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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宵之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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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喜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拍拍脸颊,打着精神站起。
“今晚上,可是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香芹烫熟切丁,伴以滑菇、云耳、甜竹作卤。宋喜将筷子伸进砂锅里面翻搅,随口向门外人问道。
门外之人前来这御膳房传宵夜,也并非是一两次了。作为司礼监品阶不高的随堂太监,能为皇帝跑腿,他便已算是荣幸。
早同宋喜相熟的随堂太监杜蘅一甩拂尘,撩摆坐在了门外的石阶上。
“唉,能有什么吩咐?凭那位爷的胃,只要肯按时叫人过来传膳,便实属不易了。喜姐姐你便仍是挑些养胃的吃食,少做些分量也就成了。”
行事风格,仍是与往日相同……宋喜摇头一笑,不禁对那位爷佩服起来。
如此大的御茶膳房,只供他一人差遣,他却也能对饮食漫不经心,甚至是作了胃病出来。
沥出的南瓜汁,宋喜揉进面里,再将透着甜香的湘色面团抻丝。
沸水加入腌渍过的虾皮,提鲜沥出。底汤一半煮面,一半加紫苔、蛋液搅花,离火倒入碗中。她又挑了几块炖得软糯的南瓜,在汤碗正中摆好,遂撒上烫熟的碧色葱花。
此时面也将近煮好,宋喜心里方转过了弯来。
“杜蘅!这么说,你前几日一直帮我捎信过来,说夜里不用等了……其实,那位爷不是睡得早了,是根本什么也没吃?”
余光瞥见一旁竹篮里切作厚片的黄芪,她想着这东西本就补气固表,又是同处一局的司药昨日塞过来的,便就抓了一把,准备掷进煮面的锅中。
“倒也不是没吃……”
门外,倚上立柱的杜蘅打了个哈欠,话里倦意懒懒。
“佐茶的那一碟南北杏,爷他每天夜里,都还能吃上几粒。”
宋喜正抓着那把黄芪的手一顿,复又轻轻放了回去。
“哦……”
她低低应了,声音平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只是自锅里捞起面的动作,隐隐带了颤抖。
盛好的卤料被摆在汤碗旁边,面条另用一只彩绘描边的瓷碟装好。东西齐齐码在了食盘之上,宋喜方才扣好顶盖,推开房门,招呼杜蘅端走。
见杜蘅端了食盘,已然欲走,她犹豫片刻,终忍不住向他开口。
“北杏仁到底清苦了些,就算混着南杏,恐怕那位爷仍是吃不惯的。前些时候他不曾挑嘴,许是因为饿得急了……”
杜蘅“扑哧”一笑,连连点头。
“喜姐姐说得在理。爷他本不爱那苦味,就连喝茶,都是头道、二道皆不碰的。等回去我便向茶水房的姐姐们提了,把那盐炒的杏仁,换作别的干果。说不定,她们还得多谢我这番提点呢。”
待杜蘅离去,宋喜回身进了房中。原本屏着的一口气,她总算舒了出来。
‘黄芪反藜芦,畏五灵脂、防风,恶南杏……’
果然,事事都应学着自家师父,“小心驶得万年船唷”。
想起师父那从来不肯加进川贝、甘草的清水棠梨,宋喜艰涩笑过,合上了师父今日塞给她的半本药经。
*
皇宫之中,女官与公公们的内府衙门相异,分六局二十四司,每局统领四司。尚食局中,又有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其下再有典、掌,及女史若干。
宋喜作为典膳,虽不直接听命于司药,却到底矮了人家一阶。
那日黄芪之事,她只当是烂在了肚子里,再不曾提起半句,但起码在师父那里,却还能算作是心照不宣。
毕竟,司药暗地里做下的勾当,宋喜全凭着师父提点,才侥幸避了开来。
到底哪一个是共犯?
她单手托腮,缓缓敲打着桌子,暗自思量。
皇宫里各处的茶水房中,皆配有尚食局四司之人。每司按例各抽调一名女史,四人实行轮值。
若依常理判断,定是司药司的女史,屈于上面人的压力,将南北杏充作了佐茶的干果。
可如此一来,线索却过于清晰,仿佛已摆在了明面之上,只待人伸手来取。
其他三名女史,倒也不无嫌疑。
便是自己身为典膳,都尚且惧怕司药,更何况自己下面的那些掌膳、女史?也不知这尚食局的内鬼,是否真就出在了自己手下……
敲敲脑袋,她一时间心烦不已。
“唷,好事将近,你怎么反倒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宋喜循声回头。不知什么时候,湘杏竟已进来这屋子里。
“姐姐准是看花了眼。妹妹这屋子素来昏暗,太阳都快要落山,却未点灯。姐姐瞧不清楚,也是正常。”
连忙将湘杏迎至桌旁,宋喜一边倒茶,一边出言遮掩。
“妹妹我既然都好事近了,自然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觉得愁苦?”
待湘杏端起了茶,宋喜心里的慌张既止,方才奇怪问她。
“只不过,姐姐所说的好事将近,究竟是什么啊?”
“噗……”
湘杏刚含进嘴里的茶,险险要喷出来。忙抽出帕子按在嘴边,她却仍止不住无奈笑意。
“你这妮子!哎哟,可是存心要逗坏我吧!”
望着躲在远处,朝她笑得殷勤的宋喜,湘杏又气又笑。
真不知道,那如同羊脂润玉般的苏淮,究竟是看上自己这妹妹哪儿了。
“苏淮和你的日子,定下来了。下月初三,宜嫁娶、出行、开光、破土。妹妹提前跟御膳房的人打好招呼,那一天留些时间便可。结对子的事情,没那么多规矩。”
湘杏不同宋喜,她有一整个尚服局需要打理。
趁着晚饭的时候匆匆来这一趟,顺带蹭过了宋喜御厨级的小灶,她便就赶了回去。
宋喜一顿饭里,已尝试了三四回,欲老老实实将那天的经过、将心里面想的,全都告诉湘杏。可每每话到嘴边,她总是欠缺少许勇气,以至于将话和着饭菜,又再硬生生吞了回去……
这下可好!误会越闹越大,愈发不可收拾。
打定了主意,宋喜决定冒一回险,起身到东所那里,去借师父的腰牌。
南三所分东、西、中三路。
因其东临御膳房,故而东所为御厨们的值房,又因西临太医院,西所便为太医值房。
至于尚食局,即是南三所的中路。凡隶属御膳房的女官,夜里皆宿此处。
倒是尚膳监的公公们,入夜不必留于宫城。除去当值的几个,暂留东所值房,余下的都打东华门出至皇城,回尚膳监的地界休息。
其实御厨与太医,家室皆安在皇城之外。大抵都在尚膳监以东,隔了个城墙的临近地方。如此,每日只需向西入东安门,进得皇城,再入东华门,进宫城,便可至供职之处。
而如同冯御厨这般幸得圣上荣宠的大师,多半日子里,是长候在御膳房的。故而东所的值房里,有专门辟出来的屋子,以供这凤毛麟角的“天厨”休憩。
至于出入皇城的腰牌,冯御厨虽有,却不常用。
“湘杏替你寻的那菜户,叫作苏淮?”
听了宋喜的简短交待,冯御厨原本闭着的双目,缓缓睁开。
食指断续地敲着坐榻上的扶手,老人家半晌无话,只是低下头去,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复又抬眼,他看向了宋喜,方才淡淡笑起,揶揄着道:“这事儿,乖徒弟你,同杜蘅那小公公讲过了没?”
“师、师父!”顿时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宋喜掩面嗔道,“师父莫要随便拿旁人来凑趣呀!杜蘅他可是真心拿徒儿当姐姐的!”
“你怎么就知道,他把你当姐姐了?”
冯御厨扁了扁嘴,再度闭上眼去。
“为师我还知道,他视你作女人呢……”
背倚上软榻,冯御厨带着困意,梦呓一般悄念。
“真是白费了为师一番苦心,知情识趣,将御膳房腾给你们。可是你们倒好,这些年夜夜相会,也没捅破一层窗纸。杜蘅这孩子啊,到底年纪尚浅,魄力不足。这般温吞犹豫,连我这老头子都替他急唷……”
“师父,那您的意思是……同意借徒儿腰牌了?”
宋喜万未料到,师父虽拿了尚膳监的名册,细细挑选,可他心中最看好的,其实是司礼监的杜蘅。
“哼——”
软榻中闭目养神的冯御厨,神气异常地拖着长音,淡淡应了宋喜。
“书柜右边抽屉,自下数第二格。”
拿着腰牌,宋喜一路上畅通无阻。在宫禁后,她竟顺利到了远在德胜门的浣衣局前。
这夜里的浣衣局,比起白日,更是阴森几分。宋喜隔着门缝,瞥见其中闪动的点点幽光。
她敲着院门的手,便随之松了力去。
“来了……”
声音如秋风残叶,沙哑响起。
一只枯手自门缝中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