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臣》念童童

18、龙阳

　　是上好的杜康，香气浓烈，馥郁扑鼻。

　　着烟罗软纱的胡姬，腰肢柔软，莲步轻移，如玉的素手翻转流连。

　　酒色酒色，无酒不兴，无色难欢。王天恩的两大嗜好，便是酒与色。

　　酒，一定是上等的，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而后才能回味无穷。

　　色，也是要拔尖的，人不风流枉少年。可他好色，却是另辟新径。别人喜欢女人，他却喜欢男人，更自得一番好，乃是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他端起一杯斟满的酒，兴致勃勃，朝着身边的人敬去。

　　“萧大人，我敬您一杯。”

　　萧道成神色自若，酌了一口，修长的指尖捻着杯壁，在手心里旋转把玩。

　　王天恩跟在帝王身边伺候，观人的眼力劲儿向来有准头。他看出了对方心不在焉，却不知因何而起，只恐自己是招待不周。

　　此刻的萧道成，可是在朝廷里呼风唤雨的人。

　　萧道成对眼前的酒色美人都有些三心二意。他脑子里一直在想另外一桩事——就是那小道士的婚事。

　　不是一心修道吗？真是没见过世面。

　　一个花姐儿，竟就把他的心思勾去了！

　　他一口将杯中的酒吞下腹中，却浇不灭内心的这股烦闷之气。

　　他竟会想要那个丑东西！

　　他从不避讳内心深处的任何欲望，权利也好，其他也好。而想要的东西就会想尽办法得到，也是他一贯秉持的做法。但想到那个丑东西——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他虽不在乎世俗的一些看法，但想起这事儿心中也是有点膈应。再说那丑东西，除了几分聪明劲儿，眉眼长得好看一点，还有什么？

　　他不自觉想到王天恩的那席话，又觉得那话好像是说进了自己的心坎里，难不成自己真是相中了那小道士的身体？

　　“大人府上的那个小男孩呢？”他突地开口问道。

　　王天恩困惑了半会儿，又不确定对方所问是否是自己心中想的那样，便问：“太宰大人问得是小竹子？”

　　萧道成想起了马车上，那男孩瘦成竹竿的样子，觉得这名字倒真是贴切。

　　见萧道成不置可否的态度，王天恩大感诧异。从没有听过萧大人喜好男色这档子事，但一念，前不久听闻沈将军的女儿嫁入了太宰府，新婚之夜却是独守空房。

　　他大悟了过来，心中想这萧大人藏得可真是深，原来也是同道中人。

　　他立即笑了起来：“小竹子是我在桃花阁里淘出的宝，萧大人真是有眼光。”说着，去让人喊那小竹子出来倒酒陪客。

　　等了片刻，萧道成看着那弱不禁风的小男孩从帘子后头走了出来。他穿着一条宽大的袍子，和那瘦小的身板完全不搭。一双眼睛颤颤巍巍的，像一只小鹿般四处瞧看。但那孩子的五官是俊秀的，皮肤白皙的很，红红的嘴唇如一枚樱桃嵌在雪中。

　　萧道成看着他，想着：就算那样，他也要挑一个好看的。

　　车轮倾轧在泥土路上，小竹子胆怯地坐在马车里，一双眼睛偷偷打量着旁边的男人。

　　他的新主人，和原来的那个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他身形颀长，腰身挺拔，面容俊朗，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甘香。看着自己时，却一点笑容也没有，那表情仿佛是只想从他的脸上瞧出什么东西来。

　　他会怎样对自己呢？

　　小竹子脸忽地红了一下。

　　马车停了下来，萧府到了。萧道成大步跨下车，径自往里头走。小竹子吃力地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匆忙跟在后头。他步伐很快，他只能一路小跑，跟着他穿过长廊，穿过竹林间的小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院落，直到跟他进了一间宽敞的房，看着这位太宰大人将身上衣襟的扣子解了开来。

　　他脸又红了起来，知道自己此刻该做什么，便跟着将自己身上的袍子脱了下来。他身体很瘦，露出两只很细的手臂。他就用这两只手臂去帮太宰大人解衣服上的扣子。

　　扣子一粒一粒。

　　萧道成任他伺候，他垂着眼眸，看着他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这双眼睛美则美矣，却比不上那丑东西的。他心里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

　　他又去看他的手。他手上有一层淡淡的茧，也不如丑东西的那双手看起来十指饱满柔软。

　　他索然失去兴致，一只手拦在了腰间。

　　小竹子茫然地抬起了头。

　　“大人……”见萧道成已经开始系回袍子上的扣子，他颤巍巍开口，在想自己是哪里做得没让他满意了。

　　萧道成也不知是怎么了，王天恩将这小男孩送给了自己，他收了下来。可车行半路，他又是一点兴致都没有。等到了这间房，看着对方替自己宽解衣裳时，更是觉得满心的厌恶。

　　他不想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男人。

　　他想，他对龙阳之好这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把那还在颤栗的男孩推到了一边，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站在院子里望着西边的天空，一幢小宅子在那个方向，就离萧府不远，他能看到宅院种植的紫竹林，它们的轮廓映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正抖擞着冒起头。

　　达奚妙辛将飞鸽从院子里放了出去，板起指头琢磨一下，离开北魏有七八个月了。她寄往平城的几封信，始终没有回音。

　　拓跋濬为什么不回信呢？

　　像被一颗沉重的石块压着，她皱着眉头，难定心中不安之感。北魏该不会出了什么事了。看似平静的朝堂上，实则波涛暗涌，诸侯王各怀鬼胎，拓跋濬继位不久，难保有人不服。这个时候，她却不再他的身边。

　　思及此，她慌忙拿起笔，又书信一封，写给叔伯们。

　　此刻，她希望达奚氏能助他一臂之力。

　　太子立冯氏妃，达奚氏的长辈们虽无多说什么，但她知道叔伯们也替自己不值。可这说到底是两情相悦的事。她与拓跋濬间的种种，究竟是否存在辜负一说，怕是连她都说不清。

　　有些事，始终没有说出口，索性，就让它像散开的烟雾，等不及飘远就淡去。

　　心中动荡的那份涟漪，也许某一天终会成为死水吧……达奚妙辛写完信，回顾了一下，确定字里行间都是豁达淡然，才把信寄了出去。

　　不一会儿，大门口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这会功夫还会有谁来拜访？达奚妙辛心中诧异，揣着几分犹豫，刚将门打开半边，一张脸从门缝里露了出来。达奚妙辛想要立即关门，已经来不及了。

　　桂香粽子般的一只脚迅速地塞进缝隙里，将门卡住，脸上挂着笑。

　　“女婿，如何见了丈母娘跟见了洪水猛兽似的？”

　　达奚妙辛无心与她玩笑，眼见阻止不了，便索性将门敞在那里，调转身回房。桂香跟着进去，将门关好，一双眼睛打量四周，见这宅子造得精致用功，家居用料虽贵重却无半点俗气。

　　“贤婿果然深得太宰大人器重，竟赏赐了这样好的府宅。”

　　达奚妙辛看了她一眼：“什么事？”

　　桂香找了张靠椅，笑着坐了下来。

　　“就是来找你聊聊。”

　　达奚妙辛以为她是来催婚的，便道：“我都已经答应你们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婚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办下来的，何况我在太宰府上任职，还有许多公务缠身，这又得占些精力。”

　　桂香听她一边说，一边慢慢敛起了笑容。等她说完之时，那目光里竟含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复杂情感。

　　“你女扮男装，潜在太宰府里，总是有难言之隐吧？”等那情感缓缓沉淀，桂香开口问她，语气已不似寻常那样玩笑。

　　达奚妙辛没有作声，谨慎地瞥了对方一眼。

　　“我倒不是有心来探你的底。”桂香说道，“人活一世，谁都有些身不由己。我们也是。”

　　她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似乎内心正陷在纠结里。

　　达奚妙辛抿了下唇：“我知道。”

　　若不是身不由己，谁高兴在风月场所里谋生呢？

　　“我年轻时就在那里讨生活，什么样的男人都遇到过。你倒是看那河景灯火通明，好不繁华。可生在那里的人都知道，那条河的水是臭的，那河里的淤泥，不知埋了多少具腐烂掉的尸体。我们这些女人、男人，就在上头寻欢作乐，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若不是后来有了寂之，我恐怕就一直在那样的船上，直到灯枯油尽，兴许尸体也会被丢进河里头，和其他千百具的尸体一样，变成化肥、养料，继续滋生着这秦淮河的两岸繁华，被虫蛀透的繁华。”

　　她说着，脸色逐渐凝重起来。这份凝重却突地让达奚妙辛产生了一种异样之情——那是近乎于怜悯的一种感情。

　　“寂之小时候身体不好，看起来总比平常的孩子要小许多，被裹在襁褓里，瘦得和一根稻草干似的，一小股风刮来，似乎都能把它吹断。我看着他，心里发愁。他这么弱，这么小，怎么能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活下来呢？”

　　“可这小草，虽不起眼，却有一股让人叹服的生命力。这样瘦弱的寂之，却一天天长大了。五六岁，七八岁，他就像一株草那样拼命生长，还是那么小，那么弱，可我却能看见他身体里头蕴含一股蓬勃的力量。但长着长着，我就发现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