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处与君说》我意逍遥

8、夜行（1）

　　妙处与君说——夜行
　　一、夜行
　　立夏之后，天气渐渐地炎热起来了。
　　长安地处北方，温度并未怎么下降，空气里却还是带上了一股闷热的味道，阳光也显得灼热刺眼起来。到了夜晚，白日的暑气些许散去，月色清凉皎洁，凉风徐徐。
　　王允人正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王允人在做生意，虽然只是杂项的小本买卖，却经常要赶往长安城内，若是生意不顺，不能及时卖出，便拖得晚了。今日里便一直到城门将关未关，才堪堪出城，往家里去。
　　浔水偏远，等到他走上田埂，已经将近子时。
　　两边天地里泥土的湿气在月光下仿佛冉冉上升，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脖子。
　　“不行，要快点回家去。”
　　他心里这么想着，又加快了脚步。
　　“沙沙……”
　　仿佛有什么声音。
　　是自己的脚步声吧？他想着。
　　“沙沙……”
　　那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不是，不是他的脚步声。王允人汗毛倒竖。
　　在身后么？
　　微凉的风“呼”地吹过脖颈，阴森森的气息弥漫在田地里。
　　那声音越来越近，不仅仅是“沙沙”的脚步声，还混杂着别的声音。
　　锅碗瓢盆敲击地面的声音，小孩子的嬉闹声，女子的嘤咛声……
　　王允人不敢回头，他全身颤抖，双脚仿佛随时要跪下去，冷汗一点点冒出来，裸露在外的皮肤仿佛有冰冷的铁器在切割一般。
　　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磷火。
　　幽蓝色仿佛萤火虫的亮光飘过他的身旁升上天空，然后更多的磷火飘过来。无数的鬼火在夜空中飘舞，王允人心头一阵恍惚。
　　自己要向什么地方去？
　　他迷茫地抬起头来，随着磷火飘舞的方向望去。本来悬挂在空中的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失了踪影。
　　不但明月不见了，连田地也仿佛不见了。沿路挂着惨白的灯笼，明晃晃地泛着幽光。
　　身后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
　　王允人转过身去。
　　竟是遇上了百鬼夜行。
　　破掉的茶壶、锅碗蹦蹦跳跳地走着，长颈的妖怪、枯骨、飘在空中的灯……影影幢幢的孤魂参杂其中。
　　阴冷的气息拂面而来，腐臭糜烂的味道越逼越近，王允人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时，近阴历四月。
　　柳无乔坐在方雅意的回廊里，低头默默地喝着酒。院外一片柳絮随风飘进来，在空中悠悠打转，落进他眼前的酒杯里。映着他俊俏面庞的酒面泛起细微涟漪，晶莹香醇的酒液在玉白杯中微微荡漾。
　　“呐，雅意。”他忽然开口说道。
　　方雅意就坐在对面，他们长久没有交谈，方雅意正背靠着屋子肚子啜酒，此时转过头来看着他。
　　“雅意，柳絮。”柳无乔喃喃念道。
　　“嗯。”方雅意轻轻地笑了。
　　柳无乔愣了一会神，脸渐渐地红了起来，分辨道：“雅意，我是想到了一桩事情。”
　　“什么事情？”
　　“章台柳。”
　　柳无乔说的，是安庆之乱时候的事。那时，“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翃出门在外，家姬柳氏独自留在长安。战乱突降，兵荒马乱之际，韩翃投在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帐下，一时间无法寻找，直到天下略为安定，柳氏已然失去消息。韩翃派人四下捧金四下打探，并赋诗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后来终于找到了柳氏，柳氏捧金大哭，并回诗道：“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无乔叹了口气，道：“雅意呀，可惜他虽然寻到，最终也没能接回柳氏。”
　　韩翃驱车去迎接柳氏时，柳氏已经被回纥蕃将沙吒利抢去了。韩翃遍寻不着，唯有感慨叹息。
　　偶然一日，在龙首冈，韩翃在街头独自徘徊之际，一辆牛车咿咿呀呀地向他驶来。牛车帘幕低垂，车旁有两个女子跟随。牛车渐行渐近，在他身边停了下来。车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
　　原来车里坐的，是被抢去的柳氏。韩翃痴痴地望着牛车，透过纱幕看柳氏身形姿态。
　　柳氏从帘幕下伸出藕白的手臂，将一个玉盒交给韩翃。
　　“与君就此告别了。”
　　柳氏大概说了这样的话。
　　柳无乔摇曳着杯中酒酿，呆呆地说道：“雅意，若是你，该当如何呢？”
　　“嗯？”
　　“我是说……”柳无乔望着他，“若是放任离开，看着车子远去，该多么失魂落魄呀。”
　　“是么。”
　　“你呀，”柳无乔皱眉抗议道，“雅意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方雅意低头吃吃地笑起来：“我不知道。柳先生，这世上没有如果，我不是韩翃，又怎么知道会怎么做？”
　　“你可以想象。”柳无乔坚持道，“比如你有心爱的女人……”
　　“我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有心爱的女人，还是不会留下她？”
　　方雅意凝望着柳无乔，促狭地笑道：“柳先生，你有了喜欢的女人么？”
　　柳无乔的脸“腾”地烧红起来。
　　“不是那样……”
　　“哦？”方雅意端起酒杯，朱红的唇压在杯沿上，抿了一口酒。他的眼光始终落在柳无乔的脸上。
　　“我……我先走了。”柳无乔匆匆忙忙站起来，穿上鞋子。
　　方雅意一手搭住他的肩膀，慢慢地说道：“柳先生，若有事用得着我，尽管前来。”
　　柳无乔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无声地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他踩过院子的碎石小路走出去，杂生的草木在他脚下发出“悉唰”的声响。在他走出院门之后，这声响没有消失，反而愈加地大了起来。
　　“哼。”廊下阴暗的缝隙里有东西在叫。
　　方雅意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继续饮酒。
　　屋子里，院子里，各处都仿佛有活物在跑来跑去，渐渐嬉闹游戏起来。回廊拐角探出个小脑袋，扒着木头怯怯地说：“那人身上有鬼气。”
　　于是四面都响应起来，各种各样的声音吵嚷道：“有鬼气，那人身上有鬼气。”
　　方雅意抬手抚去唇上的酒迹，默默无语。