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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蛇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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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书库中,平啓正因为白纹碗的来历,询问关于桑子在北山山坳的经历,忽然听到上一层的大门咣当开启的动静,然后天枢冲进来着急地大喊:“师兄不好了!阿易他不行了!”平啓放下手中的簿子,探头向上望:“怎么回事?”
“我正跟他聊着天,他突然说他背上怎么粘糊糊的。我过去一看,他的背上顺着口子咕嘟嘟往外渗黑紫色的血,气味难闻极了。我按住再仔细看,那血水把师兄今天缝的线和缠的布都泡烂了!”
平啓听了,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三人赶回了帐篷,桑子在帐内又悬起两枚光明球。平啓抽出一张医符,名“切符”,刚一沾那伤口流出的紫血,符纸立刻“哧”的一声化成一缕黑烟。平啓说:“这是中了剧毒。蛇王的毒已入血脉,得快解毒。”桑子应声说:“我这里有半边莲膏和三花二紫散。”说着从随身医包中找出三四个小瓶。平啓摇手止住了她:“那条蛇王成精恐怕也有数百年了。这两种药对付他的蛇毒肯定无用。”
“那怎么办?”两个小的心都凉了。平啓继续半跪着,托起阿易的头,把他的面孔从阴影中板了过来。光明球照耀下,小天狗脸色是青的,意识混沌中,他感到有股清凉的气息从额头渗入皮肤。慢慢地,他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看清了是平啓。
平啓轻声问:“天狗,你中了蛇王的毒。那毒无药可救,惟一的解药是那白蝰王蛇的胆。你告诉我怎么去那里,我去取。”
“你……要去杀白蝰蛇?”
“告诉我在哪个方向,有什么标记,大概要走多久?”
“……没有那么简单,那条蛇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阿易说,他欲挣起身,但刚一动弹,背又剧痛起来。
天枢已明白了平啓的意思,上前说:“阿易,有我跟师兄一起去,一定没事的,桑子留下照顾你。”
阿易苦笑:“单是走到那里就要两个时辰,等你们回来我也早就没命了吧?”
天狗说得没错。平啓心里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虽然他是天狗妖,身上的魔血可以抵挡或者化解一些蛇王毒。但究竟能延长多久?眼看阿易脸上的青气越来越重,平啓知道不能再耽搁了。
“你还能飞吗?”他问。阿易疑惑地看着他。平啓说:“这样,你再带我去一次,我当场杀了蛇把胆取了给你解毒。”
阿易还未答话,天枢问:“师兄这行吗?阿易的翅膀已经收进去了,再挣开的话一定会撑破伤口。桑子,你就不能领路吗?”
桑子一直瞪着那滴答的紫色血水发呆,这回儿回过神,急摇头:“我……我是被阿易送去送来的。已经不记得路了。”
“你可真是,要你何用!”
平啓摆手没让天枢继续抱怨。继续对阿易说:“我知道你现在不能飞,更何况还要带个人。但现在没时间了,你自己决定吧。”
“……那就这样吧。”阿易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忍着背疼站起来,没让天枢搀,撩帐帘到了外面。今晚风大,刮得人衣襟飘摇,阿易仰天大喊了一声,火光一亮,那对巨大的垂天之翼出现在了背后。另三人看得分明,右边的那只还是纯白色,左边那侧的已经有一半染成了紫黑,斜斜地挂在那里。看得人提心吊胆。这边平啓已从桑子的包中选了些东西收进怀中。
“来。”阿易说,向平啓伸手。
天枢说:“师兄,你一路留下光明球,我会跟去!”
“你们哪里也不要去。深夜上山会迷路,呆在家里等我们回来。”平啓说。天枢不能再反驳,他从腰里拔出从前平啓送的那把胜邪短剑,投给了师兄。平啓接刀走到小天狗跟前,点了点头。阿易忍痛,右手搂住这位小阴阳师的腰,左手放低勾紧他的膝弯,像上次一样地将平啓横抱了起来。平啓右手勾住了阿易的左肩。两人互望了一眼,阿易感觉到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传达来的鼓励。
温暖、坚定、没有半分犹豫。
——这家伙是在说,放心,只要到了那儿马上就可以取到蛇胆了。
不知怎么的,它激起了阿易心中一股斗志。
——笨蛋、笨蛋!就算整个背都撕烂了又算什么?就算整个翅膀都废了又怎么样?我天狗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走了!”小天狗说,用力抱紧平啓。他张开翅膀,起飞的时候左翅不得劲,歪斜了一下。不过他马上振作起来,用力拍打着那只低垂的紫色翅膀,纵身飞向西北边的山峦。
夜风不但大而且又特别冷。阿易知道普通人类禁不起这样的风寒,把平啓压低带向自己怀中。平啓却说:“你把我托高一些,我好伸胳膊过去,帮你止血。”他侧向阿易,左手用力反环住天狗的肩膀,而右手则贴着对方的脖子向后探下去,摸索着将一张止血用的符按在了两翼中间。但这没有丝毫的用处。很快,那道符就被涌出的魔血浸湿,失去了功效。他一咬牙,从袖筒中抖出十余枚止血符一齐打去,同时屏息默念咒文。阿易感觉到背上一股热流蔓延开,带着洁净治愈的灵气,精神不由一振。
「这家伙……」他想说什么,但低头看见他专注念咒的神情,便闭了口,什么都没再说。
……
背上突然一阵刺骨的剧痛。“啊啊啊——”天狗大吼。平啓感觉到身子猛的往下一沉,却又被一把抓住拽了回来。探头看去。只见阿易的左翅变得更加倾斜,下边一大片羽翼已经大大偏离了身体,突兀地支楞在外边,只剩最上边连着肩胛骨的一段还在摆动。糟了!受伤的背无法支撑那只左翅,在大风的鼓动下,连着翅膀的筋骨与皮肉已经几乎撕断!
阿易提了一口气,右翅用力划了几下平衡了身体,才没掉下去。他大声怒吼着,挺身直直地向更高处飞起。平啓只听风呜呜地在耳边刮着,空气越来越稀薄,放眼看向周围,漆黑的云彩映射着月光近在身旁。
“小天狗……”他刚想说话,就发觉腿上一片热乎乎,湿答答。探手一摸,满手的紫黑色血。原来阿易刚才俯身飞行,血都流淌在他的夹袍上。就在此时他感觉腰间一紧,阿易拉紧他贴着耳边,声音嘶哑地说:“抓紧——就到了!”蓦地整个人一倾。天狗瞄准了一个方向,直直地俯冲下去。山风向上托他的双翅,右边的尚可,左翼就像一面残破的风筝,一端还黏连着肩胛,其余一整面羽翼都悬在外侧。肌肉筋骨已拉断,使他的左翅已经痛到极限,再也无法拍动翅膀,只能任它大张开向山谷滑翔……
终于全部断裂。
夜空中响彻天狗嘶哑惨烈的吼叫,山中人家有多少胆战心惊,跪伏祷告。
失衡的天狗从空中坠落。即使如此,半昏迷的他仍旧牢牢抱着平啓。平啓看见那只分离的巨翅在上空触目惊心地飘翻。平啓挣出一只手,从袖中抓出一大把水木灵符,连张数都没顾上数,向着坠落的方向,用力甩出,念了句咒语,大喊:“长!”灵符飞入树林,荧光闪处,一大片乔木灌丛长生出繁茂的枝叶,将他们接住。两人碾着树枝树叶挂着荆棘,噼里啪啦地滚落地面。最后落入一片浅水溪涧之中。
“天狗……易太郎,易太郎!”平啓一骨碌爬起身,不顾身上被划伤,划着齐腰深的水半跑半游来到小天狗的跟前。光明球的照耀下,只见阿易仰躺在溪水中昏迷不动,身下漫开一大片紫黑色,把无力收回的右翅也染青了。平啓扑上前去抱住他,触到背,那儿一片血肉模糊。
他运力将阿易拖上岸。随即脱下外袍铺在地上,让他伏在上面。灵符在此时根本不起作用。他深吸一口气,张开结界。双手按着天狗惨不忍睹的背脊,念动「融痊术」的咒文……莹莹的白光裹着烟雾萦绕在他和天狗的周围。天狗的重伤的身躯饥渴地吞食着阴阳师的灵力——化为自身的修复。
他知道这是被禁止的。师父会说什么呢?
融痊术是所有治愈术中见效最快,同时也是最伤施术者自身的一种。倚靠的是阴阳师的自身气息来救治别人的法术。一个发育成熟体格健全的阴阳师,能够调动自身的经络脉气对伤者施以气息交换,术称之为“过气”。把自己的灵阳之气传递给对方,把对方的阴晦之气收进自己体内加以调和。源源不断,循环往复,消已而养人。是一种全凭自身体质来硬撑的法术。师父教会平啓融痊术的口诀后曾告诫过他,在十八岁之前不得随意使用,滥费灵力则会贻害自身。
何况是对一个妖怪——妖怪最原始的本能就是要吞噬阴阳师的灵力。这根本就是被严禁的!师父一定会责怪自己不自爱吧。但平啓不知道此时此刻除了这样做还能怎么办。他听从师父的嘱咐,已经尽可能地减少与妖怪的牵扯,回避思考妖怪是否可以结交这样的问题,以此拒绝一切潜在的引诱和蛊惑。但看来还是不行啊,他没有办法袖手旁观。
眼见流血的伤口渐渐干涸。平啓略略定心。他背起阿易寻到一处草皮柔软,周围又被灌木覆盖的地方安顿下。正要起身,突然听到一片寂静中隐约有细碎的水声。他警觉地回头看去,远处黑黑魆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平啓升高光明球使它飘远,借着它的亮,看到有几道涟漪泛着白森森的光一层层舒展漫延。他挥手,光明球一裂成四,将溪涧周围照如白昼。这下他看清楚了,溪水一头有并立的两块山壁。山壁相交处野草遮蔽着一个洞口,洞口很大,目测约七尺高五尺宽,可以走近一个成年人。溪涧的水浅浅地灌入洞中。夜风时不时带来一些腥臭腐烂的气味。
这恐怕就是……
周围变得非常安静,听不见任何夜鸟的声息,压抑得诡异。一种不安的感觉笼罩在溪涧周围。他向那洞口探去。突然,一股怪风从身后的灌木丛嗖嗖地刮过。他转身防备,却又消失了动静——也许只是只逃离的野兔。他左手入怀取出一只小瓶,右手到腰间按住剑鞘,拇指轻轻地把胜邪短剑推了出来。
又有水声。这次听得很真切,定睛去看,涟漪越来越明显,一道水纹马上就要来到脚下。平啓咬开瓶塞,抬手将瓶中雄黄药酒,扬洒向水中。这一溪水顷刻翻腾起来。空瓶被丢下的同时,一枚五雷疾击符已滑入了掌心。几乎也就在同时,溪水哗啦啦一响,浪击波翻,一只巨大的黑白相间的蛇头从他面前高高昂起,吐着鲜红分叉的信子,露出水面的粗壮的身躯有两个人那么高。它被雄黄酒刺激得摇头摆尾。张开大口,向岸边的人扑来。而平啓吃惊之余并没有闪避,而是直迎向前,持雷符,在空中比出一个光灿灿的圈状结界,仿佛有一面看不见的墙阻挡住了巨蛇的脑袋。它竟不能穿过,同时风雷大动霹雳阵阵,光圈中电光耀射,先声夺人,白蝰巨蛇猝不及防被电得七荤八素。这畜生又惊又怒,头向后弓起,鼓起两边皮囊,好似一大张海船的皮篷。蛇尾从溪中扬起,挂着水帘向对方卷来。平啓右手倒握剑柄半迎半挡。蛇身正撞在胜邪剑上,只听“铛”的一声,一块挂着十几片蛇鳞的肉被削飞,他自己倒退了三丈。蛇尾从眼前闪过,差一点就扫上面门,这条白蝰蛇的尾端硬而尖锐,状似一只角。他想起天狗正是被这只角戳伤才中了毒,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白蝰蛇吃痛大怒,仰天嘶嘶吐信,张开血盆大口又一次向平啓扑来。平啓来不及念五雷咒,便弃五雷疾击符。更何况这畜生学乖了,首尾相顾,嘴里有毒牙,尾梢还有毒角。你防住它的头,防不了它用身体来卷,用尾巴来捅。平啓左躲右闪,惊险地从粗壮蜷动的蛇身中穿过,幸好这畜生似乎对自己手上的胜邪宝剑有几分忌惮,不敢用身体来硬碰硬。他才在忙乱中略得喘息。他身上的衣服一半被飞扬的溪水,一半被自己的汗浸透了。此时此刻他只恨自己还不会召唤灵兽(在日本叫式神),如果能召唤一对巨鹰到此,喙啄爪挠翅膀扑腾,不出半个时辰准把这白蝰蛇给搞定。
“那尾巴好像长了眼,若是能将它剁去就好了。”他呼哧呼哧喘着气,心里盘算着主意。可手上的胜邪虽然是世上罕见的利器,却又轻又短——无论刺、砍都不着力。那蛇的鳞片也不是等闲之物,不但硬而且滑,和短剑碰在一起只是叮铛作响火星飞溅。这还亏得是胜邪,换个别的恐怕早就卷了刃了。
突然脑袋里灵光一浮,出现个主意。心中豁然一亮,忍不住骂自己一声“我怎么这么笨,不能砍断难道还不能把它定住吗?”他将短剑插回腰间,摸出一把五行冰结珠,紧跑几步,噗通跃入溪涧里,啪啦啪啦趟着水斜斜地往对岸跑。一边跑一边把冰结珠沿河道丢入水中。那溪涧本是蛇的老窝,它在水里比在陆上能自在一百倍,此刻见对手跑水里去了,恐怕真能喜不自胜(如果这畜生已经修炼到能思考的话),一弓身子呼哧就追了上来,也“噗通”一声连翻带滚进入溪中,平啓只觉得背后波涛汹涌,推着自己往前冲。水道比较直,那蛇若想蜷起身子来卷平啓并不是那么容易。平啓估摸着蛇王已被全然引入了溪中,用力翻身上岸,那蛇已经跟至,吐着信子的蛇头几乎是擦着平啓的背昂出了水面。说时迟那时快,平啓回头扬手就是第二张五雷疾击符,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正被那信子舔中,卷进了嘴。平啓大喜过望,不敢怠慢,念动真言。大喊“坎柔至刚,借巽之冬力,急急如律令!”祭起一阵大风,溪中冰结珠结合咒语的力量,瞬间降温十级,溪水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片刻间半溪水变成了冰,把白蛇七寸之下的身躯牢牢地封在水中。白蛇大吃一惊,一挣之下却纹丝不动,半条溪涧冻了个透彻。只有尾巴梢的那只角挂着冰渣翘出另一端。
那蛇狂怒,向后用力弓脖,朝平啓张大嘴露出尖锐的一对毒牙。平啓还未来得及念五雷疾击咒,就见毒涎如暴雨一般搂头扑面喷来。周围无遮无挡,没有地方可以躲避。情急中他挥手张开结界,可那蛇王的毒涎液非同小可,打在结界上竟然将结界蚀穿,仿佛陋屋的夜雨一样,继续喷淋下来。平啓急挥手又做了第二层第三层、第四第五、六、七、八、九层结界……直到把蛇王第一番毒汁轰炸给完完全全挡在了外面。
一口气做这么多层结界似乎有些太夸张了,不过平啓并不是吓呆了也不是打得牛脾气上来了。他用九重结界牢牢地护住自己,腾出空来念动雷咒。五雷疾击符被蛇信卷进嘴后一直没吐出来,估计这会不是吞下肚子去了就是黏在上颚上哩。咒文发出,雷符响应,把那蛇王由里往外炸得是欢乐无比。只见它撑得笔直昂着头在空中“通通通”狂抽了有小半碗饭的工夫,然后颓然摔在了溪涧上。
平啓解开了结界,坐在地上好一通喘,然后站起身拔出剑走过去。还没走到跟前,那蛇王竟然晃晃脑袋又蠕动了,真不愧修炼了数百年的蛇妖。而此刻,由于它喷下的毒涎液淋入溪涧中,化开了冰。它用力一挣,竟然脱身而出,只是气力不济,也不敢再与平啓对战了。只见它蜿蜒回头向蛇穴窜去。
糟糕!平啓暗说不好,一旦进了洞就易守难攻了。但他跑得又追不上蛇窜的。就在这个时候,听见山崖上有人唱大戏似的高喝一声:“呔!那孽畜——哪里走!吃你家天枢爷爷一箭!”
平啓急抬头看去,只见一道流星挂着银光,直射下来,“噗”,一支长箭洞穿白蝰蛇的七寸,蛇王舍命一窜,只听“哧”一声,皮破口开,痛苦地盘成了一团。那箭没入溪中岩石有五寸,根本挣脱不开,猩红的蛇血染红了涧中水。
“哈哈,师兄,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吧?”
山崖上燃起一枚光明球。平啓看得很清楚,那儿站着三个人,最前面是扛着弓的天枢。天枢左边站的是背着药包探头往下小心翼翼看死蛇的桑子。他们的后面还站着一个人,是个穿着浅蓝色和服盘着头发的中年妇人。平啓心里奇怪,而天枢则在上面挥着胳膊喊:“师兄你等着啊,我们马上下来。”
说着,天枢弯腰抓住一根藤蔓,带着防刺护手抓紧。往下一荡,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就到了平啓跟前。
“师兄!”
平啓此刻方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救人、斗蛇、施法结冰已差不多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不过蛇王还未死,他把胜邪剑连鞘一起递给了天枢:“你去……”
“我知道!师兄,你歇着等我。”天枢正愁没地方使劲。抽起剑就到了垂死的白蝰蛇王的近前,挥剑砍去头。踢开盘在一起的蛇身,开始找蛇胆的位置。一开膛不要紧,蛇肚子里那些未及消化的,面目全非的山猪果狸全都淌了出来。把天枢恶心地直吐,憋着气拨拉那些东西找胆。那边桑子找到山路,一个人走了下来。平啓让师妹去那边灌木丛里看看阿易,自己定了定神独自往蛇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