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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六章 生命的重量 5 ...

  •   五

      令狐冲奋笔疾书的时候,杨康懒洋洋地坐在郭襄房间里的地上,头枕着胳膊背倚着墙。郭襄自己缩在屋子的一角,抱着膝盖,抬头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黄铜柱型风铃。杨康捡起身边围棋盒里的一粒黑子,对着风铃抛了出去,一条淡黑色的弧线之后,是叮的一声清响,带着长长的尾音,久久不消。郭襄转身看着窗外,很静了,街上的车也变得非常稀少,路上没有行人,只有两排昏黄的街灯,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从17层的高楼看下去,像是两条细细的珠链,延伸,越来越模糊,直至汇合成一条,汇入无边的黑夜之中。郭襄想,刘正风跳下去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一个黑夜,他决绝地飞身跃下的一瞬间,心里想的是什么?眼里看到的又是什么?他是不是把有着闪烁的珠链的黑夜,当成了天堂,只要轻轻一跃,就可以忘记了身后的所有烦恼呢?
      她靠着窗子,呵一口气,在雾气上画一个笑脸,然后看着雾气一点点消失,笑脸随之消失。她咬着嘴唇,努力吸着鼻子,终于在那个笑脸彻底消失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

      杨康五指之间转着一枚黑子,转了一阵,用力抛出,棋子很重地撞在中间最大最长的铜柱上,铜柱摆动起来,柱柱相撞,发出一连串高高低低的响声,清亮悠远。杨康站起来,走到郭襄身边,拍拍她肩膀,郭襄转过头,抓住杨康的胳膊,用他衬衫的袖子擦着眼泪,抽着鼻子,更多的眼泪淌了出来。杨康胳膊被她抓着,眼泪浸湿了衣袖,小臂上一片冰凉濡湿,心里有点异样,很不自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康,你说,一个人,心里想着什么,才会从这么高的地方,纵身跳下去呢?他不害怕么?想起很多东西,也都舍得么?”郭襄抽噎着说。

      杨康低头看着地面,心里有点迷惑,刘正风跳楼的事儿,他知道的比郭襄要早。刘正风是生物化学方向的著名学者,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刷刷刷一年跟西域倭国的杂志上发好几篇论文,总是有着上百万的研究资金。不过最近几年好像挺不顺,科研做进了死胡同,绕着圈子没有发展;儿子在西域安家落户,不打算回来,老妻不知道为什么跟他离了婚,到西域找儿子去了。后来便听说老刘开始练大法。大法本来也就个信仰,属于信仰自由中的一部分,但是自从围攻朝廷金殿非得让朝廷出面在大宋日报上给他们正名并且严整攻击他们的一个学者之后,被朝廷定性为反动组织,开始从上到下地肃清,这一下儿老刘被多年的老对头费斌狠狠地揪住,还挖出他其实是个同性恋。。。。。

      这事儿几个月前完颜鸿烈还吃饭的时候随口说过,包惜弱特奇怪地问,不是都说大法荒谬无比,没文化的农民才信呢么,刘正风学究天人,怎么也信?杨康当时顺口胡诌道,这就是两极,正无穷根负无穷最后接到了一起,大智慧就是大愚蠢,学问做绝了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白痴,所以别玩命做学问,差不多得了,瞎较什么真儿啊?也不光是学问,什么挣钱,争名儿,都甭太较真儿,到底了就是变态。这回完颜鸿烈愣没筷子往桌儿上一拍开始教训他胡说八道,胸无大志还要胡搅蛮缠,并且开始第1001次对他进行理想教育;反而举着筷子发了会儿呆,半天,叹了口气加了块儿鱼吃。

      知道刘正风自杀的那天晚上,完颜鸿烈破天荒地没回家吃晚饭,跟无涯子等几个老哥们儿去喝酒,喝得满脸通红地回来,眼神儿有点呆。那天晚上杨康看卫斯里看到半夜到厅里找点心吃,完颜鸿烈他们卧室的门半掩着,杨康听见包惜弱说,早跟你说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别瞎争了,争争争,到了你看看刘正风,死了死了连个骨灰都不知道在哪儿。

      完颜鸿烈叹了口气说,“谁不想舒舒坦坦活着?有么?你当卖烧饼的不用争么?卖烧饼的还得争好地段呢,算计着怎么孝敬城管的,怎么欺负新来的卖黄瓜的。市井小民有市井小民的烦恼,他还得担心会不会下岗,那点工资拿不回家拿什么买晚饭的菜,还得拼死拼活排队争住房,争着涨几块钱的工资。不争活得下去?不争那是有人替着他争。得有那个命。惜弱,你心里也知道,我什么不是为了你跟康儿,我现在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让康儿少争点儿就什么都能有了?”
      杨康当时手里拿着一块栗子蛋糕,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悄悄地溜回房里躺在床上,蛋糕没吃,小说也没接着看,居然很长时间也睡不着觉。

      郭襄放下了杨康的胳膊,脑袋顶着玻璃窗看着外面无边的黑夜发呆,杨康忍不住仔细想着她方才抽抽噎噎的问话,跳下去的时候,身后的东西,都舍得么?人活着总是有点舍不得的东西,他知道他爹完颜鸿烈就是舍不得他娘舍不得他,他呢?杨康忽然想,现在他要是就站在一悬崖边儿上,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没有。当然,有好多,从游戏盘到牛肉粉,从爹娘到老令狐他们,从想象过的非洲丛林到再去泡几次温泉。。。。。。但是这些好像什么都盖不过什么。他似乎没有什么占了心的一大部分的舍不得。

      郭襄仰着脸接着问,“假如就要死了,你会不会有什么特别惦记的东西呢?”

      “其实多了,就连学校后面的牛肉粉丝,我吃了好几年了,一个星期不吃我就还想吃。”

      郭襄见杨康居然是很认真的表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怪不得令狐冲他们都说你没有心肝,谁要是以后嫁给你,算是有的受了。”

      杨康咧了咧嘴,“嫁给我有的受?靠,娶个女人回来才不可想象,什么事情都要啰罗嗦嗦。。。。。。”说到这里,他一愣,突然想起了穆念慈。

      很久没见到穆念慈了,自从上次摔断了球拍。他偶尔会想起她,心里有点不舒服。他从来没有
      仔细想过为什么会不舒服就去打游戏了。这时候想起她,是很奇怪的感觉。猛然发现,在偶尔想到老婆这个名词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过什么兴奋感,反而有点烦。他从来不曾梦想娶一个美丽无比才华横溢的天仙,而总是想到穆念慈。甚至偶尔做梦梦见自己以后娶了媳妇,那个女人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这个那个,面孔很模糊,但是分明就是在说她说的话做她做的事。

      杨康觉得想得有点头疼,他拍拍郭襄的肩膀,“喂,有酒没有啊?”

      郭襄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拎出8瓶啤酒,又翻出一袋子天府花生。两个人坐在地上,杨康拿牙咬开酒瓶盖子,两个人一人一瓶一边吃花生一边喝了起来。他们从西域的足球明星聊到了大宋永远没有希望的球队,从盘谷开天时候的皇帝蚩尤聊到了太祖,聊到了罗刹国那个戴了绿帽子之后跟人决斗死掉的普希金,聊到了唐朝被顽童抢了屋上几根稻草就痛哭流涕写了首长诗还成了中学背诵篇目的诗人,聊到了令狐冲郭靖段誉欧阳克扬不悔,聊到了丘处机洪七公,然后就说到了刘正风,郭襄已经喝到了第三瓶啤酒,脸红得像苹果,她抓着酒瓶子呜呜地哭,她说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同性恋是不是大法信徒,可是他对我很好,又和气又幽默,我佩服他我敬重他我也觉得他亲切,我甚至都想过,我爹要不是襄阳市□□---很少跟我们相聚,见着我们姐妹就教训我们要精忠报国,从小像管下属似的管家;而是像他那样,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小时候可以把我抱在腿上讲天上的星座,指着不同的花草给我讲他们的品种,能带着我逛博物馆领着我去旅行,上学了能指点我功课,能给我指点科技论文我不懂得地方。。。。。。我见到他之后,就在想像着他和他的孩子在一起的样子,这种想象特别快乐,可是,他突然就变成了无人认领的尸体,怎么可能呢?她趴在桌子上,肩膀抽动。

      她自顾自地哭着说着,并没有抬头看对面的杨康;她并不知道杨康这时候的脑子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画面;她所描述的,她理想的父亲,她想象的刘正风跟孩子在一起的样子,让他想到了他爹完颜鸿烈。完颜鸿烈可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父亲?他一只觉得很自然,父亲就该是如此,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还会是其他孩子的一个梦想,甚至会是一个,优秀得如郭襄这样的孩子的一个梦想;他也想起了杨铁心,在见到他之前,他觉得完颜鸿烈对他的一切都是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有了一点特殊的味道。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潜意识里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觉得自己也会想念仅仅见过三面的杨铁心,不觉得自己想着完颜鸿烈的时候有一种混杂着亲切,感激,依恋,而又排斥的痛楚,不觉得自己居然隐隐然地有一种要保护他的心情,不能离开他,小时候是因为依赖,大了,是知道了他其实依赖自己,如果没有自己,他还有什么呢?跟能够决然地从楼顶跳下去的刘正风,又有什么不同?不觉得想着他娘的时候会偶尔觉得害怕,害怕她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离开。。。。。。杨康趴在茶几上,脸颊贴着桌面,他想着他的,而她说着她的,两个人就面对面地,趴在桌面上,也不知道,谁先迷迷糊糊地入了梦乡。

      第二天郭襄醒来的时候,还有一点头痛,自己的身上盖着被子,脑袋下还垫着枕头,桌上的啤酒瓶子和地上的花生壳还在,杨康却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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