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离》风中的回音

1、背离

　　在生命的很多时间中，墨烨都在思考，如果没有杭铮，自己的生活将是幸运还是不幸呢？在记忆里，“江墨烨”和“杭铮”这两个名字总是会被连在一起的。两人的母亲是至交，当年只有两岁的杭铮将自己胖胖的小手放在墨烨妈妈的肚子上，大人们开玩笑地说，如果是女孩儿，就让她做杭铮的新娘。结果墨烨当然不是女孩儿，原本的约定也成了他们孩提时最常被提起的笑话。其实墨烨并不怎么喜欢杭铮，“优秀”、“聪明”、“乖巧”，是大人们提起杭铮时最爱使用的词语，墨烨私底下称它们是“杭铮关键词”，相比之下，如同生活在杭铮阴影下的自己，就显得沉默到近乎自闭。

　　墨烨的右眉眉脚有一道浅淡到几乎消失的疤，但墨烨却很在意这个。那时候他五岁，杭铮七岁，良好的家世和出众的着装让他们成为附近孩子羡慕和渴望接近的对象。羞怯的小女孩将手中的玩具递给杭铮，墨烨皱着眉头将小女孩推倒在地——她搅乱了自己和杭铮正在进行的游戏，小女孩的哭声引来她的哥哥，高出墨烨半头的男孩带着一群同样高大的男孩将墨烨团团围住。五岁的墨烨还是瘦弱的，被小孩子的拳头击中也会痛得几乎蹲在地上。可是倔强的小男孩咬着牙，居然沉默地没有哭泣，而是选择举起自己的拳头还击。杭铮站在“战场”的外围观看，脸上掩饰不住对这种事情的不耐烦，一直到墨烨拉起他逃走。后面追赶的孩子用手中的石头砸中墨烨，小孩子打架就是没有轻重。杭铮停下来，转身盯着身后追赶的孩子，身上有一种与大人相似的气势，没有孩子敢在向前，反而跑开了。

　　躺在医院的墨烨看见杭铮的妈妈教训杭铮，为什么不看好弟弟？杭铮看了墨烨一眼，迅速地低头没有说话。其实墨烨似乎从没有喊过他“哥哥”的。

　　“杭铮，当时为什么不帮我？”

　　“我讨厌打架。而且我不想弄伤手影响了练琴。”

　　长大以后，墨烨对此事始终介怀，忍不住问杭铮，才了解他之于杭铮，应该只是一个世交家的孩子，杭铮不会为他打讨厌的架，更不会弄伤还要拉小提琴的手。

　　杭铮练琴的琴房是墨烨的避难所，第一次打架受伤的墨烨在痊愈后像是迷上了和人打架。他不在乎弄脏身上的衣服，也不在乎可爱的脸蛋上划出一道道伤痕。就是在这个时期，已经上小学的杭铮不再和墨烨一起在街上玩耍，开始将大部分的时间放在练琴上，举手抬足间有了少年老成的痕迹。由于打架被附近的家长找上门，墨烨在父母准备惩罚自己的时候逃跑，逃到杭铮的琴房，藏在放着小提琴的橱子里。橱子里有一股木头散发的霉味，颓废腐败，狭小的空间里即使是他的瘦弱的小小身躯，也要蜷缩成在子宫中婴儿的状态。黑暗里他听见父母的询问和杭铮中断的琴声，然后琴声继续响起。

　　墨烨就是从杭铮犹如拉锯般的声音到后来流畅悠扬的旋律里无数次躲进这里。后来当很多人称赞杭铮是个音乐天才的时候，墨烨其实很想告诉他们，“天才”刚开始时，也会拉出难听的声音。但是不管怎么样的声音，墨烨都是可以伴着它熟睡，在幽暗的空间里做有阳光，有白云，有蓝天的美梦，直到杭铮拉开橱门，以身后柔和的灯光为背景的杭铮的脸，让他想起秋日里的暖阳，可惜在看到墨烨的微笑时，暖阳并不绽放，反而皱起秀气的眉。错过了晚餐的时间，杭铮会将从厨房里偷来的食物给墨烨，看他吃完，然后吩咐他去自己去洗碗，不要麻烦已经休息的佣人。墨烨洗完碗便会趴在杭铮床上看杭铮读书，彼时的杭铮早已不看属于孩子的漫画，而是拿着写满字的书翻看，看不懂晦涩文字的墨烨观察正在阅读的杭铮，并不觉得无聊。

　　作为学生的每个阶段，杭铮都是作为学长出现。从小学时起杭铮就有一个父母布置的任务，和墨烨一起上学、回家。杭铮是神眷顾的孩子，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显现出翩翩美少年的样子，眉目清晰，气质清爽，为人谦和，拉得一手好琴，在学业上却不倦怠，有好的口碑和人缘。墨烨却更加肆无忌惮地成长着，不屑与人交往，习惯皱着眉看人，只有在打架的时候才会露出迷人的微笑，与弄脏的脸形成鲜明对比。不同于儿时的弱小，这时的墨烨已经可以轻松地战胜对手。虽然这时候，墨烨已经明知道杭铮讨厌打架，但他还是会在打完架后带着泥土和鲜血的气息闯进学校的琴房。“杭铮！回家！”墨烨在喊“杭铮”两个字时永远是理直气壮的，即使全学校的人都知道，这个令人头疼的江墨烨是优等生杭铮的弟弟。

　　回家的路总是很嘈杂的。杭铮的仰慕者和追随者将杭铮围在中央，不需他们吩咐，墨烨将自己的书包甩在肩上，一个人走在最后，冷眼看着他们，就像杭铮看他与人打架时一样。每次都是等杭铮回头找到他，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唯一安静的路程是墨烨和杭铮回家的最后一个街口，杭铮和他的朋友们在此告别，这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杭铮会在第二个玻璃窗前驻足——那是一家专门买乐器的商店，橱窗里摆着许多乐器，杭铮将不同的小提琴指给墨烨看，告诉他不同的小提琴的音色不同，演奏出的感觉也全然不同。墨烨只是听，很少开口询问。离开那家乐器店后剩下的路，杭铮不再拉着墨烨的手，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仿佛陌生人。唯一的一次交谈，是经过一家体育用品店，杭铮说墨烨欣长的身材和发达的运动细胞或许可以打篮球，墨烨低头行走似乎没有听见，但后来却成了篮球队的主力。

　　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孤独的年少岁月，那是孤独的，一个人的，却不痛苦的时光，在那段时光里我们怀疑生命，计划要抛弃一直熟悉的环境，希翼可以像大人一样地思考和生活。墨烨在回忆那段时光时，带着温暖、舒适的心情，尽管那时候他开始抗拒和杭铮一起回家。以练习为名，固执地品尝独自长大的滋味。对此杭铮没有太大的反应，像是看穿墨烨一样，还是会早晨在墨烨家等他上学，却不再放学后与墨烨一同回家。其实杭铮不知道的是，墨烨独自一人回家时还是会在乐器店门口停留，看摆在橱窗里的小提琴。青橄榄般酸涩却又迷人的少年爱恋，即使是被认为是畸恋，墨烨并不因此而羞愧。

　　带着这种秘密的爱恋，墨烨渐渐地远离了原本疯狂的生活。他喜欢上那种在球场上练球然后累得躺在地上，感觉汗水从额头淌到头发里那种粘湿的感觉，麻麻痒痒的像是想到杭铮时自己的心情。所以当墨烨被几个不速之客拦住去路时，听他们说的“报仇”、“教训”，觉得很遥远，是曾经和自己打过架的人吗？他将书包扔在地上，示意这些人一起上，第二天就要比赛了，墨烨不想浪费太多的体力。

　　“你们是在打架吗？”熟悉低沉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墨烨分神却不小心被人击中，踉跄的身体向后倒，摔在一个人怀里，回头果然对上漆黑的眸子。墨烨其实很想说“与你无关”，但却只是从他的怀里脱离出来，退后几步站在他的旁边。“我想他不能跟你们打架，他明天有比赛。”杭铮彬彬有礼地告诉对面的人，口气平静得像是在和朋友聊天。接下来在墨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杭铮居然已经和那群人动起了手，墨烨沉默着看着，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去帮杭铮。后来是杭铮拉起他逃跑，像他小时候无数次拉着杭铮一起逃跑时一样。他们一直跑到杭铮家的楼下，然后从阳台跳进杭铮练琴的琴房。两个人趴在地上拼命喘气，墨烨不敢抬头，怕看到杭铮冷淡的眼睛。墨烨努力将注意力放到杭铮流血的双手上，“哈哈……”有些放肆的笑声从杭铮的方向传来，墨烨抬头看到笑得很开心的杭铮，墨烨耸耸肩，想要皱眉，最终却憋不住，变成了微笑，于是，莫名的快乐开始传染，两个人在那个下午，在那片铺满夕阳的地板上，开心地大笑着……

　　“杭铮，当时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打架？而且，我觉得那天你并不想打架。”

　　无数的黑夜里，当墨烨从梦里醒来，总是会想到杭铮的回答，心变得一片明亮，想起他和杭铮在那次之后最快乐的时光。墨烨不记得那场球赛的过程，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场球赛的结果。他们赢得并不轻松，所以祝贺来得格外热烈。墨烨摆脱围着他欢呼的人群，一个人跑去琴房。清丽少年果然心无旁骛的在那里练琴。“祝贺啊。”不待墨烨开口，杭铮冲他点点头，墨烨才发现杭铮站的位置，原来正好可以看到体育馆。后来在杭铮的琴房，墨烨说有礼物要送他，微凉修长的手指抚上杭铮的双眼，然后温热的颤抖的唇带着青草的气息覆盖在了他的嘴上。不知道为什么，墨烨的直觉告诉他杭铮不会讨厌，果然杭铮也确实没有讨厌，反而用双手搂住墨烨的腰，将那个吻加深下去，将自己的喜爱明白无误的传递给墨烨。两个人在阳光一样绚烂的十七岁里偷偷地交往着，瞒着所有人的心情压抑、兴奋却快乐。当时的日子真好，以为这就可以是“永远”，可以远到一下子在对方的未来里看到自己。

　　当杭铮第一次在那次国际少年小提琴大赛上失误时，所有的人包括墨烨都有些意外。天才杭铮居然出现那么明显的失误，将金奖拱手让人。杭铮没有解释原因，微笑地对众人表示自己并不在乎。结果墨烨在母亲的闲聊中知道，那次比赛江奖的得主，除了金牌，还有就是去英国著名的梅纽因音乐学校深造。墨烨按捺不住冲到琴房去找杭铮，杭铮开始不打算承认，后来才说，是不想离开墨烨。墨烨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琴，沉默地离开。第二天他又跑去问杭铮，是不是江墨烨比小提琴更重要？杭铮轻轻地放下手中的琴，想了很长时间，才点点头说是。墨烨接下来就做了那件将他们的青春和爱恋嘎然而止事情——他走过去砸了杭铮最爱的一把小提琴，断裂的琴弦和琴体发出破裂的绝望声音。即使很多年后，墨烨依然不想回忆杭铮当时的表情和动作，杭铮紧紧地攥着拳，一把将他推开，并不看摔倒在地的他是否受伤，而是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拾起那些小提琴的碎片。
　　“你看到了，我嫉妒你的小提琴，所以我砸了它。然后，你是选择我，还是你的提琴呢？”这是墨烨和杭铮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而第二天杭铮就给了答案。虽然没有拿到金奖，但杭铮的才华还是吸引了那些评委，最终杭铮还是去了梅纽因音乐学校。没有告别和叮嘱，墨烨知道杭铮带着对他的失望和怨恨去了英国。他甚至没有去机场送行，没有再见，是，永不想再见。墨烨在杭铮离开的那个夏天生了一场大病，就此算是告别青春彻底长大。

　　墨烨的房间里有一本剪报贴，不需任何人动的东西。其实算不上什么宝贝，里面一页一页都是杭铮获奖的新闻，见证着少年同伴的成长。当在杭铮家的宴会上见到学成归来的杭铮时，墨烨笑着举起酒杯，像老朋友一样和他拥抱。物是却已人非，两家父母的聊天早就不避讳长大的墨烨，那么出色的杭铮，居然在国外找了个男朋友，还说准备结婚。墨烨看到母亲安慰叹气的杭铮妈妈，最后杭铮妈妈也只好妥协，只要儿子幸福就好了。是啊，只要杭铮幸福就好了。在厨房里喝咖啡的墨烨不小心被烫了舌头，疼得掉下了眼泪，疼得蹲在地上，发出无声的哭泣……

　　“哥。”陌生的称呼让杭铮微微有些发愣，放下拥抱墨烨的手。拉过旁边的人，告诉墨烨：“Steven。”点头、握手，不必多说，墨烨已经知道他是谁。“江墨烨，我们两家是世交。”杭铮这么对身边的人介绍着。世交家的孩子，就是这样，甚至不说“我们曾经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墨烨摇摇头走开，没有继续和杭铮聊天，纵然他们已经近十年没见。后来墨烨喝了很多，朦胧里好像拉着杭铮，说了很多句“对不起”，透明的泪似血，从心里流出。第二天看自己睡在自己的房间，父母的神情也与平时无异。大概就是一场应该彻底忘记的梦，是自己开车回来的吧。

　　墨烨决定关掉那个经营惨淡的商店——一家只卖一种小提琴的商店怎么可能有多么好的业绩？索性殷实的家境让父母并不觉得墨烨是在浪费江钱。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者去旅行，去看看永远到底有多远。墨烨去了一趟他的商店，街口的第二个玻璃窗。他仔细地锁好门，以至于忽略了拐角处的身影。墨烨最后看了看自己的商店，习惯性地皱起眉，然后离开。后面有人早已是泪流满面，一直看着墨烨商店的橱窗。他告诉过采访的记者，他最珍惜的宝贝是一把摔碎的小提琴，他给他写过信说他已经原谅他了，却毫无回音。原来青春的美好感情在一片时间里不小心成了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