钟晤插话道，“抽他丫的登徒浪子小鳖孙，老子一拳一个倭寇，一脚一个走尸……”
　　堂青一把捂住钟晤的嘴，道：“然后四处找做好兵器用的石材、四处研究厉害的阵法，就那么轻轻松松、普普通通，再也不用对任何人感到亏欠、对任何事而感到愧疚。”

　　“嗯，”湖烟笑道，“我们到了。听这动静，方沉吟应该提前离开皇宫，回府了。”
　　“对哦！”钟晤兴奋道，“今夜皇宫也有盛宴呢！小时候听子卿说过，他们有八百种做鸭子的方法！”

　　堂青问：“你？又饿了吗？”
　　钟晤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不不，撑吐了。”
　　堂青往西府后的西山一指，道：“看到那片白梅花了吗？拐去那儿，走后门。”
　　钟晤道：“好嘞！”

　　三人到了岸边，堂青牵着湖烟跳上岸，钟晤却迟迟未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穿过层层雾霭，看向皇宫的方向。
　　堂青：“慎之？”
　　钟晤顿了顿，笑道：“你们去吧。我一个堂堂少将军，才不走侯爷府的后门。”

　　堂青气笑道：“你？这时候讲究个什么劲儿！”
　　“哼！”钟晤扬起骄傲的下巴，道，“那可不！还要我一直打扰你们小情侣嘛？哼，走了！”
　　堂青顿时哑口无言，心思纠结地看着钟晤飞快地远去了，才压着声音嘱咐道：“喂你，你别……别冲动啊！！”
　　钟晤头也不回地向后挥挥手，撑着船转离了拐角处，消失了。

　　湖烟皱眉道：“他不对劲。我跟过去去看看？”
　　堂青摇头道：“应该不会有事的。我想先带你见见沉吟哥，可能就这一次机会了。”

　　湖烟红着脸，点点头，映着蓝色雾霭的瞳仁甚是好看，脸上的红晕也在闪烁不定的烟火中显得可爱万分。即使少言寡语、看似淡漠厌世，性格又清冷倔强，比钟晤还刚直锋利，但这层冷硬外壳之下的灵魂却灼灼热烈，烧得坚定卓绝。

　　她是个永远知道自己是谁，可以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又可以为此付出和放弃什么的女孩子。堂青看着她的双眼，里面只曾有过片刻犹疑，大多数时候都那么坚决肯定。

　　堂青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像飘若浮萍的人终于投向了一片安逸、踏实如家的湖泊，抱住了一棵根脉健硕的树。在她身边时的平静和安心，像是他一生追逐，又不断失去的归宿。
　　堂青满心欢喜，满心期待，拉着湖烟一起，轻门熟路地穿过丛丛白梅，推开西府后门，再穿过后院、□□、后厅，穿过满府盛开的海棠花，一路跑到了西府中央。

　　西府中央的庭院，是一大片水上回廊，水面上浮满海棠花瓣。方方正正的庭院中央，种着一棵最大的海棠树。手执凌霄扇，腰挂羊脂玉，肩披白发如雪，身着杏黄衣衫的方沉吟就站在树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来了。”

　　“嗯！”堂青一路跑到庭院中央，放松地笑道：“好久不见，太久没见了！我来看看你，带湖烟一起！”
　　方沉吟转身看向湖烟，面白如玉，眉眼温柔，笑道：“多谢湖烟照顾幼弟。今后……幼弟的生死，也只能托付于你了。”

　　湖烟有些诧异，还未作答，堂青便不满地道：“什么生死托付于她，沉吟哥你怎么这么小看我！我虽然没过苏堂山庄的考试，但我那是……”
　　“是聪明的做法，”方沉吟笑道，“隐藏实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使用鬼力，可保你在苏堂山庄不被戳破真身、安度十年。很好，你自小就这么聪明。”

　　“哎？”堂青愣住了，道，沉吟哥你……你早就？那、那我师兄……”
　　方沉吟叹道：“你还是最关心他怎么看你。你放心，他一直不知道。”
　　堂青松了口气，苦笑道：“四师兄一生光明磊落，我给他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幸好有沉吟哥一直帮我兜着！”

　　方沉吟笑着摇摇头，看向湖烟，道：“看来湖烟女侠也已经接受了？”
　　“嗯，”湖烟道，“小侯爷如果……”
　　“不用喊我侯爷，”方沉吟亲切地道，“你既是我弟妹，便是我的亲人，叫我大哥便可。”
　　堂青红了脸，慌张地小声道：“还没！还没拜堂呢！沉吟哥别瞎说！”
　　“你动作也太慢了。”方沉吟叹道：“你给我送来的嫂子可都已经过门了。”
　　“我？”堂青迷惑道，“我给你送来……的嫂子？”

　　方沉吟摇摇头，向湖烟走近一步，道：“我与弟妹单独嘱咐两句。”接着，他指向自己腰上的玉坠，悄声道：“这块玉坠便是我替阿青下的聘礼，往后还有……”
　　“不用的不用的！”湖烟红透了脸，慌忙摆手，结结巴巴地道：“不用的！我们其实，我其实，这种繁文缛节我其实……”
　　“还是都需要的，所有你缺的，往后尽可找我来取。”方沉吟笑吟吟地承诺道：“你未解的心结，我也会帮你解开。”

　　湖烟愣住了，问：“什么？”
　　方沉吟指向她刚刚来的方向，道：“最靠近水边的那间厅堂，有人想见你一面。正巧，他应该也是你想见的人。”
　　湖烟看着方沉吟的目光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抱拳道：“多谢……大哥。”说完，湖烟转身离开了庭院。

　　堂青抓着脑袋，满头雾水地问：“沉吟哥你？你今天好奇怪？你跟湖烟说了什么，她怎么跑走了？”
　　方沉吟又叹了口气，还未开口，堂青又急躁地蹦蹦跳跳了起来，道：“还有，你今天还叹了好多气！怎么回事，你不想见我吗？今天太忙了吗？在朝上受气了？是不是晟王那个……哦对了！！除了带湖烟来见你，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最重要的事！！”

　　方沉吟淡淡地答：“方契阔要杀我？”
　　堂青陡然愣住，道：“你……你早就？”
　　方沉吟点了点自己的心脏，叹道：“这一剑是他刺的。”
　　堂青松了口气，道：“太好了，你知道，你早就知道！那你肯定早就防着他了，我也不担心了！你听我的，今天晚上离他远点，过了今晚就没事了！我时间紧张，就赶紧……”

　　“是我让他刺的。”方沉吟看着原地跳脚的堂青，忧郁地说：“让他先刺我一剑，才能知道轻重。”
　　“什么意……”堂青的话问了一半，忽然禁不住摸到自己的心口——那里还有方契阔留下的剑伤。也是一剑穿心。

　　堂青忽然感到犹如五雷轰顶，一片空白，只剩不听使唤地手脚往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你……是你让……”
　　方沉吟缓缓道：“我让他刺穿你的心脏，逼你回到大理，在秦沐的指导和大理西谷山庄的歃血阵里慢慢恢复身体，重新活过来。只有这样，你才能拥有重新跳动的心脏，渐渐恢复五感六识，最后发挥出你体内魂魄的全部力量。这可是西谷家所有人以命换命换来的力量，一副半死不活的活死人身体是怎样也无法操控完全的。”

　　堂青红了眼圈，不可置信地问：“是你逼我……是你一直在逼我？”
　　方沉吟看着堂青，淡淡地说：“阿青，你过来。哥哥有话同你说。”

　　堂青强忍着胸膛里翻山倒海、五味杂陈的恨、怒、惧、惊、爱，他看着这个十年来最关心自己、最疼惜自己、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不会生气、不会反对的人，看着他原先一直从未消失的笑眼弯弯变成了当下淡漠忧郁的眉眼，竟然又有些心疼。
　　对这个操控了自己半生，几乎害的苏堂山庄覆灭的人，堂青竟然感觉到心疼。

　　他猛然怒吼道：“你要算计我就算了！为什么要害我师兄！他一直在帮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被吓到了半分。这是他第一次对方沉吟这么说话，几乎破音，几乎冲破他自己的耳膜，几乎让他脑子里“嗡嗡嗡”地炸成一片，却依然冲不散他不想面对的真相。

　　方沉吟别过头去，道：“堂承啊，如果不是我一路帮他，他又怎会这么顺利地成为江湖知名的堂四侠，积累那么深厚的武力和威望。阿青，你只记得自己姓堂了吗？”
　　堂青唤来一些海棠花藏在袖中，咬牙切齿道：“是，我姓堂。你姓什么？”

　　方沉吟看着他，眼中尽是悲哀，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堂青的脑海中纷乱一片。
　　方沉吟看着堂青手里的海棠花，道：“你想……对我出手？”

　　堂青操控着飞花落叶，咬紧牙关，道：“我不管你要做什么，现在立刻，当我和湖烟走！我刚刚、刚刚拥有的希望，我、我也有我自己的人生！”
　　“海棠不是这个季节开的，”方沉吟抬起手，将堂青手中的花朵尽数点燃，道，“就像大理西谷山庄的樱花，本也不应该在夏天开的。”

　　“快走！！”身后的庭院外传来湖烟的嘶声叫喊：“堂青！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