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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爱别离(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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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木指童子尖声笑了起来:“中了我的……‘伤心蛊’,还能说得出话来的,似乎也只有乐神你一人了,真不愧……不愧……咳咳,是乐神啊!”
“伤心蛊?”杨恩脸色大变:“伤心蛊、断魂香、五蕴炽这三种最邪恶的毒药,当初已经被江湖人列为禁用毒物,不是已经全部集中起来销毁掉了么?近三十年来再无这种毒药在江湖上露面,你从何处所得?解药呢?给我解药!”
“咳咳……伤心蛊,伤人心,根本没有任何的解药。捕神见多……见多识广,难道连这个都不知么?”
木指童子喘息之中,有血沫自颈下伤口冒出来,仔细看时,但见他面部皮肤虽然光洁如孩童,想必是用了驻颜药物的原因,颈项间却有了皱纹,所以他先前不敢露面,要藏在妇人怀中,只露出一张脸来。
伤口冒出的血量已大大减少,他说话也流畅起来:
“蛊虫一旦入血,即随经脉运行,直达你的心脏,在那里留下毒素。只是蛊虫同时又分泌出另一种毒,恰是原毒的克星,所以蛊虫在你心脏中时,你反而不会死去。一旦蛊虫从皮肉处出来,即只留下原毒,人便马上毙命。伤心二字,说得好,伤的就是你的心嘛!”
“你!”杨恩身形一动,却被苏兰泽拉住手臂:
“别担心。”她柔声慰道:“我有办法,不会死的。”她撑起身子,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小瓷瓶,倒尽瓶中药粉,敷在左腕伤口之上。果然伤口血痕渐渐凝固,她先前痛苦之状也已消失,再没有什么异状。
“是啊,用黄莲封住伤口,也可以活上个六个月,”木童子阴笑道:“哈哈,蛊虫害怕黄莲的味道,便不敢从伤口出来,只好留在心脏之中,两毒相克,才能保住性命。只是,哼,心中留有这样一条蛊虫,时时啮咬不定,偏手不能及,药不能治,个中痛苦滋味,也未见得就强过了痛痛快快地死去!何况过个一年半载的,还是会死呢!”
“住口!”
杨恩目中冷光陡然一转,利如刀剑。
木指童子咧嘴一笑,恶毒的眼光也不由得缩了缩,却并不住口:“因为这是有天下第一毒之称的伤心蛊,它的全名,叫做伤心断情蛊。蛊虫啮心之苦,一如这世间的情爱,便你有通天的本领、绝世的武功,练通任督二脉,打通全身奇经,可毒在心中,也是望尘莫及,束手无措。”
苏兰泽淡淡一笑,扶着杨恩手臂,站起身来。她神情已经恢复,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创伤:“伤心蛊名字虽不好听,却未见得难得倒我。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哪会有真正解不开的毒?杨恩,”她柔声道:“你该相信我的医术,当初你那样重的伤都不要紧,何况一些小小的蛊虫?”
杨恩脸色稍慰,突然跃过身来,出指如风,已点住木童子肩上两处穴道,止住流血:“是谁指派你来的?说出来,我或许还会饶了你!”
木指童子锐声道:“性命我早就不要了。”他微侧目光,望着那死去的妇人,渐渐安静下来,道:“死在这里,正是我平生所愿。”
苏兰泽一直凝视着他的举止,此时才轻声道:“如果我们把你和这假扮你母亲的妇人,都挫骨扬灰,一个丢在泰山之巅,一个洒在东海之滨呢?”
“你这毒妇!”
木指童子脸色陡变,目中射出怨毒的光:“你堂堂乐神,为何要这样糟践死人?”
苏兰泽不以为忤:“真正糟践她的人,并不是我罢——她甚至活生生地被当成了蛊母。伤心蛊用来害人,自然是上上之选。可是此毒如此邪恶,所害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中毒者一人。一来,是此蛊虫必须种植于人体内,称为蛊母。蛊母将自己的心肝为蛊虫之食,施术时必要拍碎蛊母的胸膛,挟临死前的怨念和血肉之威,才能让伤心蛊无坚不摧,哪怕是武功再高的人,也闪避不及。二来,蛊虫这样厉害,施术者自身也必须先服下十八种剧毒之物,才能驱使蛊虫害人,否则与蛊母朝夕相处,只怕还未害人,便已被蛊虫反啮。然而十八种剧毒服下去,不过是毒性最初相互克制,不至于立刻发作。一旦驱发蛊虫,周身血气自然翻腾,哪里还压制得住呢……你们前来时,已保定了必死之心,自己不肯爱惜自己的血肉之躯,又怎怪人家来糟践?”
杨恩冷冷道:“伤心蛊害人害已,才被列为禁毒。同为世人,有什么了不得的怨恨,拼着牺牲施术者自己和蛊母的性命,也要去害别人?”
苏兰泽接下去道:“你木指童子在杀手中已是一等一的高手,说起来也并不缺钱,理应不会接受这样的任务。然而你偏偏接了,还带来了这个山西秦家的人,和那位说不定就来自幽冥门的假伙计……他们不过是为了钱,可让你来杀我的代价,就是付出你和这女子的生命,是么?”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怪,杨恩不禁一怔。
木指童子瞳孔收缩,冷冷道:“你倒知道得清楚!”
苏兰泽笑得十分平和:“你虽然是成名多年的杀手,然而在情感上却比少年还要青涩。你所有的眼神举止,谁能看不出来,你对那妇人有着异乎寻常的感情?大约派你来的那人,也正是因为看出来 ,才以此来作为牺牲你的条件吧?”
木指童子听她谈起那妇人,不知不觉中,满脸的戾气在那瞬间退去,望向那死去妇人的眼中,顿时无法抑止地涌起无限的温柔情意,仿佛她不是这僵白的死尸,还是巧笑嫣然的鲜艳模样:“我这一生,受尽人的欺辱和迫害,虽然后来练成武功,人人都害怕我,又有谁是真的喜欢我?唯有她……”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苏兰泽:“都说乐神慧超常人,果然连这都看出来了……”
苏兰泽道:“你们分明就是将她先行引起我的疑心,后又将她震断心脉而死,用来当作迷惑我的疑阵。我若发现她已死,又怎会再对怀中的孩子起疑心?只有这样你才容易得手……”她顿了顿,道:“但凡天下间,无论怎样的英雄,一旦情爱相偕,是可以抛下一切,都要终生相守的。你们却一个宁愿先死,一个也不肯后活,说明来之前就抱定了必死之志,是因为若在生时根本无法厮守……”
木指童子那孩童般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变化,鼻梁沟边开始显现出两道皱纹:“是啊,可惜我们无缘同衾,但若死能同穴,此生也就足了。”他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伤心蛊,嘿嘿,天下最伤心的,莫过于相爱而别离。不过我也听说,伤心蛊唯一的解药,就是爱……爱别离。我……不要我们分开……所以,请你不要把我们……分开……”
苏兰泽不觉有些动容,看那死去的妇人,但见她死状虽惨,面色却甚是安祥,道:“你放心,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你。生不能衾,已是人间憾事,我断不会让你们死难同穴。”
“我……我害了你,你还能如此待我们……”木指童子的脸上,终于也浮起一抹感激,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一缕黑线却从咽喉部的薄皮下缓缓升起,经下颌、嘴角、鼻孔,只向眼部穿游而去。刹那间他的口鼻间沁出黑血,似乎连嘴唇也已僵硬,只发出几上简单的字节:“黄……是黄……”
杨恩动指如风,在他身上大穴连点数下,企图输入一丝真气,然而木指童子的眼耳间也有血丝沁出,头已向一边颓然垂下。
四、夺命
杨恩的手垂了下来:“十八种剧毒……终于发作了……他最后或许是想告诉我们,谁是指使他来的主谋,然而只能说出一个字。黄……是黄金的黄么?”
“或许他要说的,正是黄金墓。”苏兰泽闭了闭眼睛,喟然道:“这座墓如此诡异,也许真的不是只有传说中的黄金宝库那么简单。我突然想起了幽冥门……黄金墓,幽冥门,二者之间,究竟会不会有所联系呢?”
他二人相处日久,心意相通,杨恩点头道:“方才那式‘别离千载发如霜’,据说是只有幽冥门的主人才会的功夫。不过,这几人的功夫虽然不错,却还比不上传说中的幽冥主人,或许是他的亲传弟子也未可知。”两人都沉默了片刻,然而思绪刹那纷飞,都不由得想起了落梅镇上的张福娘。(详见三眼捕神之二《不老人》)
“哪个才是幽冥主人?”苏兰泽为宽他的心,岔开话题,指了指那伙计及擅暗器者的尸身。
杨恩摇摇头,道:“我当时只急着要救你,一时不及,就下了杀手。况且杀人出动,向来只是领命临时的组合,却并见得不知晓彼此的真实身份,或许两个都不是……”
苏兰泽担忧地看着他:“可是你的内伤如今只有六成,这一次强行运行八成,岂不是对经脉之伤是雪上加霜么?”
杨恩已觉心腑间一阵阵气息上涌,颇为难受。然而当着苏兰泽的面,他还是在强行压制下去:“是一点小伤要紧,还是你要紧?唉,早知他们如此狠毒,竟然使用‘伤心蛊’,我就该速战速决,根本不必想过留下活口问案。人即使死了,线索也不会死。如此也不会让你……兰泽,不如你先返回我们住所调养,黄金墓我一人入内便可。现在京畿卫封锁了道路,那些江湖人是进不来的。我……”
苏兰泽笑道:“你别担心,我并不惧这伤心蛊,我自然是要跟你在一起的。我只是在想两个奇怪的问题——肯让木指童子及其情人甘为赴死,这主使者定非常人。如果真要杀我,重金聘请十个八个这样的高手,我也就死定了。为何木指童子一定要用伤心蛊?此毒被禁已久,要找到它可也不那么容易;二来,他为什么不用这蛊伤你?”偶然一瞥间,她的脸色突然变了,视线落在那死去妇人的身上。
杨恩敏锐地感知了她的不安:“你发现了什么?”苏兰泽俯下身,拨开那死去妇人头上包着的抹额。
近了看时,才发现那妇人虽是乡野装扮,尘土满面,然而擦去灰垢后,里面露出的皮肤着实细腻,并不象久惯劳作的粗糙。而最让人惊讶的,是那妇人的鬓角,黑如鸦羽,掠上去后,可看出被修得齐整如月的发根,显然并不是真正的乡野妇人。
杨恩摸索着一触鬓角,两人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此时脚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竟然也将二人吓了一跳。
茶楼中既混进了假伙计,这真正的主人和伙计自然是不知所终。加上镇外道路皆被京畿卫封死,捕头官兵都不能赶来。平安镇上的百姓见这阵势,早就吓得关门闭户,四周颇为宁静,这声呻吟也就听得分外清晰。
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置于桌下的羊皮袋。袋口被撑开一道缝,半只羊腿伸出来,里面装得满满的是什么?
杨恩指尖一捺,已扣有一枚小小银针,正是方才还击那擅暗器者时,尚留在手中的一枚。
苏兰泽足尖挑起,已将地上一支匕首挑落手中,手腕轻抖,匕锋凌空划出,刷地轻响,那袋子应声被一剖而开!
哗啦,几根干羊腿先散落在地。随即又是一声呻吟,从袋里竟滚出个人来。
那人四肢攒绑,全身弯弓,双目紧闭,面朝地下紧紧缩在一起,宛若将要抬上屠场的猪羊般,若不是那细微的呼吸起伏,几乎便如死人无异。
杨苏二人吃了一惊,苏兰泽拾起匕首,上前斩断绳索。杨恩伸手一探那人脉息,便发现不过是被捆绑过久,气血微滞而已,当下运劲贯入,助他推拿活血。然而这一近前,鼻端却嗅到一缕淡淡的药草清香。
那人徐徐睁开眼来,似乎有些愕然,低声道:“求求你……你们不要……杀……杀我,我告诉我爹爹……我们百草堂会给……给你们钱……”
苏兰泽目光一闪,但见他衣襟下摆,衣褶间垂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壁,下面束有梅花络子,中间镂空,五色丝线绞就一个“百”字。陡然想起虹姑的话来,杨恩却已先出声问道: “你难道是百草堂……百草翁的少公子……百……”
苏兰泽与他几乎同时说出来:“百若夜?”
那人此时已缓过劲来,喘一口气,点了点头,微弱道:“在下正是……正是……百若夜,你们……你们是?”他不过四十来岁年纪,相貌颇为清秀,或许是因为先前受惊的缘故,面色十分苍白,眼神中时时流露出一种倦怠,带有几分苍凉之意。
杨恩亮出一块腰牌,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是公门杨恩,奉令前来查处平安镇外黄金墓一案。听说你与琴绣心姑娘一起失踪,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琴姑娘呢?她在哪里?”
百若夜眼中一亮:“是三眼捕神么?素闻您神目如电,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我终于有救了……捕神,我……不是我害了绣心……”他急得几乎又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
苏兰泽递过一盏茶,他感激地看她一眼:“这位难道就是乐……乐神……”
苏兰泽点了点头,道:“听说你如实道来,杨恩绝不会冤枉你的。”
“一年前,我被派往淮中收帐,在那里机缘巧合,遇见了绣心……”百若夜倚桌而坐,喝下一口凉透的茶,已恢复了不少气色。说到此处,虽然脸色仍然苍白,眼中却多了几分羞意:“她说要入京游玩,我便一路随来,为了怕父亲责怪,故意跟家中失去联系。谁知到了京郊,她听说了黄金墓的传说,定要来这平安镇。我拦阻不及……”
“琴绣心果然进了黄金墓?她失踪的时间岂不正是……”
百若夜低下头去:“今晚就是月圆之夜,我失去她,已有整整一年。”
“什么?”苏兰泽失声道:“你难道不知道黄金墓的凶险?这么长时间了为何也不声张?至少要告知青虹帮中派人前来救她啊!”
百若夜头更低了些,声音也几乎低不可闻:“那个月圆之夜,她执意不听我的劝阻,跟了几个江湖上的少侠,进入黄金墓中。我不肯进入,他们一起笑话我,但最终还是同意我留在外面,说好一月后在平安镇见面。可一个月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
杨恩静静地“凝视”着他,道:“你爹爹很担心你,甚至不惜动用了朝中的力量,去寻找你的下落,你知道么?”明知这位捕神目不能视,然而那样的“凝视”,虽然淡淡的,却仿佛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使得他更不敢抬头:
“我就是怕爹爹生气,又怕青虹帮怪罪我,甚至找我要人。我谁也不敢告诉,只在这平安镇四周流浪,一直暗暗侥幸地期盼着,终有一天他们能出来,只到……只到上个月,我实在不敢也不想再等下去,就派人向青虹帮送了信,想托他们的力量,能把绣心从墓中救出来……可没想到,青虹帮的人首先抓住了我……”
“是青虹帮的人抓住你的?”苏兰泽瞥了一眼地上那擅暗器者的尸身。
百若夜也随着看那尸身一眼,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位抓我的人说……是青虹帮重金悬赏的……他在镇外找到了我,抓我放在袋中,但好象遇上了一件紧急事,来不及将我送到青虹帮,就奔到了这里,然后……然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苏兰泽与杨恩对“视”一眼,杨恩从身上取出一锭银子来,递给百若夜:“我们有公务在身,不能送你回京。你自己先回去到衙门投案,候我们查清后必会还你公道。有令尊在,便是投案后也不会有什么苦头,你可放心。”
“不!不!”百若夜急得站起身来:“我不能这么回去!”他连连摆手:“这一年来,我一直自怨自艾,恨自己当时胆小,不敢随她入墓,成天提心吊胆,生不如死!我之所以没离开平安镇,心中也是在暗暗想着,能否等到这一年的开墓之期,亲自进去看看,哪怕死了,也死得瞑目……”
苏兰泽蹙眉不语,只看了看杨恩。
百若夜已经抓住杨恩的手,几乎要跪倒在地,哀求道:“如今捕神既然亲临,就请带我入内,我的武功虽然不算强,但我也不害怕……我要见绣心!我要见绣心!”
苏兰泽忽然问道:“京畿卫早封了来镇上的道路,木指童子是怎么带你们过来的?”
百若夜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很少互相交谈,似乎彼此也不熟识,只是临时组合在一起……我被装在袋中,看不到入镇情形,但木指童子好象给京畿卫的人看了什么腰牌,也就没被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